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

从医院里出来，鸽小姐心情沉重，像有一块乌云压着。

黑豹先生病了。到医院检查，他的心脏严重堵塞，并且血管也很脆弱，根本不能动手术。杂货铺里长年的劳作和忧虑，把他本来强健的心脏毁了。

黑豹先生那沉郁的眼神让鸽小姐心碎。那眼神的平静水面下是汹涌的水势，是动荡的潜流。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家里体弱多病的夫人，还有三个孩子谁来照顾？

鸽小姐一夜未眠。

黎明前，她展开双翼，迎着晨曦和湿雾，向远方飞去。

她实在不愿意回到Z城，那伤心之地。但现在必须回去。已故的父亲曾告诉她，Z城东部高地上那座废弃的灯塔，是他们的能量塔。假若作为神族的他们能量失尽，在那儿——那座天神或宇宙与他们约定的联络点，他们能得到足够的补充。

但如何获得补充父亲则不知道。所以当他经历了一场爱情、他的凡人妻子生下鸽小姐便病故后，悲伤过度的他丧失了所有能量，后来也像凡夫俗子那样去世了。直到去世，他都没有与天神取得任何联系。

“或许所谓的能量塔根本就不管用……”父亲临终喃喃地说。

鸽小姐也不知道它管不管用。但她居住其间时，总会梦到一些未来的事情，这让她拥有预言能力。

如果自己恢复神力，肯定可以让黑豹先生康复。但愿那个传说是真的，但愿。

鸽小姐祈祷着，不停地飞，飞了五天五夜。到达Z城，已是傍晚。她累得几乎要从半空里跌下去，只是黑豹先生的病情让她不敢懈怠，用尽最后的气力，飞到了高塔那儿。

到了该地，一片透心凉。

从前那座塔不知何时已被拆除，原地矗立着一座摩天大楼，大楼足有上百层，灯火璀璨，富丽堂皇，显然如今是T城的标志性建筑。

此时下起了暴雨。飞来的途中鸽小姐已发现大团大团小山似的滚滚乌云向此地飘移，想不到雨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到处都是从天而降的水流，分辨不清东南西北，耳畔除了黏稠嘈杂的雨声就是暴怒凶猛的雷鸣。

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眼前的景象让鸽小姐下意识地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暴雨之夜——她凭着本能向一个地方飞去。

啊，无数的水流在湍急恣肆地注入水库，水库的水在沸腾、在咆哮、在疯狂，几乎和那夜一模一样……

看吧，这水库堤坝，这数年前被鸽小姐耗尽全部神力而保住的堤坝，竟然保持着原样，这个城市完全相信是大坝自身抗住了洪水，它坚如磐石、可靠无比……可是鸽小姐分明听到它已经被重创了一次的骨骼在“咯咯”作响，在喘息、松动着。

这个堕落的城市，造起了光鲜无比的摩天高楼，却对最应该加固的地方视而不见。

管它呢？

鸽小姐分明听到自己心里冰块一样冷冷地飘过这句话，甚至能看到自己微笑了一下的嘴角。

这真不好……她对自己说。然后她又释然了：即便想管，我也管不了。

我现在连一块石头都搬不动。

鸽小姐又累又饿。她在堤坝上休息了一下，又侧耳谛听了一阵堤坝深处隐隐的呻吟声、碎裂声。然后向城市飞去。

……在一个饭馆里湿乎乎地挤了很多人，躲雨兼用餐。鸽小姐带着面纱，坐在一角，要了一杯橙汁喝了起来。

不知是谁提起了话头，忽然有人说起了鸽小姐：

“……要是那个鸽小姐在，起码会预报到这场雨，现在的天气预报啊，真叫人无话可说……”

“是啊，在这方面那个骗子还是有些本事……”

“不过终究是蛊惑人心，希望炒作自己，结果炒糊啦……”

“哈哈哈……”

“呵呵呵……”

