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鸿雁在云鱼在水
地球守望者之家。秦嘉木的花园办公室里鲜花依旧满天满地盛开着，他旧日的办公桌依旧纤尘不染。一切都和他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秦嘉木看得出来，这里依然有人照料。
只是这张琴怕是寂寞了许久，他随即净手焚香，默然安坐片刻，才郑重其事将手放到琴弦上，洋洋洒洒弹起一支《潇湘水云》。
当年，他在“赤松”实验中死里逃生，勉强捡回一条命，但也元气大伤，再无精力从事任何艰深的科学研究。
他历经生死，早已看淡红尘浮名虚利，只期待以自己的余生为地球为人类再做一些事情。
临别前，元一曾经和他长话整整一夜。他们说起很多人类迁居之后会面临的问题，最令二人忧心的是当然还是人类的思乡之情。
毕竟，在高明的技术，其核心永远是人。人会是远航途中以及定居之后最大的不可控因素。
况且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远离故土，又是为情势所迫仓皇别去，纵然是机器人的铁石心肠也难以承受这种远别。
从此，对于第一批星际移民来说，故国便是夜空中可望不可即的一个淡蓝暗点而已；故人也将银汉永隔，他们抛别的将是自己过去的一切。
多少年来，人类仰望头顶的星辰大海，总是期待着于未知中发掘惊喜，于苍茫中邂逅绚烂。即便星汉浩渺，处处隐藏着危机，人类也从未放弃过走遍宇宙每个角落的梦想。
那些远征星际的人，从来都是全人类的英雄，他们的名字彪炳史册：尤里•加加林，丹尼尔•阿姆斯特朗，杨利伟，他们不仅是各自民族的自豪，更是全人类的骄傲。
而今，人类真正意义上的星际征途终于开启，但谁也想不到竟是以这种方式开启。
元一和秦嘉木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但他们深知这是人类必须迈出的一步，不管这一步的姿势是否优雅，总要有这一天。如若不然，地球文明的覆灭只是迟早的事情，人类文明难道要跟着一起陪葬吗？
只是地球有必要建立一个专门保持星际联系的机构，这不仅是为了第一批移民，更是为了此后的第二批、第三批移民。
移民？元一自己倒是从来这样没觉得，他认为移民都是来去自愿的，而他们这些人，说难听点，就是逐客；再难听点，就是丧家之犬！
可是，就算丧家犬也一样有乡愁，还是爱恨交织的乡愁。这份乡愁，又该往何处安放？
地球守望者之家，就这样被秘密建起来。
身为创始人之一的秦嘉木，自然责无旁贷要守着这个地方。从此，地球便被瓢泊在宇宙中的人类日夜凝视，又日夜凝视着那群星际远行人。
虽然他早已无恐不惊，但长日漫漫，也不免觉得寂寥，于读书种花之外又遍习琴棋书画，聊以打发残年。
曾经，他以为自己终究不免一死，当年初见顾溪影和Bill郎情妾意之时，他虽然心中咬牙切齿骂了一顿元一，但念及自己余生难料，也不愿再去连累心中佳人，便也尽心竭力帮助Bill，希望他可以代替自己永远照顾她。
直到2333年7月18日，他收到来自“赤松”实验小组的邮件，他们告诉他从自己最近的基因分析结果来看，“赤松”在他身上的副作用已经完全消失，他的细胞进入良性的永生状态。这就意味着，如果没有其他的意外发生，比如车祸或者谋杀，他，秦嘉木，将是地球上第一个实现永生的人！
可是，这反而令他进退维谷。
若是帮助Bill，自己便需代替他们夫妇返回重华星，接受种种惩罚。为朋友两类插刀的事，秦嘉木向来不含糊，他唯一难过的是，此后他与顾溪影便是星汉迢迢再难相见。
若是不帮Bill，顾溪影到底能不能接受自己，他也没有任何把握。
秦嘉木正沉思间，忽听到门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时，只见司机哥已经站在门口。
“你是……”他们两人同时都望着对方。
还是秦嘉木先反应过来，“你，是Vincent的儿子，Roy是吗？”
