第三十章 九月五日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所提出的延期,当时是摩莱尔所万万想不到的。在可怜的船主看来,这似乎是他的运气又要来了,等于命运之神向人宣布,它已倦于在他的身上泄恨了。当天他就把经过的情形讲给他的妻女和艾曼纽听。家庭里即使不能说已恢复安宁,但至少已回来了一线希望。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方面,待他这样的体谅,但不幸的是,摩莱尔的债主并非只他们一家,而正如他所说的,在商场上,是只有往来没有朋友的。当他深深地反省的时候,他觉得绝不能把汤姆生·弗伦奇银行这个慷慨的举动算作友谊的表示,而只能算作自私的想法,银行方面大概是这样想的:“这个人欠我们将近三十万法郎,我们与其迫他破产,而只得到六厘或八厘倒账,倒还不如支持他,在三个月以后收回三十万为妙。”不幸,不知究竟是由于仇恨或盲目,摩莱尔的往来商行却并不都是这样想法。有几家甚至抱着一种相反的想法。所以摩莱尔所签出去的期票仍毫不客气地如期拿到他的办公厅来兑现,而由于英国人所赐的展期,那些期票依旧由柯克莱斯如期照付。所以柯克莱斯依旧像他往日一样的泰然自若。只有摩莱尔惶恐地想到,假如十五日该付典狱长波维里先生的十万法郎和三十日到期的那几张三万二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不曾延期,他就早已是一个破产的人了。
一般商界人士的看法,都以为摩莱尔在逆运不断的打击之下,是无法站稳的。所以当他们看到月底来时,而他照常能如期履行他所有的债务,不禁大为惊奇。可是,信心还没有恢复到所有的人的脑里,一般人都说,那不幸的船主的整个崩溃只能迟延到下个月月底。在那个月里,摩莱尔以闻所未闻的努力来搜掘他所有的财源。以前他开出去的期票,不论日期长短,人家总是很相信地接受的,甚至有自动来请求存款的。现在摩莱尔只想贴现三个月期的期票,但却发现所有的银行都闭门不纳。幸而摩莱尔还有几笔钱可收,那几笔钱收到以后,他才能把七月底的债务应付过去。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不曾再在马赛露过面。在拜访摩莱尔先生后的一二天,他就失踪了。在马赛,他只见过市长,典狱长和摩莱尔先生,所以他这次露面,除了这三个人对他各自留下了一个不同的印象以外,再没有别的踪迹可寻。至于埃及王号的水手们,他们似乎一定已找到了另外的工作,因为他们也不见了。
茄马特船长已病愈了从帕尔马岛回来。他不敢去见摩莱尔,但那船主听说他已到,就亲自去看他。这位可敬的船主已从庇尼龙的口里知道了船长在发暴风时的英勇行为,所以想去安慰安慰他。他也把他该得的工资带了去,那原是茄马特船长不敢开口要的。当摩莱尔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他碰到庇尼龙正要上去。庇尼龙似乎把钱花得很正当,因为他上上下下穿着新衣服。当他看到他的雇主的时候,那可敬的水手似乎十分尴尬,他缩到楼梯的拐角,把他嘴巴里的烟草块顶来顶去,用他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只感到在握手的时候摩莱尔照常轻轻地回捏他一下。摩莱尔以为,庇尼龙的窘态是由于他穿了漂亮的新衣服的关系,这个好汉子显然从来不曾在他自己身上花过那么多钱。他无疑的已在别的船上找到工作了,所以他的羞怯,说不定就是为了他已不再为埃及王号志哀所致。他或许是来把他的好运告诉茄马特船长,并代表他的新主人来请船长去工作。“可尊敬的人啊!”摩莱尔一面走一面说,“愿你们的新主人也像我一样的爱你们,并愿他比我幸运!”
