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落玉石，以为情补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块地方，
在血肉上刻下一个名字，提不得，放不得，
就算无意听到，也会扯着那块心疼上许久。
一路上长诀天尊同我乘着一朵祥云，且这祥云是我的，眼瞅着离丹穴山不远了，他却没有丝毫分别的意思。我想：许是天尊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自己的祥云飘到哪个山脚旮旯了。于是本神君颇具姿态、颇豪爽地同他道：“等在下回到丹穴，这祥云便送天尊回天上吧。”
他拧眉打量我一眼，眸子里溢出了点点光亮，道：“我今日刚找回你来，你却要轰我走？”
本神君被这个“轰”字激得心肝儿颤了颤，心想：您死着那会儿，小神曾男扮女装瞻仰了您的葬身之所，怕您想起来分分钟要了小神的命，小神真是巴不得您早早回去。于是面上惶恐道：“天尊哪里话，在下以为您刚刚诈尸……哦不，您刚刚劫化归天，天上诸多事宜恐待着您处理，如若不是念着您十分忙，良玉自然十分乐意您到我丹穴山一坐……”
他却是手指捏了捏玉笛，恰赶着我说完这句话的巧儿，抬头满面春风呼呼刮过与我道：“我不忙。”
我费力扯了扯面皮，直觉得自己方才是搬了块巨石往自己脚上砸了去，于是合十一拜：“那良玉恭迎、恭迎天尊移驾我丹穴山了……”
他面上的春风更是吹得荡漾，手中玉笛打了个漂亮的弧旋将我身子扳正，悠闲自在道：“你不必同我客气拘礼，丹穴山既是你的府邸，便就是我的府邸，且前方带路。”
我愣了愣，有些辨不过来他这句“既是你的……便就是我的”的意思，迎风抖了抖问道：“天尊大人这句话是何意思，小神竟听不明白。”
他看着我笑了一笑，那一笑明若繁花骤然盛放，让我不由得一晃。“跟自己老婆自然不必分你我，就比如现今，整个三十五天都是你的。”他说。
我对他那个三十五天没什么兴趣，只是被他一句“老婆”激得怒火有些旺盛：“天尊大人不要消遣良玉了，良玉还是……还是个黄花闺女……”
他盯住我略略思索：“你忘了凡间……”
我抬头：“凡间什么？”
他摇头笑了笑，却是一副不愿再提的样子：“没什么，你领我去你那里坐一坐。”于是，纵然本神君心里如何不情愿，但还是领着这位尊神回了丹穴山。
正午时候，日光热辣许多。
将将从云头落下来，便见杉杉碧叶的小凤凰木招摇着欢畅的树枝朝我蹦跶过来。我见它这副十分思念且十分亲近我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十分欢喜，于是伸出手，打算待它蹦跶过来时候好好抚摸它一番，只听它摇晃的树叶带起的一阵风灌进长诀天尊手中的玉笛，吹出幽婉一声笛音，结果杉杉树叶一霎静止，小凤凰木笔挺挺站在我面前呆住了。
身旁的天尊大人语气微微有些波澜：“它果然在这儿。”
我不大明白他的话，小凤凰木仍是一副愣怔模样立在一步开外的地方，再不敢靠前。哦，恐是面前的长诀天尊仙泽太盛，小凤这二百年的小树苗儿看了害怕也是自然。于是我边伸手欲抚慰一番小凤，边转头说：“这是小神养的树苗，哈哈，它可能认生哈哈……”
本神君这厢还没哈完整，小凤凰木却躲开我欲抚慰它的手，一下子从呆愣中回过神，招摇起树叶，哗啦啦朝着天尊大人扑了过去，伸出两根柔嫩嫩的小树枝环住天尊的脖颈，整个树身挂在他身上，杉杉碧叶轻轻扫了扫天尊大人殷红的嘴唇……
我打了个激灵，小凤凰木这个模样瞅着十分眼熟……
它这样子可不像是认生，欢喜雀跃的模样竟比那日我初醒时候见到它的样子更要高兴几分！
长诀天尊抬手抚了抚小凤凰木的叶子，抬眼看我，眸子带了几分揶揄的笑，倒也光彩熠熠：“它认生的方式是不是奇特了些？”
我尴尬不已：“哈哈……可不是吗……”
于是这一天，小凤凰木终于不再跟着我，而是跟在长诀天尊身后，从正午跟到黄昏，且是走哪儿都跟着。长诀天尊起身打量我殿内的画，它也装模作样蹦跶过去打量；长诀天尊伸手把玩一下檀木架上挂的玉扣，它也伸出树枝挑一枚下来把玩；长诀天尊同我在玫瑰椅上坐下，抬起茶盏，我给他添了杯茶水，小凤便也捧起一个茶盏凑到我面前，伸出个小树枝指了指茶壶，示意让我也给它添一杯，待我给它添了杯水，它竟然得寸进尺，抬起树枝扫了扫我坐的椅子，我愣愣站起来，它便一下子蹦上去了。
此刻，我抱着茶壶立在殿中央，看着长诀天尊和小凤凰木分坐玫瑰桌两旁，悠闲自在喝着花茶……本神君心里有些忧伤。
明明、明明在今日清晨，这小树苗儿还是黏着本神君，看到本神君还是心花怒放状的！怎的长诀天尊一来，它、它、它就不同我亲了？！
它不同我亲也就算了，它、它、它怎的能同这才见了一面的长诀天尊这样亲？！
本神君白养了这小树苗儿俩月，待比我厉害的长诀天尊一出来小凤便被他拐了去。想到此处，我觉得内心刮过一阵醋，酸心得很。
长诀天尊静静拂了拂茶芽，抬头与我道：“你打算今日招待本尊吃什么？”
我这厢还没答话，小凤凰木便从玫瑰椅上吭哧蹦到长诀面前，伸出两根树枝围成个圈圈比画了比画，小树冠摇了摇，哎哟，那个模样，简直欢悦得很；然后转头蹦跶到我身旁，我竟感动不已：小凤果然还是心里有我的！
我正欲抬手摸一摸它以表达本神君感动的心情，结果小凤伸出小枝条指了指厨房方向，然后又伸出七八根枝条将我往门口推了推……
我顿悟——
它竟然让我去给长诀天尊煮荷包蛋！
我往锅沿砸了鸡蛋，蛋清蛋黄滚进锅里，蛋壳扔出去；瞥了眼不远处大殿内烛火明媚，天尊大人和小凤凰木自在饮茶，着实觉得内心不大舒坦，这一不舒坦，难免失了神，将蛋壳扔进锅里，蛋清蛋黄滚在了自己裙子上……
待本神君终于煮好一锅荷包蛋，广寒已挂到了东上天。说来也巧，本神君顶着裙子上几道新鲜鸡蛋液、端着一口大黑锅从厨房迈出来的时候，六师兄优哉游哉提着两壶女儿红迈着方步便来了，且是边迈着步子边大喊：“我在师父那儿忙了一阵子，竟是今日才晓得那混账又娶小老婆这件事！想着你要伤情，便提酒来看你了！不过，那混账今日的小老婆可漂亮？身材可是匀称？比起上一个怎么样？算起来得是第二十八房姨太太了吧？”
我端着一锅荷包蛋立在厨房门口，斜睨了他几眼。他立马顿住，原地便打了个哆嗦，肉疼道：“你……你这副样子，是不是吃了气又要揍我？”
我冷哼了道：“你说呢？”