“是的。你……是……秦嘉木……叔叔？”
司机哥，就是Roy，艰难无比地在秦嘉木三个字后面加上一个后缀。
他的父亲曾经无数次提起这个同事，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年龄，因此叫的时候极是犹豫。他怕叫老了，人家不高兴；叫得年轻了，人家又觉得他不懂礼貌。他知道地球上的中国人一向对辈分这样的事情很敏感，一旦出错轻则被笑话，重则被家长训斥。
“你的父亲呢？”秦嘉木显然没有理会Roy的忧虑。
“他，他已经不在了……”
“哦，”秦嘉木答应了一声，心中一阵难过，又是一个明明可以长生，却放弃机会的人！
想到Vincent，他对眼前站着的胡乱称呼长辈的毛头小子也宽容了几分。
其实，秦嘉木远比Vincent年长，两人年龄相差一百多岁，因此，Roy叫秦嘉木一声“爷爷”也是毫不过分的，只是他由来不喜欢人家这样叫他，便一律统一为“秦博士”，Roy 初次见到秦嘉木自然不知道这些来龙去脉。
“你，来这里是……”秦嘉木看着Roy 想问他为什么来到这个地球上最机密的所在。
“我来，是找余，余非烟。”Roy有点不太好意思说出那个名字。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这个名字他的心就突突直跳。
“余非烟？哦，是了，她来地球了。”
自余非烟和顾溪影离开，秦嘉木便马不停蹄也赶回地球。他料到顾溪影一旦知道余非烟来到地球，她一定立即赶往地球。因此便取消了去往“七龙珠”的行程安排，只是联系了方云影，托她照顾顾溪影。
“是啊，她……她……”，Roy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余非烟违反星际公约救那个小女孩儿的事情说出来，“她现在不见了。”犹疑片刻，他还是省去了最关键的内容。
秦嘉木可没这么容易糊弄，他看Roy神色慌张，半吞半吐，便料定他一定有事瞒着。以他对余非烟的了解，当然知道这个爽直性子的女子，绝不会顾及那么多规矩，更不会忍受任何羁绊，但她生性良善，绝不会去做什么为害众生的祸事。
想到此，秦嘉木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余非烟可不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你一定是把她弄丢了？又或者，她是不是违反了星际公约？”
Roy自问平生没有佩服过谁。他由来生活在父母的呵护之下，除了爱耍嘴皮子功夫撩妹之外，学业一流，兄友弟恭，为人处世豁达谦和，倒也是如假包换的乖宝宝一枚。
他二十年中唯一崇拜的便是自己的父亲，在他心目中，父亲便是那个日夜守护地球的超人。今日见到秦嘉木这般一开口便料尽天下事的人物，比他父亲更像超人，他自是惊异万分。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强自镇定。其实，他最担心的是余非烟的秘密一旦公之于众，她会不会就此香消玉殒。
“你不要担心。”秦嘉木见Roy眼神慌乱，便知道他这个毛头小子的心已然拴到了余非烟的石榴裙上，不免偷偷笑了两声。
他深知地球上的各种古怪规定，虽然初衷都是为了保护地球的原生态文明而隔绝其与先进文明之间的联系，但也绝非不留任何变通的余地。
“她不会有危险吗？”Roy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但是又不敢完全松下那口气。
“你是太担心她了，以至于失去了自己的理智。”秦嘉木说完回过头继续抚琴，不再说话。
Roy悄悄步出秦嘉木的花园，秦嘉木的琴声实在动人，他舍不得辜如此天籁，便立在门外洗耳恭听。一时间渺渺潇湘、天光云影，如在眼前，正是水波不兴之际，他心间蓦地冒出一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