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巫婆
小茉莉就这样在林间胡乱地奔跑着，她自己也不知道跑了多久。
太阳一点点西沉，它散发出来的光芒变得昏黄而柔和。小茉莉不由得一阵心慌。“喂——喂——”小茉莉大声喊着，她开始向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奔跑。
很快，她看到前边隐约有一条路，一条路！说明有人行走！于是，她沿着那条路小跑起来。
最后，她终于走出了那片森林，四周变成低矮的丘陵和连绵起伏的绿色草地，一丛丛低矮而杂乱的灌木错落地生长着。
小茉莉松了一口气。她站在一个最高的大石头上四处眺望，发现在这片绵延的丘陵之间，有一条瘦瘦的河流正蜿蜒而过，河流边有一座小房子。
小茉莉高兴极了，她快步走了过去。
这是一座古怪的房子，没有门，也没有窗，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大烟囱朝上，像是一个用来出气的大鼻子。
小茉莉拍了拍墙，很好听的木头的声音。
“有人吗？”小茉莉问。
没有人回答。
“有人吗？我是小茉莉！”小茉莉加大了声音，同时，她把拍打墙壁的声音也加重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隐约有一个声音说道：“从三点十五分进来。”
小茉莉愣了一下，三点十五分？那是什么位置？她盯着房子四处看了看，那些排列得规整严实的厚木板一块接一块。
小茉莉沿着房屋转了一圈，终于在西侧看到一座老木钟。木钟非常大，时针比她的身体还要长，此刻，时针和分针的位置是十二点二十。小茉莉把两块大木板时针使劲地扳动着，把它们转到了三点十五分的位置。
这时，整个屋子传来“咔咔咔”的声响，像一个久未转动的大罗盘。小茉莉不禁往后退了几步，看到烟囱里冒出一股蓝色的烟，紧接着，大钟盘的位置打开了一个巨大的门。小茉莉探过头往里张望，这个从外围看起来并不大的房子，却有着深不可测的深度和广度，仿佛里面通向一个幽深的世界。
“嗨——”小茉莉拉长了声音唤道。屋里静悄悄的，她小心地一步步走了进去。
里面真的非常宽广，完全不像一座房子所能容纳的空间。房子里面还有房子，它们毫无规律地排列着，都有着圆圆的屋顶和敞开的小门、小窗。透过门窗，可以看见里面陈列的古怪的雕花家具，一个楠木凳子立在门口，朝小茉莉扮着鬼脸，发出奇怪的叫声。
四周有很多低矮的植物和一些散发着沉香味的花草，地面上卧着一条长长的轨道。小茉莉沿着轨道一直往里走，沿途偶尔有一些绿色的青蛙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小茉莉小心地避开它们，不过还是有一只青蛙跳到了她的肩膀上，“咕咕”地叫了两声，小茉莉一甩手，把它甩开了。
小茉莉走了几分钟，终于走到了房间的深处，她看见一个老婆婆端坐在一口古井边。小茉莉吃了一惊。
很显然，她正在喃喃地数着什么：“三万一千一百五十五，三万一千一百五十六……”她一边数，一边仔细地一根一根拨着自己的头发。她有着一头茂密而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垂到地面。
小茉莉站直了，说：“嗨，老婆婆，我叫小茉莉。我迷路了，我想知道我要怎样才能回去。”
“你叫我老婆婆？”对方有些不快，“我很老吗？”
小茉莉不知道怎么回答，很显然，老婆婆已经很老了，但她的表情看上去却像一个孩子。小茉莉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婆婆说：“我告诉你，那只是你看到的表象，我的心里装着一个十三岁的灵魂。你叫我阿古兰，我是这里的水巫婆。哦，我数到哪里来着？”
“三万一千一百五十六。”
“三万一千一百五十六，哦，是的，你从哪里来？”
“羊魔镇。”
“羊魔镇？我没有听说过什么羊魔镇。我只听说过瓜多镇、大鱼河镇、滚鸭荡镇……”
“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湿古山和阿磨河。”
“你说的这些地方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跑到我这里来的？”