闻见声响的小凤凰木若一道绿风“嗖”的一下蹿出来，小树枝薅住六师兄的大腿便要把他往殿内拖。六师兄打了个趔趄，但还是因小凤这难得亲昵他的举动有些受宠若惊，一把将小凤凰木捞起来，满脸无邪的童真：“你有没有想叔叔？”
我抬头望了眼月亮，觉得六师兄那一脸童真装得有些过了，我挺想拿鞋底把那无邪的模样呼回原形。
小凤凰木那树枝统统朝殿内撇，那意思是要让六师兄进去，去看看它今儿才见面且一见面就移情别恋的长诀天尊。
霜衣飘飘的长诀天尊就是这么应景、这么赶巧儿地出来了。六师兄手里的两坛酒亦是应景地“咔嚓”摔了个精光。“长诀……长诀天尊……”隔着小凤凰木茂密的树叶，六师兄使劲眨了眨眼道，“您……您……您……您诈尸还魂了？！”
我端了黑锅不由得一笑：我跟六师兄果然师出同门。
天尊接过我手里一锅荷包蛋，抬眸道：“本天尊从没有死，哪来诈尸一说？”
锅一离身，那沾在裙子上的尚是新鲜的蛋液便赤条条露出来，恐是广寒宫当值的仙子觉得本神君这样不够出丑，于是偏偏打了一束月华照在我裙子上，显出那道蛋液更是光亮、更是晃眼……
英明的天尊大人显然看到了。入眼处，长诀天尊将锅落在地上，极其自然地伸手掏出个素白的帕子，又极其自然地半蹲在我面前开始给我认真擦裙子。若一道天雷罩下来，我被劈得有些蒙。如若不是六师兄咳了一声，蹭过来说：“天尊大人，放着小神来……”我恐怕还没反应过来。
看着天尊大人俯身为我擦裙子，多年不知道害羞为何物的良玉神君，今晚可能害羞了一把……害羞之中本打算说一句不过是鸡蛋，我自己来擦……结果一开口——
“不过是鸡蛋，没必要擦……”
蹭过来的六师兄被这句话激得打了个清晰的趔趄。长诀天尊擦干净裙子，端起锅站起来，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翩然转身往屋里走，几步之后又转过头，冲六师兄微微惊奇道：“沉钰怎么没同你在一处？”
我大惊，万没有想到天尊竟然说出“沉钰”这个名字。于是赶忙奔过去，摇了摇长诀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问了，然后回头满脸堆笑：“六师兄，来尝尝我煮的荷包蛋，嘿嘿。”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块地方，在血肉上刻下一个名字，提不得，放不得，就算无意听到，也会扯着那块心疼上许久。以往，我心中这个名字是“孟泽”，后来心破之后便放下了。而对于六师兄，这个名字便是“沉钰”，自始至终连半分也不曾放下过。
看出了我的慌张，六师兄却是安然地望了我一眼，牵着小凤凰木走过来，明明眼眶都红了，脸上仍挂着明朗欢脱的笑：“你竟然会煮荷包蛋？！里面有没有鸡蛋皮？”
那一晚，长诀天尊、六师兄、小凤凰木和我守着一锅荷包蛋，纵然我们各怀心事，却都没有再提沉钰，看着竟也十分和谐畅快。特别是六师兄，笑起来的嘴角都要扯到耳根了。我知道他明明这样难受，却还是能装。
送他走的时候，他怔怔问了我一句：“你的长诀都能活过来，那我的沉钰是不是也要回来了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月光若绫罗细绢，轻柔地铺在他脸上。
我抬头，讨好地说：“会的会的。”
他踩上祥云时，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我身后，颇平和道：“天尊在那处等着你。”见我呆愣不回话，于是咧开嘴巴嬉皮笑脸，“你这趟第二十八房姨太太可没白当！捞回来了个天尊，你这一趟是赚了。”
我本想上去踹他一脚，终究是没有忍心。他走的时候，月光清凉，他的背影瞧着也清凉。
长诀领着小凤凰木走过来，小凤的树枝卷着长诀那支剔透莹润的紫玉笛，它扯了扯我的裙子，将笛子递到长诀天尊手里。我明白小凤是想让天尊大人吹一曲给我听。
可本神君此时却没有什么心情来听天尊为我吹一曲，只是抬头望了望长诀，心想：他这番还不走，莫不是打算留下来吧……
天尊大人似是看出了我欲赶他走的想法，半眯了眼瞧着我，唇角翘了一翘，面上又刮起了春风，如今日祥云之上那番模样。本神君想到今日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哪一桩，于是便颇不争气道：“我跟小凤凰木还从未听过天尊吹曲子，今晚月色正好……”
小凤凰木听了这句话便又扯了扯我的裙子，树叶飒飒作响，不停蹦跶着小步子，模样有些着急。我愣了会儿，揉了揉它的小树叶，继续睁着眼珠子扒瞎道：“你这小树苗儿算是有福气，能听天尊大人吹一曲，抵得上你百年修行了。”
小凤凰木树梢上的叶子恹恹落了几枚，晚风一吹，寂寥打了个旋儿。长诀天尊道：“它在九黎山听我吹了两百年曲子了，自是记得住；倒是你，我们之间曾有许多事，你竟然忘了。”
我大惊：“长诀天尊仙逝五万年，小神何曾见过你？！”
他脸上那笑容微微有些苦，但片刻便隐了去，抬眸时候，眸光明亮，带着熠熠辉光：“记不得便就记不得，反正也回来见到你了。你这模样倒是极期待的样子。”
我呵呵笑：“期待，可不期待吗……”
以往在大梵音殿的时候，三师兄常常对我讲：“你别看师兄我长得不如小六好看，你且年少，不晓得那些长得好看的，都是金玉其外的货色，靠着面皮闯荡，根本没有什么本事。往往是像你三师兄我，这长得不好看的才是真正有实力的，有内涵的。就是凡人常说的内在美，你晓得不？就拿现今来说，同我这般懂音律、擅弹琴，且懂得十分透彻、弹得十分动听的神仙已经不多了。”这句话让我十分受教，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欺负人就要欺负像六师兄这般长得美、这样金玉其外没有真本事的。至于三师兄说的长得不好看才具实力之类，却没多少放在心上。
后来见识多了一些之后，才发现当年三师兄说的竟然全是胡扯，如今这长得美的神仙，个个都牛得很，实力也是一顶一的强，比如眼下为我跟小凤凰木吹笛子的长诀天尊。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笛音。清宁婉悦时若淙淙清泉流过，你甚至可以感受得到泉水流过足底的沁凉；缠绵缱绻时若妙曼朱纱拂过，你甚至可以感受得到纱幔缠绕指尖的轻柔；空灵绝妙时若深夜昆仑山顶撒下的微微细雪，顶着银色月光，你感觉得到其中清远的禅意；戎马倥偬时候若浩瀚苍穹卷起万路风尘，沧海瞬息变换，你感觉得到足踏战马时的铮铮风骨。
