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稻草人
稻草人站在农民伯温的地上，已经是第三年了。
三年前，伯温扎了他，还给他戴上了草帽，手里绑着一把木剑，脖子挂上一只铜铃。有风的时候，稻草人微微晃动，风铃发出响亮的声音。总之挺神气的。
每当夏天和秋天作物生出颗粒的季节，伯温就把他竖立在田地的中央。稻草人威风凛凛，吓坏了那些麻雀、灰喜鹊和乌鸦。他会发出只有自己和那些想偷食的鸟儿才能听到的怒吼声，把他们的耳膜都震得直颤抖，只好远远地躲开。
他喜欢看着伯温忙忙碌碌地浇水、松土、除草、收割。喜欢看着这个创造他的人，忙了大半晌后坐在田埂上，喝着茶，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食物。
有时伯温会站在稻草人旁边，给他扶正帽子，拍拍他的肩膀——就像对待一个朋友那样——笑眯眯地说：
“小伙计，辛苦啦。”
“哈，依我看你更辛苦。”稻草人说。可惜他是用另一种音频说的，伯温压根听不到。
收了庄稼，伯温就会把稻草人拿回家去，他会用一些新稻草来弥补稻草人身上损坏的部分，让他焕然一新。
伯温并不把稻草人放进农具间里，让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而是把他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呵呵，小伙计，我一个人真孤单啊，我们做个伴儿，你就在这儿陪陪我吧。”
有时候伯温会就着花生米喝点小酒，喝几盅他就有点醉意了，他会对着稻草人说话，这时候他的话挺多的。
“……嘿，小伙计，本来我是有两个儿子的。可是他们都去城市里打工了，很远的城市。留在乡下有什么奔头？种地挣不了多少钱，也没有什么工厂可以上班。还是出去好……当时啊，我就对他们说，你们还是出去吧，你们是勤快的孩子，在外边一定能混出个名堂来的……
“他们一定混得很好，对吧？小伙计，我觉得一定会的。有时我可真想去找他们呢，但是我到他们那儿能干什么？我只会种地。总不能让这些地荒了，它们也想让我去伺候它们啊，我总听见那些地在对我说：老伯温，快来开垦我们吧，快来给我们浇水吧，快来我们这儿转转吧，我们离不了你……唉，只要我能干得动，我就会去满足它们，它们是我的朋友、恩人，它们给我吃的，我就要报答……
“小伙计，我可真想念儿子们哪，如果他们在这里，他们会陪我喝两盅，说说庄稼的事，或许也会说说找媳妇的事，我会给他们提些建议，保证他们能找到这一片最好的姑娘……不过……好在有这些地，还有你，我的小伙计，有你陪着我喝酒，陪着我说话，我就很满足，还有什么要求呢？简直太过分啦……”
稻草人从来没见过伯温的两个儿子。
……今年夏天，麦子长得格外好，粒粒饱满，压弯了麦秆，田地里金光灿烂。伯温多皱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可是，这真不是个好季节。将要收割的前几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一连下了五天。稻草人被伯温收进家里。他总看见伯温蹲在门口，望着大雨叹气。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伯温收割了麦子，又给麦子脱粒。那些麦粒有些潮湿霉变了，伯温把它们晾在平场上，稻草人也被扎在这儿看场子。
“老天爷，再让太阳大一点吧，”伯温站在太阳底下，他脸膛漆黑，似乎永远不怕烈日炎炎，“好好给我的麦子消消毒吧，老天爷，让我多保住一点夏粮的收成吧……”
但是，雪上加霜……
从傍晚起稻草人就感到闷热中有丝丝冷意，天边昏暗中云雾动荡，其中一些暗红的闪光明明灭灭的，好似炉膛里没有熄灭的灰烬。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色。
夜里，先是一阵凉风吹过，接着一阵闷雷响过，暴雨下来了，好像天上有座大水库猛地开了水闸一样。
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夜。黎明时，村庄上游的一座水库决堤了，洪水以极快的速度席卷大地。
“快醒来！块跑、快跑！洪水来了……”稻草人是第一个看到洪水来临的——如一道滚动咆哮、急速推进的高墙，泰山压顶般呼啸而来。
可惜没人能听到稻草人的喊叫。
他刚刚喊了几声，就被洪水劈头盖脸地击中了。他被拔了起来，又高高抛去，落进洪水里，他已晕头转向。好在稻草人是能漂浮起来的，于是他身不由己地顺水漂流。水势汹涌，一会儿撞在不知什么东西上，一会向下落去，一会儿在漩涡里打转，一会儿又飞了起来……
不知漂了多长时间——感觉天亮了，又暗了，然后又亮了，反反复复好几次。开头雨还继续下着，后来似乎停了……
稻草人醒来时，头顶有一轮下弦月。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感到浑身酸疼，却被什么东西抱着。
借着月光，他看到，那搂着他的人正是他的主人伯温。伯温似乎睡着了，身体却蜷曲着，还在微微发抖。他赤身裸体，可能是洪水到来时正在睡觉，或衣物都被洪水卷走了。
或许是伯温在水里看到了稻草人，捞起他爬到了这片高地上，高地四周全是低沉而又急速的水流声，风和水冲击在一起发出一阵阵呜咽。
太冷了。伯温躺的地方是一个残垣断壁的角落，可仍然在打着哆嗦。或许他已经冻得神志不清了。
“……我们还要见面呢，儿子……你们会邀请我……参加你们的婚礼吗？儿子……你们都很好吗？我很好……是的……我很好，你们的父亲一切……一切都很好……”
老农伯温，在昏迷中发出喃喃的呓语。
稻草人觉得他能够做一件事。他想了一会，挣脱了伯温粗糙的大手。
“火……”他喃喃自语。他的心口热了起来，全身都热了起来——三个夏天在田野里吸收的所有阳光，这一刻都在他的身体深处涌动呐喊。
然后他身上就冒出火苗，燃烧了起来。
“你创造了我。我也是你的儿子啊，伯温……”稻草人对伯温说。
慢慢地，那团火整整着了一夜。伯温暖和了起来，苏醒了。然后他上了一条搜救的船只。
后来，秋天，伯温又扎了一只稻草人，几乎跟以前的那只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