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吹口琴的老人
1
要由成田国际机场前往首都,通常要搭乘自西乡隆盛[3]像耸立的上野山下的京成上野车站开出的特快。
这班列车要穿过上野公园的地底部分,到德川家坟墓坐落的谷中灵园[4]一带才驶出地面,途经日暮里、新三河岛、京成盯屋等京成线的车站,一路朝成田前进,接着在昔日江户时代唯一一座横跨隅田川的大桥附近渡过隅田川,又经过京成关屋、堀切菖蒲园、御花茶屋等名称很美的车站。
但车窗外的风景却与这些美丽的站名背道而驰,显得贫脊单调。若是昔日的江户,这一带应该是一派田园风光吧!
不过,通往成田还有另一条路线,那就是浅草线地铁——由因赤穗浪士[5]复仇而闻名的泉岳寺出发,经新桥、日本桥以及人形町抵达浅草……
列车在抵达浅草后继续北上,由本所吾妻桥经过押上回到地面上,自青砥转入京成线,然后直通成田机场。
在这条路线上,乘客需要转搭由押上发出的京成线列车。不只是为前往国际机场的人提供服务,事实上,对于浅草附近的居民而言,这也是通往小岩方向的重要线路。
平成元年[6]四月三日下午四时,这班经过押上的京成列车上乘客比较少。就在此时,和前面车厢相通的门开了,一位弯腰驼背的瘦小老人蹒跚出现。进入这边的车厢后,他慢慢转身,小心地关上车门。
坐在长椅式座位上的乘客几乎全部转头,注视着这位老人的一举一动。
老人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而且腰很弯,乍看像是孩童。他头戴又黑又脏、原本是蓝色的棒球帽,帽子下面可以窥见白发。
他关上车门,转正身子。看清整个车厢后,他堆出满脸笑容,朝坐着的乘客们鞠躬致意。
当然,乘客中无人回礼,只是以见到异物般的眼神注视着老人。
老人脸上的笑容如化石般凝固住。白色的胡髭、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深褐色的皮肤等,也如蜡像一样凝固了。
看上去,那是很客气的笑容,但是当笑容冻凝的时间太长时,看起来就具有其他意义了——即无法认同这个笑容反映了老人本来的意志。嘴唇虽是笑的形状,可是充血的眼眸却几乎满溢了怯惧和恐慌,以致无法区别老人究竟是笑还是哭了。
老人站在车门附近的座位旁。
车窗外掠过盛开的樱花。
列车地板不住地轻微摇晃,老人用力站稳。他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高中女学生。他保持着那种哀求般的笑容,对女学生点了两三下头后,从作业服似的灰色夹克口袋中取出一支脏污的小口琴,拿至嘴边。接下来,老人开始吹口琴。琴声让车厢内的每位乘客都惊讶不已——那是流畅的、打动心灵的音乐!
与老人那邋遢模样完全无法联系在一起,口琴发出的美妙乐曲已经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强有力的、节奏清晰的旋律,形成悠扬的高音。但最值得一听的却是颤音。老人扶在口琴侧面的右手拍击般地剧烈颤动,澄亮的高音立刻如民谣歌手握拳高歌时那样,变成了颤音。
虽然是体力已衰退的老人的演奏,却有足够音量,而且该控制的地方也控制得恰到好处。他嘴上的小口琴发出委婉优雅的音乐,溢满整节车厢,这远远超越外行人能达到的境界。
虽然完美的乐曲就在自己眼前响起,女学生却似乎无法忍受一样站起身,拉开通往隔壁车厢的门,消失于刚才老人走过来的方向。
尽管失去听众,吹口琴的老人仍旧在演奏完一曲后,以卑屈的姿势朝无人的空间点了两三下头,才缓缓转身,面向其他乘客。
那是带着一个小男孩的胖妈妈。老人同样面带和善笑容,向两人点头后,又把口琴拿至嘴边。
车厢内再度溢满美妙的旋律。
大多数乘客都觉得这是支曾经听过的曲子,好像叫做《美丽的大自然》。
“妈妈,好脏呢!”小男孩说。
母亲拍拍男孩的膝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老人的鼻孔流出少量鼻涕,沾到口琴上;和口琴接触的嘴角也积满了白色唾液。这是因为他完全专注于演奏!
老人对此毫不在乎,圆睁红色充血的眼睛,哀求似的凝视着那位母亲,扶住口琴的右手剧烈颤动,专注地吹奏口琴。
旁观的人们唇际虽浮现一抹冷笑,却也有人暗自被老人专注的表情所打动。
“嘿,老爷爷,您吹得很高明哩!”在曲子即将结束时,那位母亲说。
曲子结束了。老人的笑容也更璀璨。他拿开口琴,用力扭动积满唾液的嘴唇,笑了笑,无数次朝那位母亲颔首致意。
“吹得太好了,太美妙了!”她鼓掌。
老人拼命点头后,便向车厢后方的下一位听众走去。他迅速走过自动开关的车门,站在一位推销员模样的男人面前。
老人脸上虽仍挂着和善的笑容,充血的眼角却隐隐浮现出泪痕。恍如裂开般的唇端黏附着唾液白沫,鼻涕也粘在白色胡须上。
不管怎么看,老人弯着腰步履蹒跚的模样、因车身摇晃而用力踩踏的双脚,以及时而痉挛般的颤抖都不像正常人。当他用那种卑屈笑脸和畏缩动作无数次点头后,又将被污垢染黑的口琴慢慢拿到唇边,用被唾液弄脏的双唇含住。立刻,能令灵魂震撼的音乐又飘了出来。
只要是有耳朵的人,目睹眼前的情景,内心都会被打动。老人那沾满污垢的口琴孕育出了真正的音乐!
但是很遗憾,乘客没有注意到这点。有人露骨地讽刺演奏中的老人;不过那还算好的,还有人大声怒斥。对于有良知的人来说,这是应有的行为吗?
老人默默地承受着讽刺与怒斥,不断点头致意。
两位中年男人远远望着像老虎布偶般频频点头、脸上挂满笑容的老人,彼此交谈着。
“那就是京成线上著名的吹口琴的老人!”
“哦,是吗?”另外一人说。
两人都笑了。
“他经常在这个时间搭乘这班车。”
“是老年痴呆吗?”
“可能吧!也许因为很擅长吹口琴,才会特别乘车吹给大家听。”
“车长允许吗?”
“不,车长怕给大家造成困扰,发现时会撵他下车。可是他很快又会再上车,而且继续吹奏。”
“身材很矮呢,是流浪汉吧……”
“或许是吧。听说在浅草一带生活。”
“每天会搭车的流浪汉很难得一见呢!”
“是很难得!不过,拥有某种才艺的流浪汉还不少呢!像所谓的街头艺人,也和流浪汉差不多。”
“不过,那位老人好像并不要钱。”
“那是因为已经痴呆了,所以忘记了钱的重要性。”
“他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没错!还好我们都不是流浪汉,这值得庆幸。”
“哈哈,不错。但世事难料,也许以后会破产,窝在隅田公园里生活。”
“别开玩笑!这种话太不吉利了。”
列车由青砥驶往浅草方向,过了本所吾妻桥在押上停靠,然后抵达浅草。
一直吹奏口琴的老人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下了车,踏上月台。
下车的乘客相当多。老人随着人流走,不过由于步行速度很慢,没多久就落在人群后头,孤零零一个人了。
让人想不到的是,老人也购买车票。在检票口投入车票后,他蹒跚着爬上台阶。看样子他无法大步行走,那蹒跚的步伐既像刚开始学步的幼儿,又像傀儡玩偶。再加上他身材非常瘦小,不管平地行走还是爬台阶,都花费了相当的时间。
他好不容易来到地面。老人的身影和路上熙攘来往的人潮以及汽车噪声慢慢融为一体。
夕阳西斜,江户街的柏油路面闪烁着泛黄的光线,前方有一株烟雾状的桃色小樱树。老人边以笨拙的动作闪躲汽车,边蹒跚着前行。
路上行人的步伐很快,老人沿着护栏走到柏油路最旁边,以便不妨碍其他人前行。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表情奇妙地扭曲着,既像是因风而蹙眉,又像是在轻轻地哭泣。
他在信号灯前停下来。斑马线的另一侧是红灯。
风中带着春天的气息。一种酷似樱花花瓣的香味在飘荡,阵阵暖意里似乎含有些许轻狂。
老人与身旁貌似学生的年轻人相比,才刚到对方的肩膀。
行人专用的信号灯转为绿灯,老人仍以蹒跚步伐穿越江户街。在他尚未完全走过马路之前,信号灯又变成红灯了——以这样的步行方式,就算只穿越单车道马路,都非常危险。
过了大马路,瘦小的老人走上尽头是浅草雷门[7]的马路。远处可见到悬挂在雷门上的红色大灯笼。老人直行于宽广的柏油路上,看来是朝大灯笼走去——他是想回自己的栖身处吗?