能把曲子吹出实实在在的触感。我不得不承认，他这天尊的殊荣，果然担得起。
小凤凰木却是有些恹恹，听着这样的曲子，最终树叶全数耷拉下来，睡得一塌糊涂，想来今日跟着长诀天尊身后来回蹦跶也是累了。
笛音终了，已是月上中天，我安顿好小凤凰木，顺道问了一下长诀天尊他怎么认得小凤。
他望了小凤一眼，道：“便是这一颗种子，不偏不倚落在九黎山顶的封印处，受尽五万年的灵气，两百年前长成这么一棵树苗儿，令本尊在九黎山底压了五万年不得出。如今倒是想忘它也有些难。”
我颤了那么一颤，颇唏嘘道：“您这等修为的……竟然被这棵小树苗困住了？”
他面上光芒流转、煞是迷人：“这样看来，本尊该谢谢你，若那晚不是你，本尊恐怕还是出不来。”
我一口花茶呛住，赶紧用茶盏挡了脸，他竟然知道这件事，那可是本神君犯了天条的一件事，于是只能打死不承认：“天尊大人该不是认错人了吧……小神一介女子何曾去过九黎山……”
他捞过我手中的茶盏自己喝了一口，笑道：“怎么可能认错呢，那晚本想着出来好好谢你一谢，看来这些年身体养得不错，扛着树还跑得这样快……”
我几乎泪流满面：“天尊大人，小神知错，您还是忘了吧……”
他粲然笑了会儿，问我：“你喜欢紫菀花？”
我震惊，他知道我冒犯了他这档事竟然话锋一转，不再追究了？心里不由得一暖，赶紧顺了他的好意，怯怯笑：“天尊大人怎么知道？”
他转了转指尖的茶盏：“你把它绘在了茶杯上。”
我有些惊讶他的心细，转头思索道：“是比其他花要耐看一些，我觉得好看便央着擅烧瓷器的药君半夏给我烧了一套。我师父所居的大梵音殿以南便浩浩荡荡长了十里，紫菀花它们也是挺好栽的是不？”
他盯着我笑道：“是挺好栽。”
我被他这个笑晃了晃，突然觉得这尊神没有那么令人惮惧，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今日他去玄魄宫的时候，顶着万丈光华，迈一步足下遍生百花，场面炫得很，怎么落在我丹穴山竟是走一步除了留下一个脚印，连棵狗尾巴草也不见了。我这么想，便这么问出来了。
他剑眉微挑，眸光流转一圈静静定在我眼处：“足生百花这个术法，除了吸引你，让你看上我跟我走之外，于别处没有任何功用。现在你已经在我身边了，再耍这一招不有些多余吗？”
“……我恐怕还没看上你……”
他僵了会儿，脸上挂着一丝不确信，却旋即遮过去，手里紫玉笛打了个漂亮的弧旋后，一本正经同我道：“你当年想要同我成亲想同我白头到老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急了，欲同他争辩，本神君还是个黄花闺女……好吧，还是棵大龄黄花，几时要同他成亲、又是几时要同他白头到老的？！他笑着同我做了个禁语的手势，轻声道：“那小凤凰木睡了，我们回房再吵。”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说的回房竟是回本神君的厢房。且他把本神君的厢房彻彻底底当作了他自己的厢房，于是立在本神君的床边，当着本神君的面开始宽衣解带，纵然做这些毫不避讳的动作，他脸上也能装出一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模样，我着实佩服他，也顺道佩服了他八辈祖宗。于是抱起一床凉被，边往门外走边戚戚道：“天尊您早些休息，良玉去别处躺一躺。天尊您今晚可千万睡得安稳，明儿寅时回天上就可以了……”
还没说完便被他一把捞回去，我抬头便看见他因前襟纽扣解开、露出的一段白玉般的脖颈和微微显现的锁骨，脖颈下方、胸膛之上、锁骨中央一枚殷红的朱砂痣十分灼眼……本神君只觉面皮腾地一热，耳根处都沾了些火，只得赶忙低下头：良玉你这些年缺男人缺得竟是连出息也没了吗！你脸红什么啊！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语气有些无奈，却还是能听得出笑意：“刚才只是诓你一诓，看看你的反应。不过你脸皮确实有些薄，我们都是这样的关系了，你竟然还怕这些。”
于是，还没等我搭话，他抱过我手中的被子，颇潇洒地走了出去。
我摸了摸面皮，还真是烫得厉害……
那一晚只觉清宁的花香连同温融的笛音绕身，经久不散，怡人心脾。这样的安然夜里，竟然梦到了沉钰。
那是在大梵音殿后山，我第一次见沉钰。四月时节，大梵音殿的前山后山，千万株桃花开得极是绚烂，一株一株都是师父亲手植的。我六师兄爱吃芋头，师父便让我们在后山挪开了几十株桃树，辟了一块芋头地，专门给六师兄种芋头。
我在见到沉钰之前，六师兄已经专门在大梵音殿十丈高的金身佛祖面前给我们、连同大梵音殿的小沙弥们开过一次很是隆重的会。那时候六师兄咬牙切齿，满脸杀气。会议主要内容大致概括如下：各位出门若是遇见一个黑衣男，则赤手上去揍一顿；若是见这个黑衣男在拔桃树，则亮出家伙上去揍一顿；若是见这个黑衣男拔了桃树种芋头，则二话不说直接上去结果了他。
是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梵音殿都不见一个敢穿黑衣出门的神仙，怕自己被当成六师兄眼中的黑衣男。
那一天，厨房的小沙弥被大师兄唤去一同寻他的阿云了，去厨房蹭吃的我便被使唤去后山挖芋头。我叼着一根胡萝卜背着竹篓便去了后山。大梵音殿的后山，有一块巨大的石壁，师父在上面刻了《楞严经》，很是适合我们这些佛义修行尚浅、心欲神识不净的弟子观读学习。
迈入后山，遥遥便听见石壁那处传来嘹亮的男声在唱：“你是我的芋头哎，你是我的妻！天天为你种芋头哎，只要你嫁我为妻！心尖尖儿上的月月哎，我要娶你为妻！”
彼时，那粗犷嘹亮的歌声几乎颠覆了我对音律的认知，亦是那时候才晓得音律这种东西让心情欢愉很容易，分分钟摧毁你的神智亦不是难事。这歌声，俨然属于后者。于是我举着胡萝卜便往石壁那处跑。
