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希腊)哲学家
谁是西方第一位哲学家?即使我们把目光限制在古希腊的石山海岸,这个极具争议问题也不会有显而易见的答案。通常的答案是泰勒斯,他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纪(公元前 625?—547 年?)的米利都。事实上,我们对他所知甚少,没有任何他写下的只言片语。我们对他仅有的了解来自并不总是可靠的亚里士多德。泰勒斯认为,世界诞生于水,并被水环绕,这个观念极有可能来自早期希腊的宇宙生成论和其他文化。然而,这个观念转变为宇宙生成论观点,可能要归于亚里士多德,他出于自己的目的,把泰勒斯的理论看作与他的后继者的理论有关,因此重新把它塑造成有关宇宙的基本“基质”。
泰勒斯并没有确切说万物是水构成的。他主张世界被水环绕,这与同时代的许多其他思想家相同。他说的似乎是,水在某种意义上是万物之源,但这种说法还不是以下这种自然理论:万物本质上是水。不过,泰勒斯确实与根据诸神解释万物的神话传统决裂,采用了我们可能称之为自然主义的观点。这是一种科学观点,它根据其他更为确切的自然现象来解释自然现象。因此,或者根据某些人的说法,他至少配得上第一位哲学家的称号。
不过,我们有理由质疑这种评价,而且,它会引发人们对“哲学家”这个声名卓著的标签所指为何的疑问。如果哲学是理解世界秩序、解释事情为何发生以及为何应当发生的尝试,比如,如果哲学是理解人是什么、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以及我们死亡意味着发生了什么的努力,那么,哲学确实在泰勒斯之前好几个世纪就已出现。这样来理解哲学,哲学就可以追溯到古代诗人荷马和赫西俄德,甚至可以进一步追溯到克里特岛的米诺斯文明,以及埃及、苏美尔、巴比伦和其他文明。
然而,如果我们要根据自然科学的模型来理解哲学,认为哲学是不借助诸神和神灵来解释世界的尝试,泰勒斯也不是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显然相信,用他自己的话说,“万物有灵魂”。实际上,我们还要等待好几个世纪,才能找到否认万物有灵论者的哲学家,万物有灵论者认为万物在一定程度上都有神性。实际上,甚至亚里士多德,这位古代世界最伟大的科学家——哲学家,也是万物有灵论者。他有一个非常令人兴奋的观念:作为整体的世界(即宇宙),根本上是有生命的,是神圣的。不过,我们应区分以下两种说法:动物意义上的活着(有感知、感觉能力、能运动和可繁殖)以及较弱意义上的活着(某物能简单地“自主移动”)。有时,希腊人会在这两种极为不同的含义之间转换。他们也会在以下三种极为不同的万物有灵论观点之间转换:(1)万物都是有生命的(甚至包括岩石、星星和水);(2)生命遍及万物;(3)作为整体的宇宙是有生命的。泰勒斯和亚里士多德到底倾向哪种观点,我们并不是很清楚。
然而,许多当代哲学家所持有的哲学观却并非如此,他们主张,哲学由论证和关于实在之本性的深刻思想构成(名为“形而上学”的事业)。依此来看,“第一位哲学家”恐怕要归于巴门尼德,他生活在公元前五世纪(约公元前 515—前 450),他的思想极其晦涩难解。巴门尼德与他的前辈和同辈相比,谈论问题的方式更为抽象和晦涩。他称自己的做法是关注“存在”本性的“全新思考方式”。更关键的是,巴门尼德做了论证。他不只陈述了大胆(和极具争议)的主张,而且还证明了他的主张,并期望甚至邀请同时代人做出回应。
巴门尼德所捍卫的观点,涉及存在的本性、什么存在以及什么不存在。与他的那些具有科学性的前辈不同,巴门尼德并不关心事物的具体构成。他并不关心事物根本上由水还是其他某种元素构成。巴门尼德的主张和论证,是与此截然不同的抽象。比如,他论证说:“能言说和能思考的东西必定存在,因为不存在既无法言说,也无法思考。”这常常被认为是第一个哲学论证,因此,巴门尼德被认为是第一位形而上学家,第一位真正的哲学家。
当然,人们可以质疑这个结论。有人认为,人类从开始学会说话(甚至在此之前)就已经在论证了,我们至少会感到,甚至最古老的思想家(诗人和先知)也关切存在之谜,关心自己的存在、上帝或诸神的存在、善与恶、彼岸世界、死后生命。此外,巴门尼德用诗歌展开自己的论证,这与希腊以及整个中东的许多古代哲学家并无二致。在柏拉图看来,这是哲学不可接受的论证形式,这种看法在很大程度上保持至今。尽管如此,巴门尼德为哲学思考开创了全新的抽象层面(当然,有人可能会说是不可理解的抽象层面)。如果极端抽象和论证是真哲学的标志,巴门尼德似乎就是我们寻找的第一位哲学家。