夕阳更加倾斜,风开始稍稍带上寒意时,老人终于来到雷门前的丁字路口。等行人专用步道的信号灯变成绿灯后,他穿越大灯笼前的马路,融入人群中,经过了雷门的派出所,穿过正在拍摄纪念照的观光游客。
虽已是日暮时分,雷门四周仍旧人来人往。大灯笼下,一位带着一只戴了大号眼镜的狗的男人正在吹奏口琴。但是,他的功力明显比不上瘦小的老人。
老人融入仲见世街[8]的人潮里。观光客人数很多,看上去,老人只到他们腰间。
仲见世街左右两边各有一列整齐的纪念品店。有发簪店、煎饼店、玩具店、书店、糕饼店等,每间店都充满了色彩,也散发出特有的气息——华丽、丰富,却又带着些许寂寞。这可能是因为这些店面小得像夜市的小摊一样吧。
或许已经司空见惯,老人对这些店面毫不在意,只是默默闪躲往来行人。
风自浅草寺方向吹来,又可闻到些许樱花香。
老人在仲见世街右转进入巷道,这里的行人没有那么多了。老人马上又左转,眼前是仲见世商店街的红色建筑物。自背后望去,仿佛是某种宗教建筑,又似乎是江户时代的遗迹——这片低矮的红色建筑物似乎在诉说着江户时代这个城市的规模吧。
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情景!
在屋檐低矮的红色建筑物背面,仿佛在地面爬行般行走——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的老人,却比周围任何人或物都更能融入此背景,好像仲见世街的背面就是为这位瘦小的人物特别开辟的空间!
在整个浅草,只有他才是真正的江户人。在浅草后街这处仍保存着江户遗迹的角落,这位老人如同来自两百年前的彼方,除了他,所有的人都是生活在浅草的外国人!
前方又是熙熙攘攘的人潮。老人没有了笑意,只剩下哭丧着的脸——那种表情像是对前方人潮一种无言的憎恶。
这个世界被人挤满了,就好像尘土覆盖都市的每个角落般,世界也被人所掩埋。
和人群合流后慢步前进时,老人的表情里流露出自己独有的元素。那很像屏息静气、马上就要潜入海中的潜水员的神情,也酷似即将骑摩托车飞越十辆汽车车顶的冒险家的表情。老人和这个充斥着人类的世界的对抗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时日!
然而,那只不过是他日常的表情。瘦小老人只有两张面孔,一种是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的微笑,另一种就是像现在这样似哭非哭般板着脸——好像只有外出服和家居服两套服装的人一样。
老人保持穿家居服的表情再次与人潮合流,右转后又马上左转。
商店街飘扬着轻轻的音乐声。老人来到食品店前,露出些许困惑的神情,接着慢吞吞地进入店内。
店内看起来略显昏暗,老人弯曲着穿灰色夹克的瘦削背部,拿起内侧平台上装着圈饼和米叶的透明袋子,翻面一看,上面写着“四百元”。他将手伸入沾满黑垢的长裤口袋,掏出四个一百元铜板。
这时,一直在里面看着老人、年龄约莫五十岁的长脸女人走过来,伸出右手。
老人主动将掌上的四个铜板递给对方,然后转身,想要走向传来音乐声的马路。
“喂,等一下!”女人冷冷叫着。
老人停住。
“对不起,从本月开始附加消费税,你还得给我十二元。”
老人不予理睬,似乎不明白女人话中之意。
“等一等!这不够,还差十二元呢!”她边说边追着老人走出店。
老人假装没听见,继续慢慢往前走,但由于动作不便,很快就被追上了。
女人和老人并肩走着,嘴里反复说着“还差十二元”。她可能以为老人耳背,大声叫着“还差十二元”。就这样,两人一起走了大约十米左右。
“像你这样,简直就是行窃嘛!”女人终于忍不住大叫,“等于偷了价值十二元的东西!”
这时,老人的身体突然倒向女人。
过往行人很多,不少人后来都证实了这一点。女人发出很大的声音,引起很多人关注。
老人的腿看起来像是抽筋了,他那瘦小的身体剧烈碰撞女人的身体,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他想爬起来,某个靠过来的人伸手拉他。
女人呻吟着,久久不绝,瘦小的身体也频频痉挛,脚也不住地拍打着地面。由于动作异常,另外两三个人跑过来,想扶起她。
弯腰想帮助女人的年轻人忽然惊叫:“啊!”
女人咬紧牙根忍住痛苦,呻吟声从齿缝间不断地发出。她穿着薄衬衫的左胸插着刀——只有刀柄,刀刃部分已完全刺入体内。她的双腿痉挛,继续挣扎。这情景让所有人都惊恐不已。
“喂,快叫救护车,快!”
从某间店面出来的中年男人回头朝自己的店内大叫着。刚走出店的妻子马上跑回店里。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年男人脸色苍白地询问老人。
老人被学生模样的男人扶起,呆怔不语,脸上又浮现出那哀求般的和善笑容,然后,又一次、两次地慢慢点头。
风吹过马路,周围弥漫着樱花香。
“这家伙脑筋有毛病吗?还是老年痴呆?”中年的商店老板狠狠地说道。
他低头一看,女人已翻起白眼,动作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喂,谁快去雷门的派出所找警察过来。还有,你可别放开那个老头子。”他对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
人群开始聚集,转眼已是人山人海。在人群脚边、心脏被刀刃刺穿的女人已缓缓停止了呼吸。
老人被年轻人按住双臂,脸上浮现出愚蠢且空洞的笑容,简直就像电动傀儡般,不住点头——毫无目标地继续道歉。
“发生什么事了?”人群中有人大声问。
“这个老头子为了不付消费税,杀了老板娘。”中年男人狠狠地回答。
这时,人群里很多人开始嚷叫。
“有这种家伙?”
另外一人说:“太差劲了!”
“老头子,你不觉得惭愧吗?你看,这人如此痛苦。真是混账东西!”
女人身体的痉挛越来越微弱。老人的脸仍旧扭曲,用搓成一团的笑容面对众人,不停地点头。似乎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动作。他充血的眼角浮现泪痕,扭曲的唇角积满了唾液。
远处传来警察的脚步声。人群慢慢朝左右两边分开,两名警察跑进来。
不知从何处静静传来莫扎特的钢琴曲。
2
吉敷竹史在侦讯室前的走廊上问小谷:“命案吗?”
小谷厚厚的嘴唇轻蔑地歪斜着,冷笑道:“是的,为了钱。”
“是抢劫杀人?”
“抢劫……不,不算,虽然是为钱行凶,却只不过是为了十二元。”
“十二元?”
“是消费税。凶手买了一袋四百元的圈饼和米叶,付了钱就想离开,老板娘叫住他,要他付十二元消费税。”
“嗯。”
“可是,老头子好像不明白什么是消费税,所以气愤之下刺杀了对方。”小谷说。
吉敷很不愉快地闷哼出声。
“我一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想不到会和消费税扯上关系,而且还是杀人事件。”小谷以厌恶的语气说。
吉敷也无法抑制不快的情绪。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尽管是杀人事件,却绝对不该是由搜查一课出面调查的事件。但是,所谓败坏世间善良风俗的不祥事件,大多都是如此微不足道!