只见刻着清心静欲的《楞严经》的硕大石壁上，一个身着黑色衫子的人仰面恣意躺着，眼上遮了一片芋叶，挡着阳光，嘴皮子却是露在外面，一刻也不得闲，扯着嗓子唱着：“天天为你种芋头哎，只要你嫁我为妻！心尖尖儿上的月月哎，我要娶你为妻！”那歌声中传达的直白情欲，实在是有伤《楞严经》中传达的尊严教诲。
我噌噌爬上石壁，揭开他眼上的芋叶，痛苦道：“这位施主，你唱得太难听了！”
他腾地坐起来，瞪大眼珠子望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沉钰。
恰逢四月山间桃花绚烂盛开的时节，夺目的日光穿过肆虐妖娆的桃花枝照在他脸上，他整个脸庞、整双丹凤眼都生出华光，熠熠生辉，竟比枝头那艳艳的桃花还要炫目几分。且说他那张脸，乍一看与六师兄有些像，只是眼尾更凌厉，剑眉更笔直，鼻梁更高挺，轮廓更硬朗……这样一看，便又觉得与六师兄很不一样了……起码，眼前这位一看就是男人，而我六师兄……喀喀……
他眉头蹙到一处，冷冷道：“爷爷我又不是唱给你听的，你管我作甚？！”纵然是气话，那声音听着却润雅至极，比刚才那歌声动听了千万倍。
我放下竹篓，又凑近几分和气道：“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
他指了指远处桃树地下堆的几百麻袋种芋，满脸掩不住自豪，那种表情挂满了仿佛要指点江山、变幻沧田的霸气，他顶着这样恢宏的气魄与我道——
“给我老婆种芋头。”
自己方才幻想的恢宏气魄因这句话一瞬间化成碎渣，但还是好奇：“你老婆是谁？”
他瞧见我手里的胡萝卜，便夺过去咬了一口，清清脆脆道：“青月啊。”
我点头：“哦……”正欲问他青月是谁，却陡然反应过来，当即被“青月”两个字震得从石壁上滚下去。
不为别的，只为“青月”堪堪是我六师兄的名讳！
待我重新爬起来，惊魂甫定地望了他一眼，便倏尔联想起六师兄口中那个“种芋头的黑衣男”，连忙开始找身上带着的家伙……
他纵身从石壁上跳下来，嚼着胡萝卜好奇地问：“你找什么呢？”
我来不及回话，一心想找身上带的家伙，要替六师兄揍他一顿，可我出门时只背了个竹篓，拿了根胡萝卜……胡萝卜！胡萝卜！
于是，我从他手里将那只剩半根的胡萝卜薅了过来，直直对着他，张牙舞爪、气势极盛地喊道：“姑奶奶今日要结果了你！”
他嚼着口中的胡萝卜，莫名其妙觑了我一眼，又将胡萝卜从我手中薅过去咬了一口，囫囵道：“你沉钰爷爷饿了，你还有啥吃的没？”
我见他这对我毫不设防的纯良模样，竟“唰”的一下动容了，寻思了一会儿道：“……那儿不是有好多芋头种吗，你先吃着……”
他狠狠啐了一口，目光瞬息凌厉、凶神恶煞与我道：“那是我给月月种的！谁要敢吃、爷爷分分钟弄死他！”见我呆愣，他又咬牙切齿补了一句，“就是爷爷我也不能吃！”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丹凤眼里坚定无比，颇有些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刚烈。他说他给月月种的芋头，旁人吃不得，他自己也吃不得。
我便是从那一刻晓得了他对我六师兄的钟情。若是喜欢一个人，便是要给他准备他爱吃的，纵然我再饿，我也不舍得吃一口。大抵是这种感情。
于是，当初还称得上是“少女”的我，被这句话感动得昏天黑地，自告奋勇带着他去见我六师兄。
当初的六师兄，除了生得一张白白嫩嫩堪比柔弱女子的面皮，骨子里却是活脱脱一条汉子。他见着沉钰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火冒三丈，不，冒了七八十丈，一张俊脸扭曲得不行，大吼一声，转身夺过身后小沙弥的扫把便扑过来：“竟是你这个流氓！”
沉钰一躲也没有躲，就笔挺挺立在那儿，看着比他矮一头的六师兄、比他体格娇弱的六师兄，疯了一样拿扫把揍自己。沉钰那厮偶尔还会嘴角抽那么一抽，在烂漫的阳光之中，凤眼温柔，露出幸福温良的笑容道——
“月月你且慢点揍，别累着自己。”
“月月你揍我屁股不疼的，该往脑袋上揍。”
“月月，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杯水再揍？”
显而易见，这些话招来六师兄更疯狂、更卖力、更狠毒的一顿揍。
而最后沉钰顶着鼻青脸肿的面皮，就着我肩膀的衣料擦了擦鼻血，抬头乐呵呵与我道：“多亏你帮忙啊！月月终于理我了啊！爷爷改日请你去北海做客啊！你爱吃什么啊！爷爷命人给你做啊！”
我一听“北海”不由得心花怒放：“海鲜火锅，我想吃海鲜火锅！”
最终笤帚被揍秃了笤帚苗儿，而揍人揍得累瘫在地的六师兄瞪了我一眼，那个眼神，虚弱中透着凌厉如刀，我至今不忘。
师父说，我担着姻缘神君这一职也是凭着因果造化的，虽然捉摸不出自己的情缘，且是连涉及自己的那一些都捉摸不清，但是堪堪是对别人的情缘，慧目颇准，且皆存心上，除非剜了心，要么便忘不了。比如那时候，我就预料到六师兄终有一日会看上这个为他种芋头，还喜滋滋儿挨他揍，且因为被他揍了一顿而心花怒放要请我去北海做客的黑衣男。
因为，在看见沉钰那一刻，六师兄没有夺过更靠近他的五师兄手里更具杀伤力、更能一招毙人命的斧头，而是夺了一把扫帚。甚至六师兄自己都不晓得，那时候，灼灼日光之下，他这个薅笤帚的动作带了说不出的不舍和温煦。
“小玉，小玉，快出来……”
梦里好像有人唤我，我仿佛看得到大片大片的紫菀花，像极了大梵音殿以南那浩浩荡荡的紫菀花地，有霜衣墨发的公子跟红衣翩跹的姑娘站在一处，而再仔细一辨，却只剩空袅清晰的笛音。背景的紫色模糊一片，蔚蓝色海子，浸湿的色彩里，一白一红两处颜色让人瞧着有些可惜。我却不知道该可惜什么。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却又听一声笛音捎过来一句——
“小玉，小玉，快出来……”
本神君便是被这分不清是笛音还是语声的动静给弄醒了。眯眼往外打量，夏日晨景，日光清暖，怡宁舒畅。
笛音又传来，丝丝缕缕牵连着神智，让我直欲穿衣起身，顺着那句“小玉，小玉，快出来”往外奔。可本神君毕竟活了十二万年，亦跟着师父修行了好几万年，强制自己清醒了半分之后，恍然大悟，这笛音居然可以控制心神。一晃想起小凤凰木还在隔壁，它一棵两百年的小树苗儿，虽说颇具灵性，但神魂却极是不稳。于是慌慌张张穿上衣裳、连滚带爬朝门外奔去，生怕它一棵两百多岁的小树苗儿被这笛音伤了神魂。
