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驿车里的礼物
——《卖星星的人》自序
《卖星星的人》即将问世,回想写这本小书的初衷,思绪万千……
我想起了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里写到的一个关于安徒生的故事。有一年,安徒生要从威尼斯到维罗纳去。在夜行驿车里,安徒生和几个美丽的姊妹聊天,说起了“能使亲近的人欢乐的事情”——
上一年夏天,安徒生在日德兰半岛,住在一个林务员朋友家里。有一次他在林间草地的每支菌子下边放了礼物——银纸包的糖果、枣子、蜡制的小花、顶针和缎带……第二天早晨,他带林务员七岁的小女儿到林子里散步,她在每一支菌子下找到了那些意外的小玩意儿,幸福得要飞起来。安徒生对她说:这是地下的精灵藏在这儿的礼物。
“您欺骗了天真的孩子!”驿车上的一位神父愤懑地说。“这是一个大罪!”
安徒生说:“不,这并不是欺骗。她会终生不忘这件事。我敢说,她的心,不会像没体验过这个奇妙的事情的人那样容易变得冷酷无情。”
我被这个故事里巨大的隐喻震撼着。安徒生的“谎言”是他送给那个孩子最好的礼物,是让她抵御“冷酷无情”的小小堡垒。而他的讲述,又何尝不是给几位姊妹、给世界,也是给自己的最好的礼物?
在幽暗旅途的讲述中,他的貌丑、残疾转化为瑰丽动人的才华,而驿路上的黑暗、冷雨和泥泞,也在他所创造的世界面前悄然隐退……
去年八月,面对正在度假的行将十二岁的儿子(小名虫虫),喜欢写一些奇幻文字的我,忽然觉得有必要送给他一个礼物。无论孩子理解与否,我都被一种呈现给他另外一个世界的念头推动着。这个世界,是和我每天经验、他也必将经验的现实很不一样的世界,也是和他让我感到的纯真、无邪、简单、快乐相匹配的世界——就像把一个小房间建在这里,寄存着礼物,他可以随时回来,回到十二岁之前,进去凝视、徜徉、玩耍和遐想。
儿子来到这个世界,带给我的礼物使我相信世界存在着爱与笑。我用这个小礼物偿还他。
于是断断续续写了一年。
不被世人理解却耗尽神力力挽狂澜的鸽小姐,锯掉自己的角给人治病的鹿大夫,倒贴别人钱财的强盗霍利,“吃货”赵云,哼着“啊米豆腐”啜酒的不拘小节而解人危难的如来佛祖,怀揣三瓶万能神水走天下的鳕鱼精莫诺,用迷宫困住魔鬼的森林女神潘苔丽莎……我自己都很惊讶,我从不认识他们,他们却像我最亲密的朋友一般,从不知哪里走出来走进我的世界,我和他们一起漫游和体验,正如加缪所言,“美将被经历而不是想象”。
加缪在谈艺术时说,“艺术将为我们展现有关反抗内容的景象”,“艺术似乎不费力地实现着黑格尔所说的个别与普遍的和谐”。现实的粗糙和荒谬被推翻,这种和谐将使人拥有不敢说足够、起码是强有力的资源支持自己坚定愉快而有意义地生活在世,因为你知道你置身于这个三维空间之外的另一个维度。
有时候不免想,柏拉图在当时已经洞悉了此事:现实并不是真实,它离真实“隔着三层”。尽管柏拉图的理想国是驱逐艺术家的,但真实实在是只有通过艺术的反抗才能抵达的。
经验了现实诸多磨砺、荒谬和人心叵测的黑暗冷漠,并不一定会变成一个油盐不进的“老油条”,还可能更渴切地反抗和寻觅。很幸运,我能通过“童心”、“想象”这些真实世界伸出来的绳索爬向它。我不知道有一天我的虫虫是不是会丢失他身上孩子的东西,但这个礼物就像一扇窗口,让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记得所有世上的伤痛和不可理喻,都不是、永远也不是世界的全部。
梵高说:“在生活中,在绘画中也一样,我完全能够没有上帝。但是,痛苦的我,我不能够没有某种比我更伟大的东西,它是我的生命,即创造之伟大。”
创造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用斧头劈开人们心中的冰层”,是因为它带来了一片让人从污浊苦难的尘世抬头仰望的星空。这本小书,和伟大八竿子打不着,也不是卡夫卡所谓的“斧头”,却是一个父亲把从孩子那里聆听到的啼与笑、光与色,播放出去,让你知道现实的边际之外还有着什么。
这里的一些篇章当初发表在微信公众号上时,获得了许多朋友的转发、留言、鼓励,我都铭记在心,这也是写这本小书最美好的动力。加缪说,“艺术家在艺术里保留的东西显露出他至少对一部分现实表示赞同,他从变化的阴影中抽出这部分现实并将它置于创造的光辉下”,你们的情谊与爱,正是“这部分现实”的一部分。这本小书就是给你们的礼物。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