进入侦讯室一看,身穿沾满污垢的灰色夹克的瘦小老人呆呆坐在椅子上。老人头发花白,后脑勺的头发已快掉光,正在把玩置于膝上的蓝色帽子。
土田刑事独自在老人面前抽烟。他吐出的烟雾在由窗户射入的光线下聚积在侦讯室里。
小谷和吉敷一进入,土田立刻站起来,走向这边。他是位体格魁梧的柔道高手。
他以略带厌恶的表情低声说:“我拿他没办法,他一句话也不说。”
“行使自己的沉默权吗?”小谷低声问。
“不,也不是,看样子好像这儿有问题!”土田用食指指着自己额前,转了几圈。
“神经搭错线?”
“嗯,完全乱了。只是嘿嘿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会是演戏吗?”
“看他的样子不像。”
“被害者呢?”吉敷问。
“好像刚刚死了。”
“他们认识吗?”
“不,似乎不认识。”
“那个老头是什么人?”
“浅草的流浪汉,冬天租住三之轮或森下町的廉价木屋,天气暖和时就四处流浪。”
“这么说他现在已经开始四处流浪了?”
“应该是吧!但是他不吭声,什么都没办法了解。带他前来的警察稍微查访了一下,但仲见世街商店区的人只说曾在浅草见过他。”
“很久以前就见过?”
“不,好像是最近一年内。”
“这么说,他是居无定所了?”
“是的。”
“姓名呢?”
“不知道。”
“年龄?”
“不知道。”
“籍贯之类呢?”
“完全不知道。不管是恫吓还是讲好话,他一概不回答。”
“身边有什么物品?”吉敷问。
“现金两千九百元和一把口琴。”
“口琴?”
“是的,可能是行乞时使用的东西吧!很脏很旧的口琴。此外,可确认身份的驾驶执照、国民健康保险证、养老金手册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
“这么说是无法调查出其身份和户籍了?”
“是的,连姓名都不知道,实在是束手无策!”
“是刻意隐瞒不说呢,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是自己也不知道吧!不论从外表或是什么地方观察,我只能认为他是老年痴呆症患者。”
“痴呆的老人杀人吗?这真令人心情沉重……”小谷说着,隔着桌子,在瘦小老人对面坐下。吉敷和土田则站在他背后。
“喂,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小谷大声问。
老人缓缓抬起低垂的脸,脸上漾满笑容。但那种笑容并非一般人正常、健康的笑容,而是卑屈、病态的笑容。他的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白沫,鼻下有已干涸的白色鼻涕的痕迹;好像在皱纹累累的深褐色皮肤中龟裂开的小眼睛充满了血丝,如同鱼眼般被泪水湿润。
就是这双眼睛和堆满唾液的厚唇,让瘦小老人挤出哀求般的极端表情。
“姓名呀!你的姓名。”小谷大声说,“喂,演戏也没用,你一定明白吧!别再装糊涂了,快说出你的姓名。你杀了人,对吧?”
小谷一副眼看就要把对方的椅子踢倒的凶状,自己的鼻子都快碰到老人的鼻尖了。
但老人只是慢吞吞地把身体向后缩,向小谷鞠躬,两次,三次……
“你在做什么?喂,你在做什么?像玩偶一样点头鞠躬也没有用的,快说出姓名,快!”
但老人仍像想不出其他任何事一样继续点头鞠躬,一直保持着那似哭非哭般的表情。
“老先生,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吗?”
老人点头。
“真是没办法!老先生,你住在哪里?浅草?上野?日暮里?”
老人把头前后甩动,唇际仍保持浅笑。
“保持沉默?老先生,你不会是智慧型罪犯吧!”小谷说着,回头望向背后的吉敷。
土田也看着吉敷,好像在说——如何?我说得没错吧!
“老先生,你刮过胡子吧?”吉敷静静地开口。
一瞬间,老人充血的眼睛望向吉敷。
吉敷并没有忽略对方的反应,他很清楚自己的话已被对方的神经接收到。
“你是怎么刮胡子的呢?你一定刮过胡子吧?”
这时,老人也不知道是对吉敷的问话颔首答复,还是一心一意乞求原谅,仍然像老虎布偶似的将脖子前后甩动。
“喂!胡子呀,胡子,就是这个。”小谷以右手指背频频敲打老人脸颊,声音粗暴。
“如果不刮一定会越长越密吧?你几天刮一次?带着刮胡刀吗?”吉敷问。
老人还是不开口,只是不住点头。
“喂,你有电动刮胡刀或别的什么吗?”小谷问。
老人不理睬。
“是向有刮胡刀的同伴借用吗?嗯?是同伴借你的吗?”吉敷问。
老人点头。
吉敷注意到对方头部的动作不是机械式的重复,更像是本身意志的体现。他心想:这位老人绝对不是老年痴呆!
“没办法,我放弃了。”说着,小谷靠向椅背。
“让我来。”吉敷说。
小谷露出讶异的表情,站起身来。
“口琴呢?”吉敷问一旁的土田。
“在抽屉里。”
老人头部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是你的吗?”
老人的头再度前后甩动。
“看样子终于可以沟通了。希望我还你吧?那么,你吹吹看。”
吉敷将口琴递至老人鼻尖前。老人伸出皱纹累累的右手,缓缓接过口琴。
“吹吹看,放到嘴边。”吉敷比出姿势。
老人缓缓把口琴拿到嘴边,吹奏出熟悉的旋律。约莫十秒,他停止了。
“怎么啦?再多吹一会儿。”
老人点头,却似不想再吹。
“你吹得很好呀!在哪里学的?”
老人只是微笑。
“是自学的?”
老人点头。
“从小就会吹吗?”
老人颔首。
“你不会讲话?”
老人缓缓点头。
“不会讲话?那么,会写自己的姓名吗?”说着,吉敷递出纸和圆珠笔。
老人畏怯似的把身体往后缩,并不想写。
吉敷静静等待着,但老人始终不肯写。
“你口袋里的钱是用这支口琴乞讨来的?”
老人笑了。
“是不是?”
老人点头。
“你在东京出生?”
老人点头。
“家人或亲戚呢?”
还是点头。
“你刺伤的女人已经死了,你认识她吗?”
又是点头。
“你和她有仇怨吗?”
脖子前后甩动。
“以前就认识她?”
虽然点头,但看样子老人好像已不明白吉敷话中的意思了。
“是因为被要求付莫名其妙的什么消费税才一怒之下刺伤她?”
老人点头。
不过,这应该不能作为他的回答吧!
吉敷心想:已经没办法了,跟他无法沟通。
他站起身来。“没法写调查报告。”
“但他是老年痴呆症,可以这么填写吧!毕竟算是特殊案件,没必要记明姓名和年龄。”小谷说。
“不,这位老人仍有理智。”吉敷说,“他并非出于冲动殴打或碰撞对方,而是以刀子刺伤,很难视为是理智丧失者的行为,应该被视为故意杀人。”
“是吗?”小谷似乎不能认同。
“患痴呆症的老人不可能那样吹奏口琴。”
“不,正因为是痴呆老人才有可能吧!”小谷反驳。
“无论如何,我希望稍微深入调查这事件,我心中有些疑点不能解释。”
“我不觉得……”
“只要明天一天就行,好好地查访。”
“在浅草吗?我认为不会有效果。”
“或许吧!但总得试试看。这位老人有明显的特征,说不定可查出什么眉目。不论如何,总不能放任没姓名的杀人凶手存在吧!”