待我冲出厢房，却见门外七丈远处，一个霜衣墨发的公子在吹笛子，那身形瞧着十分熟悉，如梦中人一般。小凤凰木欢快地在他身旁蹦来蹦去。我愣了半晌，正想问他是谁，忽然忆起眼前这位正是昨日赖在丹穴山未走的长诀天尊。小凤凰木看见了我，摇着杉杉碧叶呼呼啦啦往我这处蹦，看上去精神得很。
终于放心下来，我望着长诀天尊，胡乱揉了揉头发，心里却渐渐有些烦躁：他这番还不走，是几个意思？
仿佛这想法被人抓住，紧接着悠然一声羽调压着我这个想法扑面而来，像是一掬泉水直直扑上脸颊，我竟实实在在感觉得到这凉爽的触感，忍不住一激，继而周身一派清醒。
他遥遥望了我一眼，隔着七丈远，我竟然能看得到他眉眼上挑、极轻快的笑容。他扬起紫色的笛子，笛身在他头顶转了半圈流连过一道飘逸紫光后又稳稳落在他手上，他冲我温雅一笑便又开始吹另一支曲子。这首曲子开头便是大气如虹的一个长音，接着曲音开始纷繁跳跃，安宁香气渐渐浮升。
小凤凰木突然激动地扯住我的裙子，树叶呼呼招摇，带着飒飒响动，我顺着它的枝条看脚下，却见大朵大朵的紫菀花从脚下生出来，一圈一圈，和着曲音铺天盖地、肆意妖娆往外生长，晃一愣神之间，方圆几丈、几十丈、几百丈竟全生出郁郁的紫菀花！
漫漫晨光洒下，直到那明艳鲜活的紫色掺着月月花叶在笛音控制下一路浩荡铺满整个丹穴山，直到笛音终止，直到漫天紫菀花瓣带着晶晶亮光在山间飞舞，直到他踏过花丛款款朝我走过来，小凤凰木欢快地在无边的紫菀花地上打滚，我仍是惊得没有挪腾半寸地方。
隔着漫天遍地的紫菀花，脑海中遥遥跃出嗓音甜甜的一句话：“文漫听着真像女孩儿的名字。扇面画好了，喏，送给你。”
我愣愣望着面前的长诀天尊，心里有那么一瞬感动，不怕你们笑话，本神君活了这么些年，还没有人送过花给我。心里又想着一定要问他如何习得这个术法，不料看着他那熟悉的、欲作弄人一番的笑容竟然一激动开口便道：“你怎的还没走啊！”
他那脸上的笑容便被我这句话给呛了一呛，尽数憋回去，接着垂眸，抬手凑上我前襟。我大惊失色，慌忙跳开三步，捂着前襟颤抖道：“你、你、你、你干什么！”
他许是被我这动作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开口：“你前襟处的纽扣，没有扣好。”
我低头，却见自己脖颈处、大红色的里衫露出来，被素色的衣裳一衬，真是艳得很。我尴尬地扯过一边的扣子，边扣边撑着发烫的脸皮道：“哈哈，今日可真热啊！哈哈……以为您早就走了，便没有太注意自己的装束哈哈……天尊您别见怪哈哈……”却觉慌乱尴尬之中，前襟处的扣子怎么也扣不上，正要低头看怎么回事，他已经迈过来，极其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扣子，道：“任凭你再厉害，一个扣眼也塞不进两枚扣子的。”我愣愣低头。
方才，方才我是把扣子往哪儿扣的来着？
我干咳了一声，想着换个话题，于是抬头讪讪道：“天尊您很忙吧，您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表情一本正经得很：“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
我欣喜，点头如捣蒜状：“良玉去给您招祥云来！”
他却一把将我扯回来：“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最近除了陪你，竟没什么可忙的。”
“啊？我不用人陪……”
他转身冲小凤凰木招了招手，小凤便从地上爬起来，沾了满树冠的紫菀花瓣往这处蹦跶，挥舞着小嫩枝条，隔着老远就给我比画着一个圈的模样。
我扶额有些哀伤：“它这是又饿了，又想吃荷包蛋了吧。”
天尊大人回眸一笑：“我也饿了，我也想吃荷包蛋。”
“……”
这棵小树苗儿也是极有眼力，冲我比画了比画荷包蛋，然后纵身扑过来抱住天尊大人的腿，那意思很是明显：良玉你乖乖去给我和天尊大人煮蛋。
他牵着小凤往主殿方向走，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粲然道：“你还是穿红衣好看，”像是觉得我这种智商辨不清红色，又补了一句，“就是你里衫那个颜色。”说罢转身潇洒而去。只见小凤凰木呆了呆，小树身扭过来望了我一眼，伸出的枝条朝我的衣裳比画了比画……
不知为什么，本神君有一种想脱了鞋往那处潇洒的背影砸过去的冲动。
早饭吃过，天尊大人将小凤凰木安在我怀里，拂了拂衣袖起身道：“我且去司命府一趟。”
我有些奇怪：“你去司命府干什么？”
他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晓得你对沉钰同你六师兄的事有执念，我作为沉钰的师父自然要伸手管这件事的。”
我瞅他一眼：“小神知道沉钰师承天尊您，却想问您一句——天尊是如何晓得我对这事有执念？”
他眉毛挑了一挑道：“难道你昨夜的梦里不曾出现过他俩？”
我大惊，腾地站起来道：“你、你、你、你如何知道我的梦？”
他低笑：“昨夜闲来无事，便去你的梦里转了一转。五万年未见，如今相逢，我还颇自信地以为小玉你梦里能出现我，溜了一圈却是没看到我半寸衣角。”说罢又补了一句，“下次做梦，一定给我留个位置。”
小凤凰木伸出树枝扯了扯他的衣袖，树冠微微仰，模样颇好奇。天尊大人拂了拂小凤的树枝：“你是想问你梦里有什么？”
小凤树枝欢欣鼓舞摆了摆。
“你梦里有一锅荷包蛋。”长诀天尊说。
看着天尊大人乘着祥云远去的背影，本神君心里竟然生出几分畅快。这么畅快的心情，必然要畅快地饮一壶花茶，再畅快地画一幅扇面，以慰藉我从昨日到今日被长诀那位尊神激得尴尬且烦躁的心。
小凤倒是忙活得很，我趁泡茶的空当默默打量了它一眼，只见它立在玫瑰桌旁，伸着碧莹莹的树叶，将长诀天尊坐过的那个玫瑰椅，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将玫瑰椅上的漆料擦得锃亮能映出个人影儿来，它才罢休。擦完椅子，紧接着蹦跶到饭桌旁，卷起抹布，将上午长诀天尊吃荷包蛋时占据的那一方桌面使劲抹了抹……
我抱着茶壶，不知道心里作何滋味——
