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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不远处的一扇门,铺有苔灰色地毯的走廊与高出一个台阶的木板走廊相连。这里似乎就是与正房的连接部。墙壁或天花板的装饰风格也自西式转为和风。
我蹑手蹑脚地走在嘎吱作响的走廊上,左转右拐后,走廊分出两股岔路。
正前方的岔路纵贯这个昏暗的家,一路通向玄关,而左拐的岔路则很快变成死胡同,并且,在那条死胡同的尽头……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缺失脸部的模特人偶。
这一次,所谓的“缺失脸部”并非意味着脸部“扁平”,而是根本没有脸部——脖子上方缺少整个头颅。
在那个人偶的左前方,有扇对开大门。
我实在难以抗拒那扇异于其他房门的对开门,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从缺失头颅的人偶上挪开视线,向左边的岔路走去。
那扇对开门上涂着厚厚的灰漆,看起来沉重而结实。相接的两扇门上镶有金属件,却没挂锁。
我推开那扇门。合页似乎锈住了,发出很大的嘎吱声,但没费多少力气门就开了。
只是一个普通的空房间。
天花板高出走廊两倍左右,裸露出粗壮的房梁;墙壁上开着用于采光的小窗……这一切都让我不禁想起“仓库”这个词。
说起来,我曾在自正房玄关绕道至公寓的路上,见到过白色墙壁的大仓库。看来这个房间就在那个大仓库之中。
房间内的光线更加微弱。等双眼适应了房内的昏暗光线后,我终于发现有东西潜伏在这黑暗之中。
(这是……)
我摸索着房间入口处的墙壁,找到像是开关一样的东西。按下开关,安装在房梁上的荧光灯亮了起来。
(老天,这是……)
灯光照亮了仓库中诡异的情景。
可以说,这里简直成了人偶聚集地。
房间内散落着全裸的洁白人偶,一共有二十个……不,或许更多。
有的人偶缺少一只手臂,有的人偶缺少一条腿,也有失去双臂或缺少下半身的。这些看起来均为年轻女子的人偶都缺失了脸部——她们的面部都是没有五官的扁平脸。
我心惊胆战地迈步跨入仓库中。
混于人偶间的画布、画架等画具引起了我的注意,雕刻用具也不在少数。这样说来,这间昏暗的仓库应该就是已故的飞龙高洋的工作室了。
房间中央放着一把圆形矮凳。我坐了下来,摸出衬衣口袋里的烟,叼在嘴上。
父亲的工作室。
从回到故乡直至自杀的三十年间,父亲不停创作的地方。
高洋本就性情乖僻,晚年时越发厌恶交际。他将自己关在家中,几乎不与人打交道,也不再发表任何作品。在此期间,他都在这里制作人偶吗?
这些人偶——
据说高洋的雕刻及绘画作品悉数转至他人名下,没有任何一件以“高洋”之名留存下来。就是说,大概只有这些没有任何艺术价值的人偶,才是唯一残留在老宅的高洋作品。
他在这里有何感想,又在渴求些什么呢?
那双眼睛见证了什么?他为怎样的热情驱使,才创作出这些人偶呢?我被没有脸部的“她们”包围着,故意慢慢地吸着烟。袅袅上升的紫烟笼罩着我,最终,我总算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答案。他渴求的是——
父亲渴求的是我的母亲。
父亲渴求的是他的爱妻,我的生母——飞龙实和子。
从我在正房玄关处初遇人偶时起,就该察觉到这一点。也许我察觉到了,却不愿意承认。
那是于二十八年前的秋天早逝的母亲。
父亲深爱着母亲,刻骨铭心地深爱着。没错,深爱到对身为独子的我都痛恨不已的地步。
父亲从未告诉过我,但我能感觉得到。
(那道冰冷的视线……)
对父亲来说,我不是他与爱妻的爱情结晶,而是来路不明的怪物。
或许,父亲从我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而这个“他”却渐渐夺去自己深爱的女子。父亲被困于绝望的恐惧之中,无法自拔。还有可能,父亲在我身上看到了祖父武永的影子。
——的确和高洋少爷长得像。不过,小少爷更有武永老爷年轻时的风采啊!
刚才,老管理员这么说。
父亲一头扎进工作室,追逐亡妻实和子的幻影。静物画也好,抽象的雕刻作品也罢,恐怕父亲创作这些作品的初衷,都源自对于爱妻之死的悲叹、愤懑以及二人间的回忆。无疑,作品中饱含着对她的无尽思念。
(而且……)
我进一步想到——
不久,父亲开始考虑一件事——如何再现因老去而渐渐淡忘的关于爱妻的记忆。他希望用那些抽象的形式再现这份记忆,却更加期望可以以另一种形式——可以亲睹芳容,可以促膝谈心,可以一亲芳泽,可以软玉在怀——使他曾经深爱的女子复活。
于是,他制作出了这些人偶。
“她们”没有脸部,恐怕是因为在父亲晚年时,实和子的容貌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模糊了吧?嗯,还是因为……
孤独老迈的他身心俱疲,最终亲手终结了自己的性命。临死前,父亲究竟对异样的人偶们说了什么呢?
我夹着尚未燃尽的烟,从矮凳上站起身来,心情复杂地环视着形态各异的人偶。
(妈妈?)
我试着从这些惨白扁平的脸上,找出一丝残存于记忆中的生母的容貌。然而,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
“想一,”不知道从哪儿传来呼唤我的声音,“想一……”
啊,是了,那是沙和子姨母——我的另一个“母亲”。
如梦初醒般,我转身走向入口处的门。大概我从洋馆回去得太晚了,母亲正担心地四处找我吧?
于是,我赶忙应了一声,走出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