八月一天天地过去,摩莱尔不断地努力,到处奔走借债。到八月二十日那天,马赛盛传他已乘了邮政驿车离埠,据说他的公司月底就要宣告破产。摩莱尔之所以要离开,就是为了避免目击这个残酷的场面,而只让他的协理艾曼纽和出纳柯克莱斯去应付。但出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当八月三十一日到来的时候,公司仍照常开门,柯克莱斯坐在账台栅栏后面,照样仔仔细细地察看所有拿来兑现的期票,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照样全部照付。其中有两张还是摩莱尔拿去贴现的保付支票,但柯克莱斯照样兑付,就像是船主直接发出去的期票一样。这一切都是不可理解的。但是,预言祸事的人总是不甘罢休的,所以倒闭的日期又被定在九月底。九月一日,摩莱尔回来了。全家都极其焦急地在等他,因为他们最后的希望就寄托在这次到巴黎去的旅程上。摩莱尔想到了邓格拉司,邓格拉司现在是非常有钱了,而以前他曾受过摩莱尔许多恩,因为他这庞大的财富是在进西班牙银行服务后开始的,而那就是摩莱尔介绍他去的。据说邓格拉司目前的财产已有六百万到八百万法郎,而且还有无限的信用。所以邓格拉司如要救摩莱尔,他不必从口袋掏出一个铜板,只要在借款时说一句话,摩莱尔就得救了。摩莱尔早就想到过邓格拉司。但他对他有一种不可自制的本能的反感,所以摩莱尔直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才去求救于他。摩莱尔是对的,因为他只是没脸地遭了拒绝回家。可是回家以后,摩莱尔不曾发出一声怨言,也不曾说过一句刻薄的话。他和他那哀哀哭泣的妻女拥抱了一下,带着友情的温暖和艾曼纽握一握手,就走上他三楼的书室里,派人去叫柯克莱斯来。
“那末,”两个女人对艾曼纽说,“我们是真的破产了。”
据他们匆匆商谈结果,大家同意由裘丽写信给驻防在尼姆的哥哥,叫他赶快回家。这两个可怜的女人本能地感觉到她们必须以全部精力来支持这日益紧迫的打击。玛西米兰·摩莱尔虽不满二十二岁,却很能左右他父亲。他是一个刚毅正直的青年。当他决定入军界的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原无意教他干那一行,只叫年轻的玛西米兰考虑了他自己的兴趣来决定。他立刻宣布愿过军人生活。他后来刻苦学习,在军官学校毕业时成绩极优,离校后就在五十三联队当一名少尉。他已当了一年少尉了,遇缺就可以升迁。在他那一联队里,玛西米兰·摩莱尔是一个众所共知最严守纪律的人,不但遵守一个军人所应负的义务,而且也遵守一个人所应尽的责任,所以他获得了“斯多葛派”的美名。但毋庸说,许多人喊他这个绰号,只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有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青年人就是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求援的目标,她们觉得严重的局势就要到来,所以召他来支持她们。她们并没有错估这件事的严重性,因为摩莱尔和柯克莱斯同进办公室以后,裘丽看到后者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脸上露出极端狼狈的神气。当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来本想问问他,但那可敬的伙计一反常态,竟慌慌张张地急忙奔下楼去,只是举手向天,惊叹道:“噢,小姐,小姐!多可怕的祸事!谁能相信啊!”过了一会儿,裘丽又看到他上楼来,手里捧着两三本厚厚的账簿,一册笔记本和一袋钱。
摩莱尔查看账簿,翻开笔记本,数了数钱。他所有的现金约为七八千法郎,他的应收账款,到五日为止,约有四五千,加起来,最多不过只有一万四千法郎,而要付的那些期票却达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之多。他是不能对债主这样开口的。但是,当摩莱尔下去用午餐时,他外表看来却非常泰然。这种平静的态度比最大的忧郁更使两个女人感到惊惶。在午餐以后,摩莱尔往常总要出去,照例到佛喜俱乐部去喝咖啡,读《讯号报》,但这一天他没有离家,却回到他的办公室。