“但是,吉敷,在上野和新宿流浪的流浪汉中,没有姓名和户籍的有很多呢!只要申报失踪,过了七年,户籍上就自动视为死亡了,这位老人或许也是这种情况。”
“话是这样说,不过,很少听说新宿的流浪汉杀人,不是吗?何况,在刑事诉讼法上,这位老人是否有七十岁也是重要问题。”吉敷说。
“所以,只要比照申报失踪者或户籍上有疑问者的资料,应该已经足够了……”
“这方面当然也必须同时进行。但我希望至少能够有一天的时间深入查访。现在已经太晚了,就从明天一早开始吧!你们帮忙准备照片。”吉敷肯定地说。
3
第二天,四月四日星期二,是个晴朗的日子。
吉敷和小谷上午九点半前往雷门前的派出所,向昨天押送刺杀食品店老板娘的瘦小老人到警局的警察询问当时的情景。
自称姓大口的警察表示,昨天那位老人虽像是新来的流浪汉,不过最近的确经常在浅草见到。由于以前他未曾惹过什么麻烦,所以没有较深接触,但多次见到老人睡在松屋背面大楼铁卷门前的硬纸箱内。
大口又说,他做梦也没想到老人是凶暴的人。还有,他完全不知道老人过往的经历、身份和姓名。
吉敷和小谷心想,照这种情形,也只有试着去找隅田公园一带的流浪汉们碰碰运气了。
两人出了派出所,经过大灯笼,沿着铺了石板的仲见世街往浅草寺方向走去。有几只鸽子掠过仲见世街两旁商店的低矮屋檐,消失于远方。
春日上午,阳光明亮,被洒上水的石板湿湿的,反射着灿烂的春日阳光。
三位金发少女踩着亮丽的阳光走向这边。或许因为时间尚早,仲见世街的行人稀少。
“浅草看起来干净多了。”吉敷说。
小谷点头。
“以前,这附近简直就是流浪汉的窝巢!”
风里透着轻柔的春日气息,也不知是树木的味道还是花香。
右转后马上再左转,两人沿着仲见世街背面的屋墙走着。前方可以看到像一团淡淡的桃红色烟雾般盛开的樱花。
这是樱花绽放的季节,一年中只有一次,是极短暂却又最美丽的季节,更是人类在樱树底下暴露丑态的季节!
两人来到昨晚遇害的老板娘所经营的食品店门前。淡绿色的铁卷门已拉下,门上写着“食品杂货樱井商店”几个字。
大概是邻居帮忙关上店门的吧!
食品店隔壁是药店。吉敷和小谷进入药店,向身穿白衣的青年出示警察证件后,询问有关隔壁的老板娘的事。
“我看得很清楚。”不到三十岁的青年说,“老板娘一直追着不想付消费税的客人,结果被刺伤了。我们也同样必须向顾客索要消费税,像这种情形,真的太可怕了。自从命案发生后,在向顾客要求支付消费税时,我一直胆战心惊呢!”
“顾客大多不愿付消费税吗?”小谷问。
“与其说不愿付,不如说因为我们商店街的顾客几乎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很难开口要求他们支付消费税。结果,因为不能向顾客收取,只好由我们自行吸收了。其实想一想,消费税根本就是‘虐待’以老顾客为对象的零售商店!”
“但只要向每位顾客对等收取不就行了?”小谷说。
“不行!有时候家长会叫孩子拿和定价等值的百元铜板来买东西,在那种情形下就没办法要求付消费税了,所以,都由我们自行吸收差额。”
“你和隔壁的樱井太太也谈过这件事吗?”吉敷问。
“曾经谈过。樱井太太对于药品好像很内行,所以经常过来我这边串门,也谈过这种话题。樱井太太的店和我差不多……町内的人都认为我们的年营业额应该不会超过三千万元,所以没有人愿意付什么消费税。樱井太太曾为此发过牢骚。”
“或许吧!”吉敷点点头,“因此,樱井太太对于向顾客收消费税的事很在意?”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虽不想批评已死之人,但她的确有些过于在意向顾客收消费税。不过,她在隔壁做生意才两年,当然会急一点儿。”
“啊,樱井太太开始经营食品店才两年?”
“是的。”
“原来如此,太令人意外了,我还以为很久呢!”
“不,没有多久。”
“她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邻居们好像说过她以前在吉原的料理店待过。”
“吉原的料理店?知道名称吗?”
“名称嘛……好像是叫‘浮叶屋’。”
一旁的小谷在记事本上记下。
“浮叶屋?没记错吗?”
“嗯,飞鸽巴士都把它列入观光景点了,相当出名呢!”
“在这商店街,有谁更详细地知道这些事情吗?”
“这附近我想没有,因为樱井太太是新来的人。”
“是吗?”
这点只要去浮叶屋询问就可以了吧!
“樱井太太有先生和小孩吗?”
“她好像是一个人呢!没听她提过孩子的事。”
“哦……但是,在这地价高涨的东京,拥有一家店面很不容易吧?她是否有相当的积蓄?”小谷问。
“不,那可难说……这一带都属于浅草寺的租地。樱井太太的店面以前也有人做生意,她可能是购买转让的经营权吧!土地是不能出售的。”
吉敷点点头。“樱井太太有可能是独身,那么,你了解和她有过来往的男性吗?”
“这种事我完全不知道。”
“她是受男性欢迎的女人吗?”
“这……我实在……”穿白衣服的药剂师苦笑着搔搔头,“她长的虽然不错,但是毕竟已经五十多岁了……”
“是否有男性或女性朋友定期来找她?”
“我没有注意到。”
“樱井太太经常出门吗?”
“不,好像一直待在家里,夜晚也都是在店后面的住家客厅看电视。”
吉敷和小谷走出药店后,又继续在附近查访,但已无法获得比年轻药剂师所提供的线索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关于老板娘樱井佳子的身世,邻居们无人知道,顶多只知道她曾在吉原的浮叶屋做过事。另外,在事件发生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吹口琴的老人。
而樱井佳子以前在浮叶屋做什么样的工作,也同样无人知晓,因为她一向不太与邻居打交道。不过,附近面馆的老板提到一件挺有趣的事:在浮叶屋主办的花魁道中游行里,食品店的樱井太太打扮成花魁,在浅草的仲见世街和橙街游行过。
吉敷问所谓的“花魁道中”是怎么回事。对方回答说那是浅草春季的祭典之一,由浮叶屋举办,目的是吸引国内外游客,在上个星期的三月二十六日刚举行过。
由于花魁的服饰、动作、化妆等都有一定规矩,因此邻居们都说樱井太太绝非普通人。
“照这情形看来,那位瘦小的老人应该不是之前就与樱井太太有牵联。”两人走向隅田公园时,吉敷说。
“那是当然了,以目前的状况而言,应该不可能是报复杀人!只是消费税引起的争执。”
“或许如此。”吉敷说。
“对了,吉敷,关于刚才消费税话题中提到的三千万元什么的,说是因为未达到三千万元而很难收取消费税,那是怎么回事?”
“啊,那是税法规定,每年营业总额未达三千万元的零售商店不需要缴纳消费税。”
“不需缴纳……这表示也不必向顾客收取?”
“不,还是要向顾客收取消费税,只是到了年底结算时,很多商店未达到三千万元营业额,因此不必缴纳消费税,所以……”
“这种商店收取的消费税就成了店主的收入?”
“应该说是这样的。所以,邻居们也都估计到樱井食品店的年营业额不可能达到三千万元,因此不愿意付消费税。”
“原来如此。但是,以樱井太太的立场,如果营业额达到三千万元就麻烦了,所以她急于向顾客收取消费税,才惹出这次的事……她做生意的经验太浅,还无法判断自己店里的年收入究竟有多少。”
“可以这么说。”
“那么,店老板在年营业额达到三千万元时,一定要向税捐处缴纳总额百分之三的消费税了?”
“不,准确说并非如此。零售商店需要采购商品的本钱,而这一部分已经支付过消费税了,因此只要缴纳定价和采购价差额部分的消费税即可。”
“那么就不是百分之三了?”
“不是,是定价的百分之三中的两成,即百分之零点六。”
“是吗?”
“因为采购价格一律以八折计算。”
“但这样一来,就可能有人刻意设法让年营业额不超过三千万元吧?”
“没错,比如把店面分成好几个不同部门,每一部门独立计算营业额。我认为樱井商店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才第二年,又……”
两人来到隅田公园。
樱花盛开,风从隅田川吹来,公园上空的樱花花瓣立刻翩翩飞舞,四处飘落。
但与此优雅风景正好形成对比,桃红色的樱花树下却是醉倒一片的飨宴。在公园空地上,很多男女坐在铺着塑胶布或硬纸板的地上,大声喧闹。或许因为是工作日的上午,大部分是学生模样的男女。这座公园本来是流浪汉的天堂,可是在赏花游客侵入之下,今天反而到处都见不到流浪汉。
两位刑事绕开赏花的醉客,仔细寻找着流浪汉。由于醉酒者高声喧哗,若不大声讲话便无法交谈。
好不容易在公共厕所旁的树荫下找到一个把硬纸箱撕开、躺在上面的肮脏男人。
吉敷走进树荫,搭讪道:“这种季节很烦人吧?”