……这棵树苗，莫不是喜欢上长诀天尊了吧！
小凤终于擦累了，转身摇了摇枝子，四处寻了寻我的方位，才伸树枝指了指我手中的茶壶。我打了个激灵，赶忙倒了杯茶给它喝。
于是，一整天我又目观了小凤凰木将天尊大人用过的碗、使过的筷子、看过的画、摸过的玉扣一一用树叶擦了一遍的情形。且方才，我脑子一定是奔出去撞南墙了，说了句：“你这副样子，莫不是也要把他踩过的地面都擦一遍？”结果，小凤那厮欢快地蹦跶了蹦跶，现在，它正趴在地板上，吭哧吭哧擦地板。而本神君，抱着茶壶，时刻准备着给它端茶倒水，其间我实在不忍看小凤这样累，打算替它擦一擦，结果它蹦跶起来一把推开了我……
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养了两个月的儿子，被别人轻轻松松拐走了的感觉，内心空落落的，有些凄凉。尽管它仅仅是棵树苗。
我低头问：“你是不是很喜欢长诀天尊？”
它欣喜地挥了挥树叶，我便明白它果然喜欢长诀。
我也晓得长诀天尊有掌管四方花木兴谢的本事，却没料到他一出现就能把小凤的魂儿给连根带起勾了个彻底干净。若是他看上了这株凤凰木，想把它带走，想必小凤会欣喜，我却是有些不舍了。
夜半子时，等了长诀天尊许久的小凤凰木终于睡着，怀里搂着茶壶。那青花茶壶被它擦得光可鉴人，哦，因为长诀天尊喝过此茶壶里倒出来的茶水。
给小凤顺了顺枝条，我便执了盏菱花琉璃灯出门，踩过依然盛放的紫菀花，一路竟走到了丹穴山顶。十几万年的九里香花树郁郁葱葱，硕大的树冠遮了落入眼中的大半个星空，虽不是花期，却有淡雅花香，隔着夏夜舒凉微潮的空气，一缕一缕，辗转悠扬。
我舍了琉璃灯，纵身跃上树顶。或许曾经在此处听孟泽亲口说“可本君不想娶你了”，又或许曾在此处顶着难过的心情画过千万幅扇面，又或许曾在此处右心破裂差点死掉。是以，许久不曾来这里了。今晚一定是着了魔，竟然想来此处看一看。
就在我刚刚在树顶站稳，一股极致疏冷冰寒的香气重重从身后包围过来，我大惊，下意识抬起右肘给身后一击，肘尖击出“砰”的一声闷响。蓦然回头，身后霜衣凛凛的长诀天尊顶着深如墨潭的眼眸望着我。
我赶忙道：“不知是天尊您，良玉方才冒犯了……”
他却紧紧抱住我，宽大的衣袍尽数遮住我后背，脚下一用力，便扯着我一同陷进九里香树冠中。
墨叶簌簌从眼前飞过，孤绝的香气掺着丝缕血腥沁入我的身体，那双圈住我将我紧紧护在怀里的胳膊被折断的树枝刮出大道暗色口子，我死死扯住他腰间衣服，只觉眼眶瞪得生疼，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天尊、天尊你怎么了！”
九里香树叶疯狂地往下掉，树叶遮住了他的脸，只听呼啦啦的响声之中，他的语气竟比身上那孤绝香气更显悲凉冷彻：“小玉，你当真……只有半颗心了吗？”
“小玉，你当真……只有半颗心了吗？”
这句话，竟让我从头到脚生出一阵恐寒。
如今这场景，竟与当年孟泽同我那一场如出一辙。
我只知道自己沉默了良久，才控制声音笑道：“是有半颗心。所以呢，天尊大人？”
呼呼的树叶疾响，那种被人窥见一切又被人抛弃的感觉铺天盖地涌来。一万年了，我甚至找不到什么能够比这种感觉更让人绝望。
九里香树叶在一瞬间停止飒响。我被他拉近像是踩在了他的靴面上，身子贴近，只觉冷香依然沁骨，带着灭顶的悲凉。
等一切叶声静止，才发觉他的声音比我好不过哪儿去，亦是颤抖绝望：“小玉……”
如今听到他这样的声音，我便能醒悟，他是要同我话别了。我不晓得从冰凉的右心传来的颤抖是为哪般，明明……明明从昨天到现在，我都是希望他早些离开的。如今，到了这步田地，竟然有那么一些不舍。
我笑了一声，万般委屈尽数憋在喉咙，仿佛只一开口便能涌出大口大口的血水，却只得忍住，拿捏住声音道：“天尊大人早些回天上吧，你白日撒在丹穴的紫菀花，若是觉得送给我这样一个只有半颗心的神仙可惜了，也可一并收回去，良玉不送了。”说完硬生生从他怀里挣脱出去。这一挣却是太用力，退后那一步刚迈定，脚下突然“咔嚓”一响，脑海中一霎空白，反应过来时我已直直从树上落下去。
许是老天爷觉得以前这个场景伤我不够深，不能让我从中悟得足够道理和禅机，于是，竟挑了今天这么个日子让我重新温习一遍吗？
我闭上眼，大片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如今，我竟如何也不想看长诀天尊的表情。我怕一睁眼，便又回到万年前，看到同孟泽一样冷若冰霜、与君长别再不见的决绝神情。
情浅缘薄，不过如此。如果可以，谁愿意只有半颗心，如此遭人嫌弃呢？
满脑子只剩一句话——
“小玉，你当真……只有半颗心了吗？”
可是就在要着地的那一刻，孤冷到极致的香气竟在一瞬间缠住了我，实实在在的束缚紧紧拥着我翻了个身，原本仰面倒下变成了俯身而坠。我恍然睁眼，身下墨发纷飞之间，只见长诀天尊哀伤的面容，他只来得及唤了一声“小玉”便重重落在了九里香树底的紫菀花丛中。而我，重重砸在了他身上。
九里香树叶，连同大朵大朵的紫菀花一起纷纷扬扬，不远处的菱花琉璃灯映着悠然向暖的光。
我伏在他胸膛，愣怔了半刻，才发现自己这一次竟然没有被抛弃。长诀天尊竟然同我一起落下来，让我砸在了他身上。
整整一万年了。
除了师父、师兄们，我以为再没旁的人肯在我落难时这样舍身救我一回，再没有旁人哪怕是像今日这般跳下树来护我一回。
他知道了我只有半颗心还下来救我。
他知道了这样的事还能救我。
我看着灯火映照下他微皱的眉头，看他胳膊、脖颈处被树枝划破的数道血痕，压了一万年的心事，仿佛终于在此刻有了着落。我终究没有忍住，趴在他身上“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心想，就算他是心中慈悲也好，就算他是普度众生也好，就算是谁掉下去他也会救也好。此刻，最好的、最让我想好好哭一场的便是他今晚晓得我只有半颗心后没有撇下我。
你可以笑话我太容易满足了，可以笑话我太容易伤感了，也可以笑话我十二万岁的神仙居然说哭就哭且哭得昏天黑地。真的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好的了。且让我哭一场，算是补过万年的心伤。