至于柯克莱斯,他似乎完全弄糊涂了。那天下午他走到天井里,光着头坐在一块石头上,曝晒在猛烈的阳光底下。艾曼纽想设法安慰两个女人,但他想说又说不出。这个青年人对于公司的业务知道得很清楚,绝不会不知道一场大祸已笼罩在摩莱尔全家的头上。夜来了。两个女人在房间里守着,希望摩莱尔在离开办公室以后会到她们这儿来。但她们听到他经过她们的门口,故意减轻他的脚步声。她们听着,他已走进他的寝室,在里面把门扣了起来。摩莱尔夫人叫她女儿上床去睡。裘丽走后,她又等了半个钟头,然后站起身来,脱掉她的鞋子,偷偷地沿着走廊摸过去,想从钥匙孔里看她的丈夫在做什么事。在走廊里,她看见一个后退的黑影,那是裘丽,她也心中不安,比她的母亲先来了一步。那青年姑娘向摩莱尔夫人走过来。“他在写东西。”她说。她们不必说话就都已互相了解了对方的心思。摩莱尔夫人再从钥匙孔里望进去。摩莱尔是在写东西,但摩莱尔夫人却注意到一件她女儿没注意到的事,就是她的丈夫是在一张贴着印花的纸上写字。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她的脑子:他是在写他的遗嘱。她打了一个寒噤,可是却没有气力说出一个字。第二天,摩莱尔先生似乎像往常一样的平静,照常走进他的办公室,按时来用早餐,但在午餐以后,他把他的女儿拉到身边,抱住她的头贴在他的胸前,拥抱了她很长一个时间。裘丽到晚上告诉她的母亲,说他在外表上虽然是这样的平静,但她注意到她父亲的心却跳得很剧烈。以后的两天也是这样的过去。到九月四日晚上,摩莱尔向他的女儿讨取他办公室的钥匙。裘丽一听到这个要求就发抖,她觉得这是一个噩兆。这把钥匙一向是由她藏着的,只有在她的童年时代,有时才向她讨还当作一种惩罚,而现在她的爹爹为什么要讨这把钥匙呢?那青年姑娘望着摩莱尔。“我做错了什么事,爹爹,”她说,“你要向我讨回这把钥匙?”
“没有什么,我的宝贝,”那不幸的人回答,一听到这个简单的问题,泪水便涌上他的眼睛,“没有什么,只是我要它。”
裘丽假装在身上摸钥匙。“我一定把它掉在我的房间里了。”她说。于是她走了出去,但她并没有到她的寝室,却赶快去和艾曼纽商量。“这把钥匙不要给你的爹爹,”他说,“明天早晨,要是可能的话,一刻都不要离开他。”她问艾曼纽是什么原因,但他也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是不肯说。在九月四日和五日之间的那个晚上,摩莱尔夫人倾听着每一个声音,她听到她的丈夫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直到早晨三点钟。他是在三点钟才倒在床上的。那一夜母女两人厮守着度了过去。她们也在期待着玛西米兰,他本该在傍晚时就可以到的了。早晨八点钟,摩莱尔走进她们的房间。他很平静,但在他那苍白和忧伤的容貌上,显然可看出那一夜的焦虑。她们不敢问他睡得好不好。摩莱尔一生中从来也没像今天这样对他的妻子如此温柔,对他的女儿如此亲热。他不断地凝视着那甜蜜的姑娘,不断地吻她。裘丽没有忘记艾曼纽的话,当她的父亲离开房间的时候,就跟着他出去,但他急忙对她说,“陪着你的妈妈。”裘丽想陪他。“我要你这样做。”他说。
这是摩莱尔生平第一次对他的女儿说,“我要你这样做。”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仍满带着父亲的慈爱,裘丽不敢不从命。她站在老地方,哑口无言,一动也不动。片刻以后,门开了,她觉得有两只手臂抱住了她,两片嘴唇亲到她的前额上。她抬头一望,发出一声惊喜的喊声。“玛西米兰!哥哥呀!”她喊道。听到这几个字,摩莱尔夫人站起身来,扑入她儿子的怀抱。
“妈,”青年说,他望望摩莱尔夫人,又望望他的妹妹,“怎么啦?你们的信吓了我一跳,所以我尽快赶来了。”
“裘丽,”摩莱尔夫人说,一面对那青年作了一个表示,“去告诉你的爹爹,说玛西米兰已经到了。”那青年姑娘急忙冲出房间,但在楼梯口,她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封信。
“你是不是裘丽·摩莱尔小姐?”那人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
“是的,先生,”裘丽吞吞吐吐地回答,“你有什么贵干?我不认识你呀。”