这时有个童音忽然说：

“不许你们骂鸽小姐，你们这么说是不对的。”

说话的是一个小男孩，大约七八岁，圆圆的大眼睛，头发湿润，小脸蛋发红，似乎气鼓鼓的。旁边有个女人——应该是他妈妈——用手拉着他，男孩却挣脱了。

“当时我妈妈在场，”男孩叫道，两眼闪着激动的光芒，“她拍了这些照片……”

男孩从书包里取出几张照片，给大家展示。只见照片上边，鸽小姐飞翔在堤坝背面，有奇异的白色光晕缭绕于周身，在暴雨里显得十分清晰，还有几道光直指堤坝，像几条数十米长的巨大臂膀，托住了那库内水流如风暴中的海浪一般的大坝……

“这就是凭证，”男孩挥舞着双手，并再次推开妈妈的手，“为什么不让我说，妈妈？难道这不是您拍摄的？为什么不能说真话呢？”

那位母亲尴尬地看着众人。他们看了一会儿，脸上都浮现出若无其事、不以为然的表情：

“呵呵，小家伙，你好单纯哦，一看这照片就是加工的，现在PS一张照片简直轻而易举……”

“小伙子很可爱，以后有点社会阅历就好了……”

“呵呵，我也喜欢摄影，这照片也太假了，一眼就能看穿。说不定是那个鸽小姐自己伪造了偷偷散发的，也极有可能呢……”

“这年头，什么怪事、什么骗子都有啊，简直太可耻啦……”

……

“可是这就是我妈妈亲手拍的，她是水文站的，那天她正好在现场。”小男孩说，并求救似的看着妈妈。

小男孩的妈妈慌忙说：“哪里是我拍的？你听错了孩子，我也是从什么地方捡到的。反正我忘了。”

“这就对喽，一定是那个骗子手干的好事……”

“为了沽名钓誉，有人就是会采用卑鄙手段，这事儿还少吗？”

小男孩哭了起来，“妈妈，你亲口对我说是你拍的，呜呜……为什么你不说真话呢？为什么你们不相信真话？”

小男孩的母亲拉起他，匆匆结账离开了。

鸽小姐在窗口，目送他们消失在雨幕里。

窗外的雨声似乎夹杂着小男孩的哭声。似乎全是他的哭声。似乎全是哭声。

鸽小姐忽然也失声哭了起来。她甩掉面纱走出了饭馆。

不知怎么的，她身上洋溢着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一种无限炽热的力量，它来自她的血液深处，她似乎能听到自己血液那洪流海浪一般的澎湃之声。

孩子，谢谢你，我不想让你失望，我不会让你失望……

她振翅向摩天楼——也就是从前高塔的方向飞去。

那天夜里，全市突然暂时停电，几乎全体市民都看到了无比震撼的一幕——

在黑暗中，暴雨中，那座摩天大楼通体透明一般闪亮；从幽深动荡的、似乎巨兽滚动的天幕里，射下一道雷电似的光，不停地向摩天楼顶浇筑；近前的人都能看到，在楼顶边缘，有一个明亮通透的女子，身子两侧双翼飘飘，一只手伸向天空，抓住了那源源不断激射下的光束……

在这奇景中，还有一种尖锐犀利的呼啸声，声音不高亢却形成了极强烈的振动波，摩天楼及附近建筑的许多面窗玻璃被震碎，附近的人不得不捂住耳朵，心里却一片迷乱。

——鸽小姐飞到楼顶，用尽她沸腾的热血和神族的基因给予她的最后力量，向着苍天呼告。

神听到这呼告，于是履行了约定。

她救不了这个城市。他们必须自救。

这次她只救她心里最重要的人，黑豹先生，以及那个孩子。

这如水晶一样发光的鸽神，很快飞到了那在雨中抬头仰望摩天楼的小男孩身边，擦了擦他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把他抱了起来。所有人都听到了她那穿透整座城市的声音：

“快跑，孩子，大洪水要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