貌似五十多岁的男人睡眼惺忪,起初毫无反应,但很快开口说道:“是啊,真让人受不了。”
吉敷蹲下,把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拿至男人鼻子前,问:“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男人瞥了一眼,回答道:“见过,不过不认识。”
“是瘦小的老人,没错吧?”吉敷问。
男人点点头,仍旧回答:“可是我并不认识他。”
“你和他不熟?”
“完全不认识。”
“知道谁和他比较熟吗?”
“不知道。”
“这位老人平常都睡在什么地方?”
“那边。”男人指着言问桥方向。
“他都睡在那里?”
“我不清楚,你们去问别人吧!”男人说。
吉敷站起身来,和小谷继续往前走。醉客们挡住了两人的行进路线。他们只好爬上石阶,来到隆起的土堤旁。隅田川就在水泥堤的下方,上方安着东武浅草线的护栏。
吉敷曾听前辈刑事说过,以前隅田川有屋形船[9],能在河上观赏樱花。但现在被这段又高又丑、像是监狱围墙的堤防挡住,若在河面上赏樱,顶多也只能从墙上隐约见到几片樱花。
他们在东武线护栏下又找到一位蜷缩的流浪汉。两人走过去,让对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男人瞄了一眼照片,便马上慢吞吞地摇头。
“不认识吗?”
男人继续摇头,并不开口。
两人又问过附近其他流浪汉,但结果全都相同。流浪汉全都只是摇头,不开口,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像是老年痴呆的病人——这点和吹口琴的老人一模一样。
两人过了言问桥,来到樱桥附近,每见到流浪汉就让对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但这些又脏又黑的流浪汉全都不想开口,唯一说话的只有最初见到的那个男人。
而且,流浪汉在休息时虽聚在一处,可是醒来后却经常单独活动,和同伴们不在一起。这样,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彼此的身世。
他们对于别人并不关心,甚至对于自己的生存状况也十分麻木。
从隅田公园的流浪汉口中查出吹口琴老人姓名和身世的行动失败了。流浪汉彼此互不关心,当然不可能成功。
“快离开这地方吧,那些酒鬼烦死人了!”小谷说。
吉敷也有同感,两人快步离开公园,朝浅草寺方向走去。
“奇怪,为什么那些青年要喝得烂醉呢?而且是在大白天?拿父母的钱念大学,经常上迪斯科舞厅找女人,他们还有什么不满吗?见到喝醉酒后那样乱蹦乱跳的年轻人,我实在是气不过。搞什么名堂嘛!”小谷愤愤不平地说。
“可能因为大家都这样吧!”吉敷说,“也或许是因为小学、中学和高中一路饱受考试压力,才借此放松吧!”
“这么说,吉敷,你认同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喝酒瞎闹?”小谷神情严肃地问。他似乎感到很没面子。
“我并非认同。但他们至少并没有犯罪,对吧?那么,就不是我们干刑事的所能置喙之事,只有交给教育委员会去伤脑筋了。”
“教育委员会……”
“当然啦!不过,那些教育官员会向教科书出版社强索回扣,而文部省[10]的高官也会接受贿赂,也许没有时间管这些事。”
小谷笑了笑。
“对于这种现象,最该生气的是那些乱嚷乱叫的年轻人,他们是借此来转移愤怒。还好日本现在是太平盛事,如果是幕府末年,说不定有人就要造反了。毕竟,在目前这种时代,一般老百姓只能以那种方式来表示内心的愤怒。”
小谷有些不满地蠕动嘴唇,并未做声。
“现在的年轻人还算是很单纯,更可恨、更邪恶的成年人多得是哩!”吉敷说着,大步往前走。
来到大马路,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吉敷说:“到吉原去看看吧!”
4
两人在吉原大门的十字路口下了出租车。
现在,这里是充满车辆排放的废气的十字路口了,但以前却是花街吉原的大门。
吉敷和小谷踏入昔日吉原的区域。现在,此地已是和往昔无法比拟的风化区,从很久以前,这儿的皮条客就已是一道另类的风景。
两人向貌似皮条客的年轻男人询问浮叶屋的地点——还是上午,这种时间就已有人来寻花问柳吗?由大门向西走,穿过吉原的大马路再向右转,两人走入小巷。每一家店几乎都有土耳其浴。依年轻男人所指的路径,两人来到浮叶屋门前。门灯的毛玻璃上写着“料亭浮叶屋”的字样。门内有一棵樱树,开满似桃色云雾般的樱花。
风很暖和,两人闻到那股春天特有的香味。
吉敷和小谷低头穿越樱花树,走进木板墙内。地面铺着白色细沙,也有踏脚石,还洒了水。
拉开木制双层建筑的玄关玻璃门,里面是略显昏暗的脱鞋间。
“有人在吗?”吉敷大声问。
“来啦!”
里面传来似乎很年轻、很客气的女人声音。同时,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少女自柱后走出。
少女在木板地面并膝跪着,问:“有何贵干呢?”
吉敷认为这女孩太年轻了,便说道:“我们希望能见见老板娘。”
之后,他出示警察证件,接着说:“想要请教以前在这儿的樱井佳子的事。”
少女知道对方是刑事后,浮现出畏怯的神情,匆忙转身入内。
等了约莫五分钟,两人正觉得有些不耐烦时,一位大约六十岁、打扮华丽的女人出现了。
“可以坐下吗?”吉敷说着,和小谷一同在入口的木板阶梯上坐下。
“是问曾在我们这儿待过的樱井的事吗?”老板娘微笑问道。她的眼尾和额际虽有皱纹,不过肌肤却很细嫩。
“是的。”
“她在我这里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反应快,做事也机灵认真。”她以谈及好朋友般的语气说。
“很长一段时间是多久?”
“这个嘛……可能将近三十年吧……”
“三十年?这么说是从昭和三十年左右就开始了?”
“应该是的。”
“她的工作是……”
“厨房的女总管,对了,可以说是女服务生领班吧!”
“为什么离开这里呢?”
“那是因为她自己的问题。”
“自己的问题?”
“她表示想独立经营商店……她怎么啦?”
“你不知道吗?她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老板娘表情僵住了。
她不像是在演戏。
“是被人杀害的。”
“被人杀害?被谁?”
“这位老人。你有印象见过此人吗?”
老板娘很害怕似的盯着吉敷递出的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沉默不语。
吉敷很注意对方的表情,却没有发现丝毫变化。
“见过吗?”
“不,没见过这个人。”说着,她递还照片。
“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
“啊,是吗?”
“非常瘦小,有印象吗?”
“不,完全没有。”
“抱歉,很冒昧地问,老板娘在这里……”
“是的,很久了。”
“超过三十年?”
“是的,在樱井来这儿之前就一直……”
“这其间,照片上的男人未曾来过这里吗?”
“是的,我不记得曾见过他。我一向很会记客人的脸,像他这样特征明显的人,我绝对会记得。”
“在这三十年之间,没有发生过和樱井有关联的重大事件吗?”
“在我记忆中是没有的。”
“樱井是怎么进来这里做事的?”
“通过别人的介绍。”
“别人?”
“是某位实力派议员。”
“樱井和那人是同乡或什么吗?”
“不,不是的。那人是东京人,而樱井应该是在静冈出生的。”
“樱井多大年纪了?”
“听说她是昭和九年出生的,所以是五十四或五十五岁吧!不过她已经死了,可能没人知道其准确年龄了。”
“樱井来这儿做事之前从事什么行业?”
“这我就不知道了。”
“有谁知道吗?”
“不,我这边没有人知道樱井的经历和身世。”
“樱井自己也未曾提过吗?”
“是的,她没有说过任何有关自己的事。不过,她是二十出头就来这儿的,即使有什么经历也……我曾想过,她也许结过婚……”
“有那种迹象吗?”
“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只不过因为她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人……”
“有关孩子的话题呢?”
