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苏小小
香骨沉埋县治前,西陵魂梦隔风烟。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怜。
明人俞弁有一部《山樵暇语》的笔记,有一则是这样说的:
元居中作宿守,郡有官妓小苏,善歌舞,幼而聪慧,元守甚怜之。一日宴罢,令座客关彦长赠之诗。关善诙谐,即赋云:“昔日闻苏小,今朝见小苏。未知苏小貌,得似小苏无?”由是小苏之名大著。
这一则笔记里的宿州郡守元居中实则是宿松县令的误记,小苏确有其人,关于她的身世和遭际,除了这一小则笔记之外,后人顶多还知道她嫁给了汪千一的七世孙汪学圃。汪学圃,字植之,是个不算很有名的诗人,汪革和汪孚打造起来的家业传到他手里,已经过了三个王朝,败得也差不多了,仅能维持着一份平常的生活。他之所以能获得小苏这美人儿的青睐,全仗着那几行诗。
这里先把他和小苏搁下,说说关彦长诗里的“苏小”。
再说就得打从清朝说起了。清乾隆年间,有个叫孙铨的,字鉴堂,号小迂,江苏昆山人。此公好风雅,在西湖盖了一座苏小小墓,墓前还建了一所亭子,孙铨特别题了一个匾,大书“慕才”二字。于是文人墨客经常聚集在此地酬唱歌咏,允为一时一地之盛事。
实则,苏小小不止一人,至少有俩。根据何薳《春渚纪闻》所言,南齐时代就有一个著名的娼妓,叫苏小小。她的墓在钱塘县廨舍后面,明代以前,县治在钱塘门边,距西泠桥不远,相传就是苏小小的墓址所在。
另一个苏小小,就是宋朝人了。见郎仁宝《七修类稿》。说苏小小:“钱塘名倡也,容俊丽,工诗词。”
苏小小的亲姊姊叫苏盼奴,同太学生赵不敏交往了二年,赵不敏床头金尽,苏盼奴掉过头来周济他,让他能够专心完成学业,之后果然在礼部会试的时候高中,授襄阳府司户。可是当时苏盼奴未能落籍,还是个妓女,不能跟着到襄阳去当她的太平夫人。
赵不敏单身赴任三年,害痨病死在襄阳。弥留之际,吩咐他一个在督察院干小公务员的弟弟,将此生宦囊所积,分作两份,一份儿给了弟弟,一份儿就给了苏盼奴;赵不敏还跟这个叫赵不求的弟弟说:盼奴的妹妹叫小小,是可以结识甚至结亲的好对象。
赵不求听了哥哥的话来到钱塘,正好遇见有族人担任郡丞的职务——郡丞,相当于知府的副手,此际知府出缺,由郡丞署理,行事大是方便。赵不求便托他叫了苏小小的局,想顺便把哥哥托付的积蓄也一并交给小小带回去。孰料苏小小来不了,进一步打听,才知道盼奴已经在一个月之前过世,害的也是痨病。而苏小小,也惹上麻烦,下了狱。
实情不详,只知道是跟私匿官绢有关。赵家这个干郡丞的亲戚亲自将苏小小从狱中提了出来,同时调出案卷一看,发觉是个浙江於潜地方的商人,替外地的官吏运送一批为数约当百匹的官绢,道经钱塘,这商人应该是色急攻心,要不就是情深失智,一朝堕入烟花门巷,便不能自拔。而出门在外,东南西北之人,又没有多余的盘川可供挥霍,便想暂时拿官绢周转一下,以为缠头之资。想这百匹官绢,搬运起来多么招摇费事?一旦送进苏家,立刻招惹了衙门里里外外的眼线。
再经查察,那商人只说官绢原本不是嫖妓之费,而是苏小小诱骗所失。两下所供不同,但是官绢发赃之地确乎是在苏小小的下处,于是苏小小就给押起来了。那商人当堂放出去,撒腿直奔河口,立马雇了一条船,跑了。这一宗案卷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就叫“於潜官绢”。什么意思呢?这就表示案子所牵涉的,是苏小小跟这一百匹来路不明的官绢,已经和那商人无关了。
“於潜官绢,且不说是你诱骗所得,但凡以私自藏匿论,也的是一条罪名。这——该怎么结案呢?”郡丞问的是自己,话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他可以看在族亲赵不求的份儿上开脱苏小小,但是,于律总得有个说法。
小小当堂盈盈一拜,道:“这官绢和那商人,是亡姊盼奴的事,乞求大人赏一个周旋,非惟小小感生成之德,盼奴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记的。”
郡丞一听这言语,懂了——诚若要周旋生者,便把罪过往死了的身上推去,岂不就结了?郡丞一方面由于亲族付托、不能回避之故,另一方面也着实喜欢苏小小应答婉顺,遂接着道:“你认识襄阳的司户官赵不敏吗?”