“且读一读这封信。”他说,一面把信交给她。裘丽犹豫了一下。“这封信对令尊大有好处。”信差说。
青年姑娘急忙接过信赶紧拆开,读道:——
马上到米兰巷去,走进十五号门牌的那座房子,向门房要六楼上的房门钥匙。走进那个房间,在壁炉架的角落里有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拿来给令尊大人。注意,他必须在十一点以前收到这只钱袋。你允许过服从我的。要记得你的诺言。
水手辛巴德上。
青年姑娘发出一声欢喜的喊声,抬起头来,四顾寻觅那信差,但他已经不见了。她把眼光又投到那封信上,再读第二遍,看到原来还有一笔附言。她读道:——
注意,你必须亲自去完成这项使命,而且必须独自去。要是由别人去,或由别人陪你去,则门房就会回答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这笔附言大大的打断了青年姑娘的欢喜。她可以毫无所惧地去吗?那儿不会有某种陷阱在等待她吗?她很天真,不知道像她这种年龄的青年姑娘所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但对于危险的恐惧是不必事先知道的,真的,说起来,常常是不可知的危险会使人产生最大的恐怖。
裘丽心里犹豫不定,决定找人商量一下。可是,由于一种奇特的情感,她所要商量的对象不是她的母亲或她的哥哥,而是艾曼纽。她急忙下去,把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来见他父亲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把楼梯上的那幕场面讲给他听,并说她那时已答应过他,然后把那封信给他看。
“那天,你一定得去,小姐。”艾曼纽说。
“到那儿去吗?”裘丽说。
“是的,我可以陪你去。”
“但你没有看到我一定要独自去的吗?”裘丽说。
“你是独自去,”青年答道,“我可以在穆萨街的拐角上等你,假如你去得太久,以致使我感到不安,我就赶来接你,谁要是惹我不高兴,我就要他好看!”
“那末,艾曼纽,”青年姑娘吞吞吐吐地说,“你的意见是我应该服从这个命令?”
“是的,那送信人不是说这关系着你爹爹的安全吗?”
“他有什么危险呀,艾曼纽?”
艾曼纽踌躇了一会儿,但为了想使裘丽立刻决定,他不得不把实话说出来。
“听着,”他说,“今天是九月五日,是不是?”
“是的。”
“那末,在今天十一点钟,你的爹爹差不多有三十万法郎要付。”
“是的,那我知道。”
“但,”艾曼纽又说,“我们公司里的现款还不够一万五千法郎。”
“那末怎么样呢?”
“咦,假如在今天十一点钟以前,你的爹爹要是找不到人来帮他的忙,则到十二点钟他就不得不宣告破产啦。”
“噢,来吧,来吧!”她大喊一声,急忙拖了那个青年就跑。
这时,摩莱尔夫人已把一切都讲给她的儿子听了。那青年知道得很清楚,自从灾祸接二连三地降到他父亲的身上以来,家里的生活已起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不知道事情竟发展到了这步境地。他吓得呆如木鸡。然后,他冲出房间,奔上楼梯,想在办公室里找到他的父亲,但他拍了很长时间门,还是毫无响动。当他还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寝室的门开了,转过身来,就看见了他的父亲。原来摩莱尔先生并没有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却回到了他的寝室,直到这时才出来。摩莱尔一看见他的儿子,就发出一声惊喊,他原不知道他要来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老地方,用左手紧按着一件藏在他衣服底下的东西。玛西米兰三步两步跳下楼梯,扑上去抱住他父亲的脖子,突然他缩回身体,用右手按在摩莱尔的胸膛上。“爹爹!”他喊道,面孔变成死白色,“你衣服底下藏着这一对手枪要干什么?”
“噢,这正是我所怕的东西!”摩莱尔说。
“爹爹,爹爹!看老天的面上,”青年惊喊道,“这些武器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呀?”