但如果我们寻找的是深刻的晦涩,这个称号反倒要给巴门尼德的同时代人赫拉克利特(约公元前 540—约前 480)。事实上,赫拉克利特的“寓言”就其深刻性和难以理解性而言,在哲学中无可匹敌(至少在 20 世纪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出现之前是这样,海德格尔也大量借用了他这位卓越前辈的手法)。其他哲学家力图探究自然的本原,赫拉克利特却认为“自然喜欢隐藏自身”。他自己热爱谜题、悖论以及令人困惑的文字游戏,以此来隐藏自己的意思。他总是激怒自己的同时代人,认为自然只向少数人呈现。他教导说世界包含某种基本秩序,逻各斯在万物中运行,但他又提醒自己的同行,认为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它,无论是否听说过逻各斯”。
赫拉克利特声名卓著的原因还在于,他那些看似显而易见的说法,稍作思考就成了深刻晦涩的谜语,比如,“上行之路与下行之路是同一的。”他在谈到死后生命的问题时还说过:“我们清醒时看到的一切,就是死亡”,以及“人们不要期望和想象死亡时到来的东西。”希腊文明在持续不断的战争后极度渴望和平,他说:“战争乃是万物之王。”不过,赫拉克利特与他的同时代人巴门尼德不同,并没有对这些说法加以论证。他并没有为相信这些说法给出理由,当然,他无疑对它们进行了大量思考。他满足于被人们看作传统意义上的圣贤、预言家、智慧之人、人类先知。
不过,倘若我们必须给出第一位(希腊)哲学家的名字,我们选择毕达哥拉斯(约公元前约 581—约 507 年),他是绝大多数高中生都很熟悉的人物。毕达哥拉斯比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年长一辈,与泰勒斯的最优秀学生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他提出并证明“毕达哥拉斯定理”,构成了几何学的支柱:在直角三角形中,斜边(最长的那条边)的平方等于其余两边的平方之和。他在数学上还有其他重要发现,包括“无理数”的概念——那些不能被平分为整数的数。(当然,埃及人和巴比伦人已经计算出了圆周率,分别是 3.16 和 3.125,圆周率其实是个“无理数”。)
但是,毕达哥拉斯首先是位哲学家,而且是位有魅力的哲学家,他的思想包含宇宙本性和音乐的理论,也包含灵魂本性和最好生活方式的外来信念(他的很多思想,包括几何学,都来自埃及)。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称赞毕达哥拉斯,说他“主持着由亲密信徒组成的团体,受信徒爱戴,并流传下来某种生活方式,使毕达哥拉斯派时至今日仍卓然独立于世界。”实际上,据说柏拉图本人就是虽未明言却极为虔诚的毕达哥拉斯派学者。①
毕达哥拉斯生活和活动的地区是今天的意大利南部,远离居住在希腊半岛的其他哲学家。他的几何学研究只是他宏大的世界观和宇宙观的小部分,数学规定了万物的秩序。他说,万物皆由数所规定。当然,这种观点至今仍被许多物理学家所赞同,他们认为数学是理解宇宙的关键。毕达哥拉斯进一步用他的数学比例理论解释一切,包括解释音乐的本性和星辰的运动。他推断说,星辰发出大量声音(只有诸神听得见),他称之为“天体的音乐”。最重要的是,毕达哥拉斯提出了一套关于灵魂、死后生命以及正确的生活方式的复杂观点。
他还采用并发展了从埃及和亚洲学到的大量灵修观念和神秘观念,包括轮回思想(柏拉图可能从他那里获得了这个观念)。他身边聚集了许多追随者,不少是第一批女哲学家,她们因对精神生活充满思想、智慧的追寻而加入进来。但是,由于他是受到狂热崇拜的人物(他团体的成员也非常成功地保守着秘密),我们对他的教义所知甚少。当然,创建宗教团体通常不被视为哲学家的标志,但很遗憾,第一位哲学家不愿让自己的智慧得到较为广泛的传播。不过,我们把毕达哥拉斯称作第一位(希腊)哲学家有以下这个简单的最有力的论证: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诸多思想家中,毕达哥拉斯首次明确称自己为“哲学家”,“哲学家”(philosopher)就是“爱智慧者”。