长诀天尊似也被我这反应吓了一跳，只觉得身下的他蓦然僵住，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重。有手掌轻轻触了触我的头发，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后紧紧箍着我的脑袋按向他的胸膛。
“小玉……不哭了，嗯？”
只听我号啕的哭音中他这句话末尾的一声语调上扬的、柔声温存的“嗯”，眼泪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浩浩荡荡流下来。
他嗓音有些哑：“小玉，你、你是不是摔疼了？”
我趴在他胸膛上边哭边摇头。他握紧我的肩膀将我往上挪了几分，捧着我的脸认认真真道：“刚才要落下去怎么不拉住我？”
泪水模糊了整张脸，我听到自己浓重的哭腔：“我也曾从这里摔下来过，那时候孟泽就站在我旁边，他就站在那里，却没有拉我一把……我以为今晚你也是这样……”
“小玉……”他轻轻唤了我一声，深思许久后语气沉重道，“你……会不会后悔自己丢了半颗心？”
我抹了把眼泪，又有无数眼泪涌上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眼中是长诀模糊的面容：“当初孟泽便是因为我只有半颗心便说不娶我了，所以怎么会不后悔呢……可连我自己也不晓得那半颗心是如何丢的，所以怪不得旁人……”
身下的他蓦然僵住，我此时才发现已经在他身上俯了许久，低声道了句“良玉失礼了”，便撑着胳膊打算爬起来，可刚要挪动，便又被他紧紧箍住，脸颊骤然落在他颈窝处。原本的冷香渐渐生出温意，烘得整个脸庞暖暖的。
耳边微痒，只听他问：“你现在还想嫁给他？”
我想爬起来，却如何也挣不开，于是摇头蹭了蹭他颈项抽噎道：“我同他的缘分早就断干净了。”说完又撑了撑胳膊，却是如何也使不出力，身下的长诀天尊抚了抚我的背，无奈道：“小玉，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不远处的琉璃灯火跳了一跳，照亮了天尊大人身旁翩跹细碎的紫菀花瓣。我可能是哭得有些晕，只听自己喑哑的声音：“让你抱一会儿……你就可以忘了我只有半颗心这件事吗？”
他低声道：“可以。”
本神君抬手抹了把眼泪，便伸出胳膊搂在他脖颈上，顶着生疼的眼眶与他道：“那你多抱一会儿，忘得干净一些好不好？”
“好……”
那一夜梦中，只觉香气氤氲柔和，裹着一缕一缕的温暖绕在身旁。有冰凉的藤蔓从脖颈处延伸到心窝，缠在心口的刀疤上颤抖摩挲。我一点也不想那藤蔓触到那个地方，我一点也不想他看到。忽然又想不起到底不想让谁看到。那藤蔓仿佛善解人意得很，觉出我的想法，便又退回去缠在了额头处，凉滑的触感点点萦生，清凉舒宜。仿佛从很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喑哑凉薄：“小玉，那你一定后悔曾遇到我吧……”
我望着铜镜中那肿得同山里红一样的眼睛，诧异了很久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昨夜，至高无上的天尊大人是不是从九里香花树上跳下来给我当了回垫背来着？我是不是趴在至高无上的天尊大人怀里哭了个痛快来着？哭完之后我是如何回的厢房，又是如何更衣入睡来着？……
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心中烦闷羞悔如乱麻疯长，缠绕着理智不得安生。小凤凰木呼哧呼哧奔进来，树枝抱住我的大腿便往外走。
随着小凤出来，正想问它是不是饿了想吃荷包蛋了，结果一抬头，远远便望见主殿里，师父同长诀天尊坐在侧首的玫瑰椅上喝茶。我愣了一愣。
师父已经几万年不出大梵音殿了，上次出来还是去忘川海捞我那回。我已经多日不曾去大梵音殿探望他，如今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才特地来跑一趟，而我竟然睡到现在不曾迎接他，想来便觉自己混账得很。师父没有着袈裟，而是穿了件素灰色对襟襕衫，脖颈处挂着的是他常常握在手心、已经被汗脂滋养得盈润晶亮的菩提念珠。纵然是悠闲饮茶的模样，浑身散发的依然是万千神祇无法比拟、更无法企及的绝代风华。
师父看见了我，起身冲我招了招手，我便羞愧地迈过去，还没开口，便听见师父问：“小九，你眼睛是怎么了？”
我嘿嘿冲师父笑了笑：“眼里进沙子了，嘿嘿。”同时对师父身后、知道真相的天尊大人讨好一笑，示意他要配合我圆这个谎。天尊大人仿佛并不太了解我的意思，盯着我微微皱了眉头。
师父抚了抚小凤凰木的叶子，悠悠笑道：“能把眼睛弄成这样，定然是修为极深、道行极高的沙子。”
本神君只得厚着脸皮接话：“可不是嘛，说不定能幻化成个沙子精呢……嘿嘿……”
此时殿外，长诀天尊带着小凤凰木在远处紫菀花地上玩耍。我同师父在主殿说话。我没想到师父此次特意来丹穴，是为了我那早没了五万年之久的左心。
师父拂了拂茶芽，道：“前几日在金身佛祖面前参禅，偶然想换个方位，便在梵音殿内你之前的佛毯上打坐了几日。不料禅心入定之时，竟有氤氤紫光在为师左心处萦然而聚，我当即想到你。小九，你那半颗心，有几丝下落了。”
手心处的茶盏毫无预兆从掌心滑落，落地传来一阵碎响。我从未想到自己那已经没了这样久的心能有下落，我甚至从忘川海出来便就记不得有一颗完整的心的感觉。如今，师父亲口告诉我那半颗心有下落了，只觉眼眶微润，我慌乱地看向他：“师父……”
师父安抚地看了我一眼，左掌团起一阵清风，将茶盏碎片悉数聚起，凝聚成方才完好的模样，放在玫瑰桌上。这术法尚易，却没承想，完成这个动作后，师父突然咳了几声。
我慌忙起身倒茶，执着茶杯半蹲在他面前：“师父！您怎么了？！”
他接过茶杯，又咳了几声，面上却悠然笑道：“无妨，不过前几日用寻引术追寻你的左心的下落，恐是万年不曾用这个术法，竟然出了差池。”
我大惊，拉过师父右手，果然见到掌心处赫然一枚血色诀印。师父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笑着缩回手，用宽大的素灰色袖口遮了遮。
