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收在这本书里的文章,按照侧重点不同,大致划分为“科学倒影”“文化流年”“史迹钩沉”“教育之思”和“高山仰止”五辑,以“科学倒影”中的《量子世界里的“花果山”》一篇作为书名。
不得不说书名有些惊世骇俗。而且书中相当一部分篇目,如《吴承恩的相对时空观》《“狭义相对论”视角下的“长生不老”》《冥府,古代想象中的高维空间?》《千里马、缩地法与虫洞》《吴承恩与达尔文,谁该向谁致敬?》《罗贯中与李汝珍的科学意识》《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克隆”意象》等,乍看都有荒诞不经的潜质:因为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辉格史观”的印痕——不深入历史语境,站在当代的视角去衡量过去,在浩瀚的史料中寻章觅句,试图找出某些线索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但是,“辉格史观”的写作方法实际上是我一直极力回避并时时用以自警的,之所以产生了这样一些篇目是源于在阅读中基于思考所形成的一些不成熟的体悟。
在写作时倾注了最多精力的是与科学、文化相关的篇目,就具体切入点来说,以“天上一日,下界一年”类比“双生子佯谬”,以“狭义相对论”阐释长生不老,以“缩地法”引入虫洞理论,借幽冥世界剖析高维空间,从“刑天舞干戚”聚焦克隆技术……进行这样一种奇特的嫁接固然有增强趣味性、改善阅读体验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在阅读和写作中逐渐体悟到现代最前沿的科学理论与沉淀于古代文化作品中的一些思想认识之间,有可能表现出一定的“耦合性”。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古人和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世界,面对同样的宇宙苍穹和山川湖泊,经历同样的星河轮转、四季更替、草木荣枯、生老病死,不难想象他们也会同样产生思考和困惑,同样萌生认识未知领域的愿望,萌发如屈原那样的《天问》。不过古人囿于认知手段,多采用想象、推测的方式来解释未知,具体说来就是逐渐积淀于浩如烟海的文化作品中的幻想和神话记载。而现代人则因为掌握了科学利器和先进的认知工具,可以通过观测、实验、数学计算等手段对未知给出更接近本真的解释。
比如说关于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克隆”意象的萌发,我的观点是在远古时代,在畜牧业尚不发达时,人们对畜力的应用还未成规模,对于水力、风力等自然力量的大规模借助还未能实现。斯时,人们瓮牖绳枢,胼手胝足,强健的身体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生存的基础和保障,先是由此带来了对强健的肢体及其所拥有力量的崇拜,再由此诞生了强化肢体,乃至复制自身以增强力量的幻想。
而这种幻想有可能初萌于肢体受伤后能快速复健,抑或能正常生存的意愿。古人要应对恶劣的生存环境,如频仍的战争、日常为生的狩猎和耕作,以及莫测的自然灾害等,因此肢体受伤的几率很高,在当时的生存条件下,这或意味着死亡,或意味着生存能力的降低,因此人们幻想受伤的肢体能快速复健,遂有“蛇千年则断复续”(《搜神记》)、“刑天舞干戚”(《山海经·海外西经》)这样的摹想。
基于同样道理,人们在肢体力量有所不逮时,就幻想拥有超能力,如飞行能力、超强的体力和目力等,并幻想能对肢体和器官加以强化。如《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记载了“人身牛蹄,四目六手”的战神蚩尤。至《封神演义》《西游记》等神话小说,则摹想出了能变幻出三头六臂的哪吒、殷郊、孙悟空,有三只眼的杨戬、肋生双翅的雷震子等形象,以及利用一根毫毛变化出自身这样非常接近于生物克隆的神术。
正是基于上述认识,所以我在行文中反复表述这样的观点:想象是人类在未掌握科学利器前解读未知世界的一种愿望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工具。这代表了一种突破认知障碍的意愿……像呼风唤雨、遮天蔽日、变化隐身、筋斗云、避水火、长生不老、肋生双翅、变幻形体、三头六臂、利用一根毫毛变化出自身等想象,往往可以通过体察自然万物和世态人情而受到启发。例如,从鸟儿翩飞联想到筋斗云和肋生双翅;从“无心插柳柳成荫”,即植物细胞的全能性联想到利用一根毫毛变化出自身,从人的自然死亡萌生长生不老的意愿等……这既彰显了可贵的想象力,又和现代科学认知表现出了一定的契合。
基于这种体悟,我形成了书中的相当部分篇目。如果说本书有什么新的尝试的话,那么这可算其一。
此外,我在读书和撰文中还逐步形成了另外一些粗浅的认识,堂皇一点说就是建构了一些概念,这可算作第二个特质。其中比较典型的如关于中国古代神话体现出了从力量崇拜向“技术”崇拜延伸这一推断;基于《山海经》和《西游记》提析出“拟兽化”形象这一概念,并对古代文化作品中这一形象的嬗变加以厘清;溯源《西游记》人物的罪人形象并迁移于充军制度,等等。
就前者来说,按照茅盾先生的论断,神话的一个重要特点为“所叙述的是超乎人类能力以上的行事”。因此,可以说不同时期的神话表现了人们对斯时斯地“超乎人类能力”的想象和描摹。世易时移,对这种能力的认识必然有所不同。梳理我国神话从《山海经》到《西游记》和《封神演义》的发展路径,从中似可见一条从侧重力量崇拜向侧重“技术”崇拜延伸的脉络。
曾经有学者说过,中国神话“响彻着劳动创造的回音,它是劳动创造的生动记录”。这一论断用于衡量早期神话《山海经》尤为确切。解读《山海经》可以看出,书中有相当一部分记载是基于人们对改造自然的能力,以及具有这种能力的人物的想象和描摹。其中具代表性的有“女娲补天”“大羿射日”“夸父逐日”“鲧禹治水”“精卫填海”等。在当时的想象中,这种能力的最重要基础是对抗自然的力量和勇气,而且从中还可以看到射箭、奔跑等狩猎技能的影子。究其原因,当在于斯时人们由于改造自然能力的弱小,而表现出的对于力量的崇拜。
而从《西游记》到《封神演义》,则可以读取作者对这种“超乎人类能力”的界定已经逐渐淡出“力量”的范畴。神魔之间的斗法,“技术”成为决定胜负的更关键因素。这种“技术”具体表现为呼风唤雨、遮天蔽日、变化隐身等法术和种种具有神奇能力的法宝。比如说在《西游记》中,取经团队步履维艰、动辄遇险,无论是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精,还是佛祖座下的老鼠精,乃至蜈蚣精,都可以凭借法宝和法术在与孙悟空的对垒中占尽优势。在晚于《西游记》出现的《封神演义》中,法宝和法术的优势愈发彰显,书中所描述的神魔斗法的过程,很大程度上就是对垒双方“新技术”的“开发利用”和互相压制的过程。
基于此,我推断这种变化的出现有其必然性,它代表了随着世易时移,人们为了克服自身能力局限,从对力量的崇拜转而寻求“技术”支持的愿望。“法宝”和“法术”其实可看作“技术”的一种变形,抑或是人们对未来“技术”的想象和描摹,是人们在仅凭人力无法达成愿望时,所幻想、虚拟,并希望拥有的“技术”。
除上述两点以外,如果说本书还有其他特质的话,那就是较多地体现了科学与人文融通的理念。自我尝试写作之初,就把自己定位为“科学与人文必将从分野走向整合的坚定支持者”,并努力践行。基于理科教育背景所接受的较严格的科研训练,以及基于个人兴趣对人文学科所进行的较广泛涉猎,使我拥有相对独特的视角,并以此尝试对中国古代文化作品做了稍微另类一点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