而且,既然哲学是自我反思和自我理解,我们就应该注重哲学家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我们需要注意,爱智慧者并不必然就是拥有智慧的人。实际上,当有人问他是否拥有智慧时,毕达哥拉斯回答说:“不,我只是一个智慧的爱者。”正是这种探究、寻求的思想活动,而非总结性答案,才使人成为哲学家,因为总结性答案很容易简化为缺乏思考的教条和标语口号,根本无需思考或理解。尽管我们很少见到他们观点的只言片语,但仍可自信地把许多早期思想家算作哲学家,原因也正在于此。根据亚里士多德和其他资料记载,我们确实知道他们是探寻者,他们热爱思考,他们不愿只是接受流行的意见和既有的信念,坚持要超越它们,有时还要反对它们。这也是我们把哲学家这个身份给予那些并不出名的思想家的原因,他们的习惯和表达方式对我们而言极为陌生,但他们的努力表明,他们是积极探究的探寻者。
或许,哲学家与其他人之间的唯一区别在于以下这个简单的事实:哲学家彻底思考生活中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引发的问题以及相应的肤浅答案。哲学家是否得到并写下了他们的答案,这些答案是否流传了下来,这些都是次要的。第一批哲学家定下基调,确立新思考的严肃性,它常常是神秘的,与流行的陈词滥调相对,因而也常常自觉“无用”。这些哲学家相互之间,以及与自己的弟子之间,相互切磋,共同进行思考训练。他们交谈,费心思考,但极少写下什么东西。“发表或消亡”或许是大学校门上的标记,但这只是他们自己对学术专业化的迷恋而已。这与哲学或哲学性没有任何关系。
毕达哥拉斯生活在公元前 6 世纪,他因此通常被归入古希腊的第二代哲学家。因为他住在意大利而不是小亚细亚,他与同时代的哲学家的接触很有限。但是,毕达哥拉斯确实见过比他年轻的同时代人赫拉克利特(毫无疑问,他说过很多针对毕达哥拉斯的坏话)。毕达哥拉斯也是色诺芬尼的同时代人,色诺芬尼对希腊流行宗教进行了充满想象力的批判。但是,我们是时候该回到始于泰勒斯的所谓第一代哲学家——科学家。作为开端,尽管不是哲学的开端,他们的故事仍然值得讨论。他们作为哲学家的条件不充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如今更多地被视为科学家而不是哲学家,实际上,早期历史时代根本无法区分这两种角色。就此而论,我们在早期哲学中把哲学与宗教神话区分开来也并无助益,尽管这种区分和张力确实已然开始出现。
简而言之,泰勒斯之后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曼德之后是阿那克西美尼,阿那克西美尼之后是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及其学生芝诺,芝诺让一切都变得混乱。接着是“原子论者”、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拉和苏格拉底的同时代人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之后是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总结了他那个时代的科学,并规定了后世上千年的多数学科。当然,还有其他几十个哲学家,其中很多只是评注者和非严肃作家,多数已被历史遗忘,但是,一般哲学史叙述中所呈现的稳步发展的情景只是幻象,这很大程度上是亚里士多德发明出来的,或者更公平地说是他添加上去的。与时间历程中的稳步发展相反,我们拥有极其丰富、充满分歧、纠缠难解的冲突观点,拥有令人激动的论证、狂热的思辨和激烈的争论。黑格尔说,智慧的猫头鹰在黄昏悄然起飞,与此不同,我们发现这些极具进攻性的、看似无畏的鸣禽带来的是全新而陌生的黎明。
① 柯克(Kirk)和雷文(Raven)认为,毕达哥拉斯更多是受到“宗教或情感冲动”的触发,而不是寻求一种对自然的理性解释(第 216 页)。这种虚假的对立笼罩着整个西方哲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