“从来没有提过。我想,应该没有生育过孩子。”
老板娘始终面带微笑,却不像很坦诚的样子。
“听说在贵店主办的花魁道中游行里,樱井也参加了?”
“啊,那个……”
“每年都举办吗?”
“不,并非每年,只有在飞鸽巴士公司或浅草的商店街提出要求时才举办,像去年和前年就没有。”
“都是由贵店主办?”
“不是我们就是松叶屋。由于松叶屋的规模比较大,所以通常由他们负责主办。”
“樱井为什么会扮演花魁?她已经辞掉这边的工作了,不是吗?”
“是的。但每次我们店里负责初会时,樱井都扮演花魁的角色。”
“初会?”
“是的。我们和松叶屋从昔日江户时代就一直经营观光茶馆,因为这种关系,现在被飞鸽巴士纳入观光点。而每次巴士载观光客前来时,就会举办一些表演活动,在里面的大客厅……目的是让客人体验花街柳巷的初会。”
观光茶馆?初会?这都是吉敷不曾听过的名词。事实上,他连什么是花魁道中也不懂。但他觉得再追问很麻烦,就没有深究。
“我这样说不知道是否恰当,樱井一打扮起来,在舞台上相当引人注目,何况她自己也喜欢这种工作,所以今年轮到我们主办花魁道中,就找她帮忙了。”
吉敷和小谷出了浮叶屋,往大门方向走去。来到贯穿吉原风化区的大马路上时,他们发现,两旁有很多家大众食堂、面馆、咖啡店和贩售报纸杂志的店面。
但这些店面只是在从大门进入风化区最初的二三十公尺的范围内。等道路转为直线,两侧就已经全部是土耳其风格的店面了。
“即使时代变迁,这里还是经营同样的行业。”小谷说。
吉敷心想:事实上也是这样,如果一百年后,风化区变成大学,感觉上反而很不对劲儿。
“肚子饿了。”小谷说。
吉敷也有同感。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两人进入大门旁的大众食堂。
点了猪排饭后,吉敷问小谷:“你知道初会和观光茶馆的意思吗?”
“啊,刚才听老板娘提到……我不懂。”小谷抬头望着天空回答。
他似乎一直都感到无聊,似乎认为像这样的查访不可能有什么收获。
吉敷觉得有必要去见中村一面。中村是和吉敷交情很好的前辈,目前在搜查班担任主任,兴趣是研究昔日的江户,对吉原的今昔也有深入的了解。
“什么是花魁?是指妓女吗?如果是,应该就像现在的土耳其浴女郎吧!但为何会在道中呢?提到道中,总觉得就像弥次喜多道中[11]之类。”
对此,吉敷也不太清楚。
吃饱后,吉敷先站起身来。小谷想跟在后面,但吉敷伸手制止了他,独自走向收银台。吉敷边付账,边向老板模样的男人出示警察证件。
“我想请教一些有关浮叶屋的问题。”吉敷说。
男人似乎很惊讶,眼眸中浮现出异乎寻常的怯惧。方才浮叶屋的少女也是一样。或许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人都畏怯警察,这是江户时代以来留下的传统。
“约莫在两年前,浮叶屋内有一位名叫樱井佳子的女人在工作,你认识吗?”吉敷问。
“嗯,有,有的。”男人好像刚刚想起来一样点点头。
“你知道樱井离开浮叶屋的原因吗?”
“那是……很可能是因为源田死了吧。”
“源田?”
“以前担任议员,一直经营大楼出租业,在麻布和银座。”
“那个人和浮叶屋有什么关系?”
“源田一直是浮叶屋的顾问,不,应该算是幕后支持者吧!”
“哦?”
这可算是小道消息了。
“樱井是在昭和三十二年或三十三年通过源田的介绍进入浮叶屋当女服务生的。”
“女服务生?”
“表面上是这样,其实,应该是当女演员吧!”
“女演员?”
“是的。浮叶屋和松叶屋都会表演花魁秀让客人观赏,这时就必须有来自置屋[12]、能扮演太夫[13]的美女,所以……”
太夫?置屋?又出现令人不解的名词了。
“浮叶屋让客人观赏花魁秀?”
“是的,飞鸽巴士载来客人。”
“是舞蹈和戏剧之类?”
“那当然会有吧!但最主要是要让客人体验往昔从江户来吉原寻欢作乐之人的心情。”
吉敷又不懂了,总不可能让花魁和每位客人上床吧!
“源田还活着、经常在浮叶屋露面时,樱井可说是非常风光,几近不可一世;但源田一死,她就被赶出浮叶屋了。”食堂老板脸上浮现出诚挚的笑容,静静地说道。之后,他首度发问:“樱井怎么了?”
“樱井后来曾在浅草经营食品店。”
食堂老板好像很在意吉敷使用了过去式,短暂沉默后,开口道:“我想那一定也是源田持有的店面。”
“那位姓源田的人是浮叶屋和樱井的幕后支持者?”
“是的。樱井怎么了?”老板再次发问。
“被杀害了。”吉敷回答。
老板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很久才回过神来,问:“被谁杀害?”
“这个人。”吉敷让他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
他眉头紧蹙,从收银机底下迅速拿起眼镜戴上,注视着照片。
“身高一百五十公分左右。你记忆里是否曾在这附近见过这样的男人?”
老板紧盯着照片,很快回答道:“不,没见过。”
吉敷点点头,收好照片。
“所谓的花魁道中,除了樱井外,还有什么样的人参加?”
“我想大多是浮叶屋的人,不过,只要是町内会中有意向的人,提出申请也能够参加。”
“是吗?谢谢你。”吉敷道谢后,叫上小谷,两人一起走出食堂。
之后,吉敷仍带着小谷在浮叶屋周边一带查访,又花了好几个钟头,却已得不到比浮叶屋老板和大门附近的大众食堂老板提供的情报更有用的东西。
小谷大多数时间都沉默不语。很明显,他是觉得这有些无聊,持怀疑的态度。
“累了吗?”吉敷问。
“不,不是累。”小谷回答。
“这么一来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包括樱井佳子和浮叶屋的关系——通过经营大楼出租业的有钱人源田,她和浮叶屋有着不太正常的危险关系。”
“话是没错,但不管怎么查访,还是完全找不到有谁认识那位吹口琴的痴呆老人。”
“嗯,的确还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和身世。”吉敷也承认这点。
“那位老人和这里的浮叶屋或樱井佳子如果毫无关联,那么,今天的查访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小谷转过脸,厌烦地说。
吉敷沉默不语。
“那位老人根本就是老年痴呆,和死亡的女人在生活上并无关联。依我的看法,他们不可能认识对方。”
这样的语气很明显是在说,目前的查访工作是浪费时间。
吉敷也承认有这种可能性存在。
“难道你认为那位老人和浮叶屋时代的樱井曾有过某种接触?”