“玛西米兰,”摩莱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儿子回答说,“你是一个男子汉,而且是一个爱名誉的男子汉。来,我解释给你听。”
于是摩莱尔跨着坚定的脚步向他的办公室走上去,玛西米兰跟在他的后面,一路走,一路发抖。摩莱尔打开门,等他的儿子进来以后就把门关上,然后,越过候见室,走到他的写字台前,把手枪放在上面,用手指指在一本摊开的账簿上。这本账簿上已结出一张正确的试算表。在半小时后,摩莱尔得付出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他所有的只是一万五千二百五十法郎。“看!”摩莱尔说。
青年读着,感到愈来愈绝望。摩莱尔一言不发。他还能说些什么话呢?在一个这样绝望的数字的证据之前,还何必再要解释呢?
“爹爹,你曾想尽了一切方法来应付这个可怕的结果吗?”青年过了一会儿以后问。
“是的。”摩莱尔答道。
“你再没有可收的钱了吗?”
“一点没有了。”
“你在各方面都搜尽了吗?”
“都搜空了。”
“而在半小时之后,”玛西米兰用一种阴沉的声音说,“我们的名誉就要蒙耻了。”
“血可以洗清耻辱。”摩莱尔说。
“你说得对,爹爹,我了解你。”于是他伸手去拿一支手枪,说,“一支给你,一支给我,谢谢!”
摩莱尔拉住他的手。“你的母亲!你的妹妹!谁去养她们呢?”
一阵寒颤流过青年的全身。
“爹爹,”他说,“你想好了是要我活下去吗?”
“是的,我要你,”摩莱尔答道,“这是你的责任。玛西米兰,你有一个平静坚强的头脑。玛西米兰,你不是常人。我什么都不希望,我什么命令都没有,我只是对你说,你设身处地仔细代我想一想,然后你自己来下判断。”
青年想了一会儿,于是他的眼睛里现出一种崇高的听天由命的表情,用一种缓慢的,悲伤的姿势扯下那表示他的军阶的两个肩章。“那末,就是这样吧,爹爹,”他伸手给摩莱尔说,“安心地死吧,我的爹爹。我会活下去的。”
摩莱尔几乎要跪到他儿子的面前,但玛西米兰抱住了他,于是这两颗高贵的心在一霎间紧紧地压在一起了。“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摩莱尔说。
玛西米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的,爹爹,你是我生平所知道的最可尊敬的人。”
“好,我的儿子,现在一切都说明白了,现在到你的母亲和妹妹那儿去吧。”
“爹爹,”青年跪下一条腿说,“祝福我!”
摩莱尔用双手捧起他的头,把他拖近一些,在他的前额上吻了几次,说:“噢,是的,是的,我用我自己的名义和三代无可责备的祖先的名义祝福你,他们借我的口说:‘灾祸所摧毁的大厦,天命会使之重建。’看到我这样的死法,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怜悯我。他们拒绝宽限我的时间,对你,或许会给的。要努力绝不说出有失体面的话。去工作,去劳动,青年人呀,要热忱而勇敢地奋斗,要活下去,你,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要最苦吃苦用地活下去,这样,你的财产或许会一天一天增加,把我所欠下的债还清。到全部还清的那一天,你可以就在这间办公室里说:‘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他不能做到我在今天所做到的事。但他是平平静静地逝世的,因为他在临死的时候知道我会办到的。’想想看,那一天将是多么光荣,多么伟大,多么庄严。”
“爹爹!爹爹呵!”青年哭道,“你为什么不能活下去呢?”