“当然是那个可恶的地瓜精，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可能进入半石山……该死的地瓜精！在遇到他之前，我原本在我自己的家里……我非常生气，都气到指尖上来了，然后，我就进到这个世界……我现在迷路了！”阿古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生气才是正确的。三万一千一百五十七、三万一千一百五十八……可是，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生气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小茉莉说。
“确实，我也这么认为。三万一千一百五十九……”
“你为什么要数头发？”小茉莉问。
“你知道你有多少根头发吗？”
“不知道。”
“那就是了，你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已经数了几百次了，从来没有一次把头发数清过。我想你也不能。”阿古兰说。
“是的，不过我肯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我为什么要知道自己有多少根头发呢？”
“那是因为你活得太模糊。”
“活得太模糊？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活得模糊这样的话。”
“是的，你什么都没弄懂，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全都放过了，任它们存在于不明不白的空间里，所以就模糊地活着。比如，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根头发，你也不知道你一天走了多少步，你更不知道你的血液从心脏流到指尖要流经多长的距离，你还不知道一壶水到底是多少滴……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但你从来都没有认真想过，也从来没有去追问答案，活得不明不白。”
小茉莉有些愕然：“但是我没有必要知道这些答案呀。”
“没必要？亏你说得出口，那是庸人的借口。你想想，头发总是在不断地生长，又不断地掉落……我必须不断地数，一直数，因为只有这样执着于一个人类的难题，我才不会有心思去想别的烦心事。我不能让自己生气，那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很严重的后果？什么严重的后果？”
“三万一千一百六十、三万一千一百六十一、三万一千一百六十二……”
“老婆婆——哦不，阿古兰，你数头发是为了避免一个严重的后果？”
“当然，我必须不断地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只有这样，我才能避免生气。”
“你生气的时候会像我一样，消失到另一个世界吗？会不会跑到我们羊魔镇——我想肯定不会，因为我在羊魔镇从来没有见过你。”
“比这个严重得多。”
“严重得多？那是什么？”
“我一生气就会蒸发。这太可怕了，哦，我刚才数到哪儿来着？”
“嗯……好像是三万一千一百六十二。”
“不能是好像，得精准，一根也不能错！”
“是的，三万一千一百六十二。”
“三万一千一百六十二……”阿古兰打了一个响指，一团小小的蓝色火焰从她的指尖上冒出来。她点燃了一小蓬干草，然后将干草塞进了旁边一个炉子里，炉子里冒出一缕青烟，很快，炉架上一个熏得漆黑的老式水壶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一些蒸气“扑哧，扑哧”地往外冒。
阿古兰泡了一杯很浓的苦丁茶，给小茉莉也倒了一杯。小茉莉尝了一口，眉毛、鼻子、嘴巴全都皱成了一团。“真苦啊。”她说。
阿古兰看了她一眼，说：“你得明白，你喝的茶必须要苦过生活，这样生活才会显得甘甜。”
“你刚才说的，生气的后果……”小茉莉回到了正题上。
阿古兰继续说：“我一生气就会蒸发，我的阿嚏河也会迅速蒸发——我刚才有没有告诉你，我脚下这条河叫阿嚏河？”
“没有。”小茉莉说，同时，她往阿古兰的脚下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河，只有一条两尺宽的水道。
“啊，我想你一定很吃惊，常人的眼睛是看不到它的深度和广度的。”
小茉莉很纳闷地盯着那条弯曲的水道左看右看。
阿古兰站了起来，说：“你看到的阿嚏河只是它本身的百分之一，你进屋前看到的山丘旁边的那条河是它的支流……”
小茉莉弄不明白。
“告诉你，我是水巫婆，管着这里所有的水。”阿古兰自顾自说着，“你看，这条河在早些年的时候，比现在更宽、更深，它已经蒸发了很多。所以，我得保持不生气，我必须每天马不停蹄地数头发，才不会去想生气的事。”
“你有很多生气的事吗？”
“是的，非常多。”