寻引术是以掌心血为诀，凝周身神智、沿细微痕迹寻找某物下落的一个术法。听着稀松平常，却是十分邪佞的一个术法。非要施术者在自己掌心取血为诀，寻得到那物什倒好，若是寻不到物品踪迹，掌心诀印便会崩塌，纵然修为再高的神仙也要落得个七窍流血、全身崩裂的惨状。大师兄朋友中曾有位道行极高的神君，为了找寻神物浮沉珠的下落以救他身患重病的妻子，曾大胆用过寻引术，最后却是没有寻到浮沉珠丝毫下落，不但自己妻子没有救活，连他自己亦是葬送性命。
我望着师父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酸涩得不得了。他看了我一眼打趣道：“小九你这副表情，苦得像是看到为师已经灰飞烟灭了一样。”
我便再也忍不住落下泪珠：“师父……”
他抬左手替我抹了把泪，轻笑道：“你还是爱哭。”
“师父……”
“好在为师终究寻得了一些下落，”他盯着我，面上喜忧参半，“我寻到你那左心化成了紫玉，之后又分裂成了四块，可是为师无能，最终只寻到了其中一块的下落。”
我愣了愣，问道：“在何处？”
师父叹了口气：“唯一寻到的这一块是在妖君拂灵的手上。当年你同她……哦，是大梵音殿同她有些渊源过节，想来她可能不会轻易还给你。”
我想了会儿，却是想不出大梵音殿同那妖君有过什么过节，甚至连那妖君的面容都记不得。又想：左右那块心在她手上她也不会有太大用处，好好商量应该会还给我吧。
不料师父却看透了我这想法，眉头紧锁：“小九，你乃九州执掌姻缘的神君，而你那左心化成的紫玉，是能补修姻缘的神物。”
我默然：若我的那块心是宝物，恐怕要起来就有些难了。这四海八荒，有多少姻缘落不得圆满，想要补修姻缘的神仙大有人在，若是落到这些神仙手里……
“你且好生琢磨一番，如何寻回自己的左心。为师先回去了。”师父起身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道，“不过，你且记得我这个师父，无论如何都是肯帮你的。”
这句话，更是让我心酸。我自知这化成紫玉的心讨回来不容易，而我已经给师父添了这样多的麻烦。于是抬头，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眶，假装开心不已宽慰他道：“师父你看，小九现在虽然只有半颗心，不一样活蹦乱跳，精神得很吗！”
师父理了理胸前的念珠，深深望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旋了半步在金光中遁了。他这样走，我便晓得他是不想麻烦我再送他。良玉我何其有幸，今世竟摊上这么一个师父。
师父走后，我仔细琢磨了一番，左心化成紫玉这件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还有一块右心，虽说里面还缠了七根银线，但有句话唤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便感觉自己的右心受过一通折磨还能用，那么它便是长长久久能用，就算不能长长久久，任我折腾剩下这些年岁却是足够了。
这样一想，那化成的四块玉落在何处、补了谁谁的情缘，便就由它们去吧。于我来说，它们也算是为了几桩善事，着实没有再找回来的必要了。
不知何时进殿里的天尊大人“啪”的一声将茶盏落在玫瑰桌上，冷飕飕望我一眼道：“你这么个表情，莫不是要得过且过，任由自己的左心散落别处吧。”
我眨眨眼，给他添了茶水，抬头敬佩道：“天尊大人机智过人哪！”
他眼神登时变得更凉：“你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我却是觉得他这眼神凉得莫名其妙，于是灌了口茶想了会儿给他解释道：“师父说我的心化成的紫玉可以补仙人姻缘，现在它化作四块，便可以补四段情缘。你不是姻缘神君，你体会不到这其中的无量功德哇！”
他眉头紧皱，语气颇有些愤然：“本天尊还真体会不得其中的功德。你这番连自己的身子都不当回事，还去挂念别人的情缘，果真是吃饱了撑的！”
听他说我吃饱了撑的，我便再也沉不住气了，撂下茶盏愤愤道：“良玉我虽然只有一颗右心，这些年也是蹦跶得欢畅，从未觉得自己身子同旁人相比缺少什么。倒是天尊大人你，时时刻刻记着良玉丢了半颗心的事，您若是嫌弃良玉只有半颗心，那眼不见为净，您大可以不在我丹穴山待着！”
他蓦地瞪我一眼，若之前眼神泛凉，现下这双眼便令人如临寒窟了。
我最不惮与人瞪眼了，以往在大梵音殿的时候，诸位师兄连同所有小沙弥都没有瞪得过我的。于是冰了眸子回瞪过去，看谁瞪得过谁。
他却没再同我较量，拂袖起身，夺门往西处而去。
奶奶的！本神君最恨这种撂挑子走人的，真不痛快！
正午，哄了小凤凰木睡了午觉，天尊大人没有回来，想必他也是气得很。纵然我想不通他生的哪门子气，左右是我的心，我还做不得主不成？
转念又一想，或许人家位职天尊，心怀众生，看不得苍灵身受悲苦，而本神君恰是众生一员，天尊大人便也顺道关怀了一下我。但这样更不对了，我那散落的心若是补了别人的情缘，不能使更多神仙免于悲苦吗？
但是一码归一码，我上午时候顶撞这位尊神确实是我不对，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三十五天唯一的天尊。在殿前兜兜转转踱了一会儿，本神君打算去找他，当面给他道个歉，他是九上天尊，总不至于捏住我这么个小神的辫子不放。于是招来祥云，寻着他上午走时的方向，亦奔向西处。
好巧不巧，祥云还没飞几步，我在天上与相向而来的孟泽玄君打了个严严实实的照面。他脸上还挂着些许瘀青，兴许是那日，天尊大人下手有些重了。心里蓦地惮了一下，我摸了摸面皮想：天尊大人这样好的身手，上午被我气着竟然没有揍我一顿，本神君是不是捡了便宜……
云头上的孟泽面无表情，只是死死盯着我，挡住我的去路。左右躲不过去，我便抬了爪子，同他打了个招呼：“玄君别来无恙啊！哈哈……”话音还未落，只见他从袖口扯出一块黑色绸缎伴着“哗”的一声响直直朝我袭来，我大惊，正欲祭出玉渠剑同他拼一场，只觉黑绸擦过胸膛，冰凉尖锐的触感倏忽钻进心窝，天地一瞬玄黑，我陡然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