“我本来不想完全放弃这条线。但在今天的查访中,我已不得不放弃这一可能性,毕竟已被如此明确地否定了。”
“我们进入吉原逛了这么一大圈,却无人表示曾经见过那位特征明显的老人,可见两人之间确实没有关联。”小谷边走边说。
四月的日照时间虽然长了些,不过此时太阳却已经向西偏斜了。马路上穿西装的皮条客越来越多,赏花后准备回家的红脸男人也增多了。
“好,那么我们在这里分手,我还想再逛逛。”吉敷停住脚步说。因为,他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个公用电话。
一瞬间,小谷脸上浮现出“你还要继续查访吗”的表情,但他很快便说了声“那么,明天见”,随后大踏步离去。
吉敷走向公用电话,插入电话卡,打至搜查一课的搜查班。他联络到中村了。
他表示自己目前在吉原,希望请教一些有关吉原的事,譬如花魁道中、观光茶屋、初会之类。中村答应了,说目前手边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马上就会过来,并让吉敷在大门入口处不远中央街旁的P咖啡店里等待。
看样子,对于江户研究专家中村而言,吉原就好像自己家厨房般熟悉。
5
吉敷在P咖啡店靠窗的座位上坐下,点了杯咖啡慢慢啜饮。正好喝完的时候,中村的身影在外面的柏油路上出现了——还是戴着贝雷帽,一副艺术家风范。
中村并不打算进来,只在窗外招手。
吉敷站起身来。
两人在柏油路上会合。在吉敷的感觉里,虽然每天都在同一栋建筑物里工作,他们彼此却仿佛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
“难得会在这种地方碰面!”中村一开口就这么说,黑框眼镜后的眯眼柔和地笑着。
虽然同样是在东京,却与在警视厅走廊上见面不同,有某种怀念的心境。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件?”中村问。
吉敷说了一下。
“嗯,那就与吉原并无直接关联喽!好吧,我慢慢告诉你有关吉原的一切,不过不能算是调查资料,而是一般常识。”说着,中村往大门方向走去。吉敷跟在他身旁。
“这处吉原,现在已经不称之为吉原,而是台东区千束。但是只要提到吉原,东京居民还是都有常识,知道以前是在这里。当然,这种‘吉原’的称呼也有待商榷,准确说来应该是新吉原。”
“以前的吉原是在日本桥的葺屋町,其位置正好在町中心,不过随着江户的发展,逐渐被迁移至北边的神田川这里。这是明历年间[14]的事,准确年代我已忘了,不过是在十七世纪。”
“当时这里完全是乡下,若查看当时手绘的地图,就会知道四周全是稻田。后来在这地方砌起四方围墙,辟造出风化町。”
“在江户时代,人们称这里为新吉原,以便与旧吉原区别开,所以,称这里为吉原并不准确。”
“吉原也有俗称,叫做五丁町,那是因为在旧吉原时代,它是由江户町一丁目、二丁目,京町一丁目、二丁目,以及角町这五丁合并而成。变成新吉原后,这里规模扩大了很多,又加上扬屋町和伏见町。不过,尽管这样,大家仍是依着昔日习惯称为五丁町。”
“不过,这些对你来说可能不太需要吧!你希望知道的是什么?”
“观光茶馆或花魁道中之类的。”
“哦,是吗?茶馆吗?吉原的花魁也有等级之分,依旗下女孩的素质,店的格调也有差异,大致上可分成大见世、中见世和小见世三级。想在吉原寻欢作乐时,像我们这种等级的一般老百姓是透过称之为‘篱’的格子窗选好花魁后,再进入店内直接交涉。”
“花魁的分级很严格,像旧吉原时代的太夫,简直就像女王一般,这样的人物并不会出现在‘篱’内——即西方的橱窗——供寻芳客挑选。而且,我们这种没有地位的老百姓,就算进去店内也没有办法见到对方,更别说其他的了。”
“毕竟,你想想看,那可是没有电视和电影的时代,歌舞伎全部是由男人演出,民俗戏曲又太低俗,那么,会让一般老百姓动心的所谓大明星或名演员,就只存在于吉原了。也就是说,像目前的松坂庆子、岩下志麻……还有哪些女明星呢?最近我没有看电影,不太清楚,但这种大明星都在吉原。”
“想要与这类顶级的明星见面,有既定的手续,很麻烦也很费钱。只凭一时兴起冲进店内,表示想找北斋[15]的画上曾出现的某某女性,也是枉费工夫。”
“那么,要怎么办呢?茶馆就在此时发挥作用。”
“想和这类称之为太夫或红牌的顶尖花魁见面的人,绝对是非常富有的人,花钱的水平也是一般庶民无法比拟的。他们首先必须到观光茶馆,边摆酒宴畅饮边叫来中意的花魁,光只是在茶馆的花费就已不少了……”
“何况,被叫来这儿的太夫——在宝历[16]年间已取消太夫这一称谓,现在称为红牌——又会携带一大群侍从前来,简直就像是诸侯出巡一般,这个被称为花魁道中。”
“啊,原来如此。”吉敷总算明白了。
“这个花魁道中形同江户的风物诗,在浮世绘[17]里经常被描绘,而浅草祭典只是重现当时的情景。”
“那么,初会又是怎么回事?”
“在茶馆和妓女见了面,也并非只有一次就能够上床,因此,第一次见面就称为初会。这只是很平常的见见面、喝几杯酒、一同吃饭而已,别奢望从花魁身上获得丝毫回报。而花魁也几乎不开口说话,顶多只是点头或摇头。”
“客人则必须大献殷勤以求博得花魁的欢心,花费大把银子。若能因此让花魁一笑,就算成功了。”
“哦?”
“等再次像这样重新来过一遍后,第三次彼此就算熟悉了,花魁才答应和客人上床。通常到了这种时候会有特别的安排。在茶馆里,料理端出时,筷子袋上会写出客人姓名,客人和花魁宛如新婚夫妻般进入房间。”
“此时,花魁也会矫揉造作地刻意不上床;即使已经上了床,只要这时有别的熟客前来,店里的年轻人就会过来打断好事,好事也可能泡汤。”
“但若因此提出抗议,会被视为粗鄙、没水准,前面所花的一切工夫都白费了。”
“另外,在茶馆见面时,若客人不合花魁之意,也可能被拒绝,也就是说,这完全是由花魁主导的世界,足以说明当时的妓女相当于大明星。”
“你看,这里就是自江户时代经营至今的著名茶馆松叶屋,就在大门旁。”中村边指着边经过松叶屋,穿过大众食堂和贩售杂志报纸的店门,走到大门外十字路口。
“这里就是昔日名震全国的花街吉原大门。现在虽是十分普通的十字路口,但在江户时代,这里可是进入令人憧憬的不夜城的入口呢!对一般老百姓而言,由于没有其他娱乐,能来这儿乃是男人一生之梦。”
“当时,浅草后面一带习惯被称为里田圃,对于想来吉原却又不太有钱的寻芳客而言,为了抄近路,都是快步穿过里田圃的田埂。”
“所以,这大门四周一向安静。这条铺着水泥的汽车道以前被称为日本堤,左右两旁都是水池。由这边望去,对面的水池称为山谷堀,和隅田川衔接。”
“大门旁还保存有‘东河岸’这个地名。昔日的江户,不只限于此处,很多地方都保存着与‘河岸’有关的地名,而所谓的河岸通常都是小渔场。我猜测这一带以前应该有渔夫居住。”
“渔夫?”
“嗯。以我们现代人的感觉,或许无法相信。不过所谓的江户的确是水都,水路四通八达,到处保存着与‘河岸’有关的名称。因此,在春暖花开时,以捕鱼维生的半农半渔者应该出乎意外的多才是。”
“还有,这棵脏兮兮的柳树被称为‘回头柳’,因寻芳归去的客人会在这棵柳树前意犹未尽地回头瞭望风化区而得名,虽然它现在只是加油站前一株奄奄一息的柳树。”
“这是当时那棵树吗?”
“不,应该不是吧!可能已经重新栽过很多次了。即使这样,未免也太细了吧?是因为车辆废气的缘故吗?对了,我们过去日本堤看看。”
“这里四周在以前都是稻田?”等待信号灯的时候,吉敷问。
夕阳西倾,路旁的小楼房和住家笼上阴影,实在难以想象往昔的田园风情。
“没有钱的老百姓是步行前来,但想和花魁上床的富人又是如何前来?”
信号灯变成绿色,两人穿过马路。
“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坐轿子,请轿夫送来。而且,那并非普通的轿子,而是极尽奢华的所谓‘三枚驾笼’,即由三位轿夫轮流替换抬着走,因此速度不会减慢。如果普通轿子是出租车,那么这就算是高级出租汽车了。”
“啊,原来如此。”
“另一种方式是搭船来这边的山谷堀。先来到柳桥,也就是神田川岸边的浅草桥,再搭船出大河,由大河左转上行,穿过吾妻桥,驶入山谷堀的狭窄运河。运河从现在的台东河边体育馆一带开始,直接通至前面的日本堤畔。下船后,边听鸟啼声边在日本土堤上步行八丁。”
“八丁大约是多远?”
“所谓的一丁应该是一百多公尺吧!因此八丁是一公里左右。吉敷,我们就一面回想昔日的情景,一面沿着这条毫无风情可言的柏油路走到大河旁吧!”