“假如我活着,一切就都改变了,假如我活着,关切会变成怀疑,怜悯会变成敌意。假如我活着,我只是一个破坏他自己的诺言,不能了清他的债务的人,——实际上,只是一个破了产的人。反过来说,假如我死了,要记得,玛西米兰,我的尸首是一个诚实而不幸的人的尸首。活着,我最好的朋友也会避开我的屋子,死了,全马赛的人都会含泪送我到我最后的安息地。活着,你会感到我的名字可耻,死了,你可以昂起头来说:‘我的父亲是自杀的,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不克实践他的诺言。'”
青年发出一声呻吟,但看来已屈服了。因为他的头脑——不是他的心——已被第二次说服了。
“现在,”摩莱尔说,“让我独自在这儿吧,想法带开你的母亲和妹妹。”
“你不再见一次妹妹了吗?”玛西米兰问。在这次会见中,青年的心里还藏着一个最后的朦胧的希望,他是为了那个理由才这样建议的。摩莱尔摇摇头。“我今天早晨见过她了,”他说,“和她告别过了。”
“你没有特别的命令留给我吗,爹爹?”玛西米兰哑着嗓子问。
“有的,我的孩子,有一个神圣的命令。”
“说吧,爹爹。”
“只有一家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曾怜悯我,是为了人道,还为了自私,——我可不能看穿人的心。它的代表曾给了我——我不愿说赐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他在十分钟之后就要来收那笔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了。这家银行应该最先还清,我的孩子,那个人你必须尊重。”
“爹爹,我会的。”玛西米兰说。
“现在再向你说一次,永别了,”摩莱尔说,“去!离开我。我愿意独自在这儿。你可以在我寝室的写字台里找到我的遗嘱。”
青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虽愿服从,但却没有力量来实行。
“听我说,玛西米兰,”他的父亲说,“假若我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军人,受命去攻某一个城堡,而你知道我是一定会在进攻时被杀的,难道你不愿意像现在这样的对我说一声:‘去吧,爹爹,因为迟延就要名誉扫地,宁愿死,别受辱’?”
“是的,是的!”青年说,“是的!”于是又痉挛似地用力拥抱了他的父亲一次,说,“就这样吧,爹爹。”于是他冲出了办公室。
在他的儿子离开以后,摩莱尔两眼盯住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伸手去拉铃。过了一会儿,柯克莱斯出现了。
他已不再是旧时那个人了,最近三天来的可怕的思想已压毁了他。摩莱尔父子公司就要付不出款的这个想法完全把他压倒了,二十年来他从未感到过这样的屈辱。
“我可敬的柯克莱斯,”摩莱尔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说,“你去等在候见室里。当三个月前来过的那位先生——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来的时候,向我通报一声。”柯克莱斯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走进候见室里,坐了下来。摩莱尔倒入他的椅子,用他的眼睛盯在钟上,现在还剩有七分钟,就只有七分钟了。针的移动快得令人难以相信,他像是能看到它在走动似的。
这个人,他还依旧年轻,而为了一种或许是虚妄但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很正当的想法,快要和世界上他所爱的一切告别,放弃充满家庭乐趣的生命了,在这最后的一刻,他的脑子里究竟在起伏着一些什么想法,实在是无法表达的。据他当时的情绪来看,他的额头一定挂满了冷汗,可是并不怨天尤人,他的眼睛一定润湿着泪珠,但却是向着天空的。时钟的针继续向前走。手枪的保险机已打开。他伸出手去,拿起一支,喃喃地念着他女儿的名字。然后他放下这致命的武器,拿起笔,写了几个字。他似乎像是和他那心爱的女儿还告别得不够似的。然后他转眼到时钟上,他不再计算分数了,而是以秒数来计算了。他又拿起那致命的武器,他的嘴是半张着的,他的眼睛盯在时钟上,当他想到扳动枪机时那格的一声,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时,一片冷汗湿透了他的额头,一阵要命的剧痛咬紧着他的心弦。他听到楼梯口那扇门的铰链的转动声,时钟轧轧地响了几声,预示要敲十一点了,办公室的门开了。摩莱尔没有转身,他等待柯克莱斯说这几个字:“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到。”他把手枪的枪口放在牙齿中间。他突然听到一声大喊,——这是他女儿的喊声。他转过身来,看见了裘丽。他手里的枪掉了下来。
“爹爹!”青年姑娘大喊道,她欢喜得喘不过气来,“得救啦!你得救啦!”她扑到他的怀里,一只手高高地举着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
“得救,我的孩子!”摩莱尔说,“你是什么意思?”