苏小小说:“赵司户还没当上官的时候是认得的,他是姊姊盼奴的恩客,曾经受姊姊周济过两年。后来人家做了官,可姊姊却没有能为自赎出籍,以至于朝思暮想,终至于病,‘痨瘵相思一息间’了,大人!”
郡丞叹了口气,说:“赵司户也谢世了,一样的痨瘵之疾,恐怕也还是相思所致罢?”
苏小小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而在郡丞看来,此女殊为清奇,试想:人给关在卑湿泥污的牢房里,岂有不亟欲脱身之理?如今听他谈起了赵司户,应该立刻攀援周纳,好让自己从速脱身的才是。未料这女子闻说赵司户也病死异乡,眉宇间尽是悲戚,似乎忘记了自己坎坷的遭遇。
“不过,”郡丞接着道,“赵司户临终之前,曾经遣人携来一筐笼物事,还有他亲兄弟赵院判特为给你写的一封信。”
苏小小当堂将信拆开,但见兰笺一纸,写着一首小诗:
昔时名妓镇东吴,不恋黄金只好书。
试问钱塘苏小小,风流还似大苏无?
苏小小将诗读了几遍,始终默然。倒是郡丞有些着急,想了想,笑着说:“是不是就在这堂廨之上,回人一个消息呢?本官久闻苏氏姊妹才貌双绝,何不就和他一首?天下事至为明决,不过然否之间而已!”
苏小小略一思索,取过纸笔,在转瞬之间完成了这样一首诗:
君住襄阳妾住吴,无情人寄有情书。
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於潜绢事无?
此诗一出,郡丞大为惊讶、赞赏,登时起身离案,降级下堂,同苏小小说:“容我作个月老,你就跟这赵院判结成一门亲事罢!百匹官绢,也毋须将来将去的了,这个数,我还处分得,就当是本府致送的贺礼。你是难得一见之人,有难得一见之才,落籍从良也属难得一见之事,有这么一个好归宿,更是难得一见了!日后,当会留下一则佳话。”
这是宋代的苏小小。元人张光弼有诗赞云:
香骨沉埋县治前,西陵魂梦隔风烟。
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怜。
一叶秋·之二
然与不然、为与不为,牵一发而动全身。苏小小这则故事,全出于这位郡丞处决明快。至今赵不求留下了一首酬赠的诗,目为《春归偶题呈芹仙十四丈》,我们可以猜测,“芹仙”应该就是这位郡丞的号。其诗云:
沉吟陌上花开否,踌躇云中路几千。
未料平生一鞭及,马前端合谢姻缘。
这首用语俏皮的小诗毫不费力地使唤了几个典故。“陌上花开”是吴越王钱镠写给他所思念的王妃信上的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次句“路几千”则出自梁元帝《荡妇秋思赋》里的几句话:“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
“马前”是个宋代就有的市井俗语,意思就是“赶紧”、“快一点”,至今似不复通用。叫人当机立断、勿事迁延,即曰“马前”。“马前端合谢姻缘”有种一语双关的趣味。一方面接续着前文的“一鞭”,浮出一种走马观花的意象,一方面也是催促人赶紧谢媒。
我高祖母立有家训一则,曰:“姻缘足以醒世,情分何如知人”,这话宜乎要让世间恋爱中的男女知晓:先不看男女大伦基于什么繁衍后代的目的,情爱的本质是要唤醒人“相知”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老古人留下了这么多“再世夫妻”、“他生情定”的故事的原因。毕竟,终人之一生,要与相爱之人相知透彻的话,只有几十年相守、相处甚或相吵闹、相厮打的时间,大概不顶够用。
以今天一般人的生命长度来衡量,我高祖母中寿而已。她老人家过世之后不久,半个济南城的父老都争相传说:“西关剪子巷朝阳街张老太太真是豁达!”怎么个豁达法儿呢?
那一天除夕,下午老太太坐在二进的明厅里,问了句:“都来了么?”意思是儿孙们都到齐了吗?底下人回道:“还有一多半儿没影儿呢!”
“那就是忙着咧?”老太太说。
有人催促:“叫人去唤来,让他们马前一点!”
“别介!”老太太说着时,指了指自己坐的椅子:“我又不走。”
说着就走了。
可是往后每天一到了下午未牌、申牌之交,那明厅里的椅子便发出咿唔之声,老太太就座了,仿佛还是像平日一般,说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