“有人说你坏话吗？”小茉莉问。
“当然不是，我这里没有别的人，除了我自己。”
“那你就是自己跟自己生气，那是因为你的长头发绊到脚了吗？”小茉莉看到她的长头发完全拖到了地上。
“也不是。我告诉你，比这个严重多了。比如，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青蛙雨，那些青蛙在我的屋顶上乱跳，‘呱呱’地叫个不停，有的还从烟囱里爬进来，东奔西突，你难道不会生气吗？”小茉莉看到一片淡紫色的气从阿古兰头发上冒出来。
小茉莉马上说：“确实，这很叫人生气。可是，要是我的屋顶和烟囱上也爬满了青蛙，我倒并不会生气，而是觉得好玩。不过我的妈妈一定会惊慌失措，我的爸爸则会像个侠客一样对着那些青蛙大喊大叫，这样一来，我的猫也会在屋里乱窜……那样的话，我就会在一边哈哈大笑。”
“一点儿也不好笑！”阿古兰严肃地瞪着小茉莉，“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就气干了半条河。这只是一件事，天下让人生气的事情太多了，就像头发一样多。”
“确实，我就是因为生气才会从屋里消失，出现在地瓜精的国度。”
“地瓜精的国度？哦不，这里是阿巴图——神奇的阿巴图，它有一种魔法的力量，可以把那些生气的家伙从遥远的地方吸过来！”
“哦！”小茉莉苦恼地叫了一声。
阿古兰继续说：“我猜想你一定是受了这种魔法的影响。”
“是的。”
“你还上了地瓜精的当——他们总是占领某个山头或荒地，在那里神出鬼没。我从不认为他们能卖一些什么好梦，他们总是谎话连篇，完全不值得信任……哦，我又忘了我刚才数到哪儿来着，对，我想起来了，真该死！三万一千一百六十二，三万一千一百六十三……别这样看着我。你还有愚蠢的问题要问吗？”
“我只是想知道我要怎样才能回去。”
“这个问题……你等等。我不喜欢别人打扰我……三万一千一百六十四……”
“哦，真叫人生气！如果你不告诉我回去的路，我就不得不一直打扰你。”
阿古兰停下来，很困难地想了想，说：“恐怕你回不去了——我以一个水巫婆的名义告诉你。”
“啊！那我怎么办？”小茉莉紧张起来。她的头脑里快速地闪过她熟悉的羊魔镇的家。哦，天哪！哦太太一定在到处找她，一定已经找遍了阁楼和地窖，还会在地窖反复找上几遍。小茉莉想起她笨拙地下到黑黑的地窖里，那里面藏着去年秋天挖出来的红薯，散发着微微的香味和潮湿的气息。她会找遍家里每一个角落，还会重点查看高凳后的储物柜。哈先生肯定进入了湿古山，每次都是这样，他一定沿着那些长满椿树和布满碎石的山丘小路一直进入林子的深处……小茉莉还想到月光，她会是一副怎样的神情呢？她说过，不要进入半石山，不要往左，她说过很多次……
“哦，月光！”小茉莉忍不住哭起来。她多么希望此刻能听到月光的声音。
“不要哭，不要哭！我最讨厌听到哭声了！”阿古兰不耐烦地说道。然后她眯着眼睛，想了想：“你是因为生气来到阿巴图，而且你已误入了半石山，你已经没有路可以回去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走到世界的尽头。”
“我不知道世界的尽头在哪里。”小茉莉停止了哭泣。
“我也不知道。你得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再也没有路，再也没有山，再也没有河，再也没有大地的地方。”
“走到世界的尽头就可以回家了吗？”
“是的，那里可以通往世界任何地方。”
“世界的尽头一定非常遥远吧？”
“当然，非常遥远。但那里是任何人都向往的地方，那里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去，那里的时间也不会消逝，那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地方，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从来不知道烦恼是什么。那里是河流的发源地，那里有缤纷的彩虹和神奇的琴音一样的春雨，那里开着一朵朵会笑的花，那里的空气迷人，散发着百合花的香味……世界的尽头聚集着很多神奇的力量。”
小茉莉想了想，那么，她现在就得出发，去寻找世界的尽头——那里是快乐的源头，她可以从那里抵达任何地方。她想，她现在首先得走出眼前的这座山和这条河，简单一点儿说，她得把眼前这条路走完。
“那么，再见了。”小茉莉说。她走出三点十五分的大门，门重新“咯吱”一声合上了。
她听到门后传来阿古兰的声音：“三万一千一百九十八、三万一千一百九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