“是的,得救啦——得救啦!看,看呀!”青年姑娘说。
摩莱尔接过钱袋,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他朦胧地记得,这只钱袋一度是属于他自己的。钱袋的一端缚着那张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是已经签收了的。另一端系着一颗榛子般大的钻石,还附有一张羊皮纸的字条,上面写着:“裘丽的嫁奁。”
摩莱尔用手抹一抹额头,他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梦。正当这时,时钟连敲了十一下。这震颤的声音直穿进他的身体,每一下都像是一把锤子敲到他的心上一样。“快讲,我的孩子。”他说,“快讲出来!这个钱袋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米兰巷十五号六层楼上一个小房间的壁炉架上找到的。”
“但是,”摩莱尔喊道,“这个钱袋不是你的呀!”
裘丽把早晨收到的那封信交给她的父亲。
“你是独自去的吗?”摩莱尔在读了信以后问。
“艾曼纽陪我去的,爹爹。他本来在穆萨街的拐角上等我的,但说来奇怪,我回来的时候他不在那儿了。”
“摩莱尔先生!”楼梯上有一个声音喊道,“——摩莱尔先生!”
“这是他的声音!”裘丽说。这时艾曼纽已进来了,他的脸上布满着兴奋和欢喜的光彩。“埃及王号!”他喊道,“埃及王号!”
“什么!——什么!埃及王号!你疯了吗,艾曼纽?你知道那艘船是已经损失的了。”
“埃及王号,先生!他们发的讯号是埃及王号!埃及王号在进港啦!”
摩莱尔倒回到他的椅子里。他的气力再也支持不住了,他的理智拒绝了解这种闻所未闻,令人难以相信的,不可思议的事。但他的儿子进来了。
“爹爹!”玛西米兰喊道,“你怎么能说埃及王号已损失了呢?瞭望塔上已经得到它的信号,他们说它现在正在进港。”
“我亲爱的朋友们!”摩莱尔说,“假如确是如此,这一定是上天的一个奇迹,太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但真实而同样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手中所握的那只钱袋,那张签收了的期票,那光彩夺目的钻石。
“啊,先生!”柯克莱斯喊道,“那是什么意思,——埃及王号?”
“来,我亲爱的,”摩莱尔站起身来说,“我们去看看吧,假如这个消息是假的,愿苍天可怜我们!”
他们都走出去,在楼梯上遇到摩莱尔夫人,摩莱尔夫人实在怕到办公室来。一会儿,他们便到了卡尼般丽街。码头上聚满了人。人群都让路给摩莱尔。“埃及王号!埃及王号!”每一个声音都这样说。
说来奇怪,在圣琪安瞭望塔前面,有一艘帆船的尾部用白漆漆着这些字样:“埃及王号(马赛摩莱尔父子公司)”,它简直和那一艘埃及王号一模一样,而且是满载着货的,大概还是装着洋红和靛青。它抛下锚,收了所有的帆,甲板上有茄马特船长在那儿发号施令,而庇尼龙正在向摩莱尔先生打旗语。再要怀疑是不可能的了!眼前就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证据。而且一万余人都在场充当见证人,帮助作证。摩莱尔父子在堤堰上拥抱起来,市民们望着这奇迹都在鼓掌欢呼,这时,有一个留着一脸黑胡须的男子,躲在一处哨兵的岗亭里,望着这个场面,令人感动地低声说道:“快乐吧,高贵的心呀!愿上帝祝福您以往未来所做欲做的种种善事,让我的感激和您的恩惠都安息在阴影里吧!”
于是,带着一个愉快的微笑,他离开他那隐身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下一座登陆用的踏级,高呼三声:“贾可布!贾可布!贾可布!”于是一艘小艇向岸边划来,接他上船,送他到一艘设备华丽的游艇旁边,他像一个水手那样灵活地跃上游艇的甲板;从那儿再回过身来望一望摩莱尔,摩莱尔欢喜得眼泪直流,正在极其亲热地和他周围的人一一握手,并以感激的眼光射向天空,似乎想在天上寻觅那不可知的造福者似的。
“是的,得救啦——得救啦!看,看呀!”青年姑娘说
“现在,”那位无名客说,“永别了,仁慈,人道和感激!永别了,一切高贵的情意:我已代天报偿了善人。现在复仇之神授我以它的权力,命我去惩罚恶人!”随着这些话,他发出一个信号,而像是就只等待这个信号似的,游艇立刻向港外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