中村过了斑马线,立刻向右转。
夕阳西坠,填满车道的车辆亮起了黄色雾灯。
“真吵!引擎和喇叭声让人听不见彼此讲话的声音。以前走在田园正中央的水池道路上,在像此刻这样的夕暮中边听鸟啼边走向吉原的风雅,如今已经无法想象了。”
“对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出版社鸢屋就在吉原大门的前方。”
“北边就是现在的南千住五丁目,有与铃之森齐名的江户两大刑场之一的小冢原。将罪犯斩首后,习惯上会把头颅和记有罪状的牌子曝晒三天两夜。所以对当时的江户百姓而言,神田川以北一带乃是奇妙世界,寻欢作乐和死亡并存。”
“浅草的浅草寺四周经常成为身份不明的死者或倒毙路旁的尸体的放置处。若有人下落不明,亲戚也会来浅草寺询问。因此,从浅草到其背后千住、吉原一带,在江户时代就是死亡空间。”
“对了,这边往左,应该能见到被填埋的水池遗迹才对。”
中村穿行于停车场的车辆之间,来到隔开左侧两栋建筑物的小路上。这里有一片狭长形的公园,一直朝隅田川方向延伸。公园里有滑梯、秋千、爬栏和植栽等。
“你看,这就是山谷的遗迹,填埋后变成这座公园,因此形状狭长犹如走廊,而且呈直线状。在江户时代,竹筏或舟船可以驶到此处。”
“寻芳客也搭竹筏吗?”
“不,竹筏只是一般百姓使用的交通工具,会上吉原寻欢的富人不可能使用那种东西,一定都是舟船,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游舫。舫上有坐席,很宽敞,可以饮酒作乐,也可以找艺伎表演,能够载几十人之多。”
中村一面说明,一面穿行于公园内的游戏器材间。
“要搭船来到吉原,究竟需要花多少钱呢?”吉敷问。
“并无所谓的上限。烟花界是讲究花钱的世界。首先,到租船场要付给老板、船夫,甚至小伙计一笔钱;进入茶馆召花魁同样要付钱,而花魁的随从人员包括称之为‘番头新造’的经理,名为‘振袖新造’的雏妓两三人,两位名为‘秃’的候补妓女,再加上妓院保镖两三人,负责监视的老太婆一人,浩浩荡荡地形成花魁道中。”
“等酒宴开始时,这些人都陪花魁入座。但并不是这样就结束了,还必须找艺伎来表演。两人一组的艺伎叫两三组,再加上乐师两三人。”
“这样庞大的人数,每个人都得给钱,酒宴料理也得给钱,全部加在一起,最少得花掉二十两,多的话五十甚至一百两都不算什么。”
“一两的话,以现在币值大约是多少?”
“这就很难估算了!若考虑到现在日元升值的因素,我想约值十万元吧!”中村微笑着说。
“十万元?”
“没错,一两是四千文,一文等于二十五元,当时一碗面是十六文,现在则是一碗四百元,应该不会错。对了,当时的街头流莺[18]才索价十六文,和吉原红牌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但一两若为十万元,二十两就是两百万元,一百两就是一千万元了。”吉敷瞠目。
“是的,所以在吉原找红牌寻欢和我们一般想象的召妓完全不同。”
“那又该如何理解?”
“有支持者,也就是想要维持吉原文化的幕后支持者。”
“啊,幕后支持者……”
“吉原虽是风化区,但是如今仔细回想,它绝对是一种文化。在江户这个封建时代,能读会写,也会和歌的女人,除了官宦千金,就只有吉原的花魁了。何况花魁又能引领江户时代的流行风潮。想维持这样一个世界,一定需要巨额金钱。如果没有幕后支持者出钱,根本不可能做到。”
“原来如此。”
“刚刚我也说过,那些花魁就如同现在的吉永小百合或岩下志麻一样。她们在幕府末年已算是大明星,来到浅草的外国使节见到属于圣域的浅草寺大殿墙上挂着吉原的娼妓肖像,都大为震惊呢!”
“是吗?”
“当然,在西方国家不可能会在教堂用娼妓的肖像画来装饰吧?但在吉原,这些大明星却已经不能算是娼妓了,她们是时代的文化元素,是时代的象征。因此,依我的看法,她们之所以委身于某个男人,应该解释为对于幕后支持者投资的感激。”
“那么,浮叶屋的源田……”
“嗯,应该具有吉原文化的传统观念吧!每一种文化背后都有支持者,西方文化也是这样。”
两人继续并肩往前走。不久,如走廊般的公园忽然变宽,也变漂亮了。地面铺着石板,水池里有薄薄一层水,水边还有崭新的水车小屋。
“这是新近落成的公园。大河已快到了,你看,那就是江户街,对面可见到台东体育馆,过了江户街就是大川河边。”
如中村所言,走过车道后,是一片植被围成的河畔公园——隅田公园。
“啊,居然是通往这儿吗?我今天和小谷来这儿查访过哩!”
远方,约莫樱树所在的位置,仍旧传来醉客们的大合唱。
“春天的气息使人疯狂。”中村喃喃说道。
吉敷好像听到了奇妙的暗喻!
山谷堀在昔日注入大河的地方有座巨大水门,吉敷隐约能感受到流水气息和樱花香混合的春日芬芳。
两人穿过植栽,走到能俯瞰大河水面的位置。
他们能够看到河面,但是因为位于很高的堤防上,感觉河面很低。没有船影——若是往昔的江户,河面上一定有很多竹筏、舟船和白帆船吧!
“来吉原寻芳的客人依我们刚才走过的路线搭船而下,在此右转后,回到浅草桥的租船场。”
“一定是很愉快的旅程吧!”吉敷并非迎合中村,而是很自然地感叹。
中村频频点头。
“我是这样觉得,但现在已成为永远无法达成的憧憬了……这条大河,左边有千柱大桥,右边有浅草桥一带著名的两国桥,是出名的投河自杀胜地。此外,到这里为止,都没有官方建造的桥梁。”
“啊,是吗?樱桥当然不是,可是言问桥、厩桥和吾妻桥之类……”
“吾妻桥是老百姓建造的。江户时代的桥梁只有吾妻桥、两国桥和再过去的永代桥。所以,连白帆船都能驶到这附近。”
“嗯,在江户时代,这一带想必是个好地方。”
“不,大川这边是不祥之地,或许应该说,这条大河对岸的两国回向院周边地带乃是妓院和死人的乐土。不过在当时,人们都能自行掌握分寸。所谓的江户文化本来就是邪恶文化,不管吉原、浮世绘、艳笑落语或歌舞伎,其本质都脱离不了‘性’的欲望。因此当时的人们经常会有羞耻心理,也会自我收敛,非常容易管理。”
中村的话让吉敷想起陌生的吹口琴老人那畏怯、孤独、痴呆的样子。再想起生活在隅田公园的流浪汉,吉敷忍不住觉得即使到现在,江户邪恶的一面似乎仍在延续。
那么,有懂得善恶分际的坏人吗?那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正如中村所说的,仿佛对于江户的邪恶一面非常熟稔。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吉敷沉思着。
如果那样,老人应该和吉原有关联才对,但在吉原又寻找不到老人留下的痕迹!
“那位老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吉敷喃喃自语。
“不知道他的身世吗?”中村问。
吉敷点点头。
“但是,今天报纸已有小文章报道这桩事件,可以期待我们会获得某些新的线索。”中村说。
吉敷心想,应该是吧!问题是,会有人注意一个流浪汉因消费税而犯罪的小事件吗?
“真是的……”吉敷说,“有人为区区十二元而杀人,也有人为了召妓,在吉原一夜花掉一千万元,这未免太……”
中村苦笑。
“那是因为江户人有不把钱放到第二夜的习惯吧!当时的江户人,过了下午两点以后,就都停止工作,只专心于玩乐。”
“是吗?”
“好像是。以现在在密闭的小房间罹患工作中毒症的现代人眼光看来,那是太懒惰了。但当时想买房子随时就能买到,至少比现在的东京人好多了。”
这次轮到吉敷苦笑了。
“即使现在,女明星的幕后支持者还是同样撒着大把钞票!只是我们没有那种本事而已。算了,不管哪个时代,人情世故都是一样的。”中村说完,笑了笑。
但是,吉敷已看不见他的笑容了。
远处的樱桥亮起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