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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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城姑娘

黄桷垭,梦的起点

1943年,正是乱世风雨,战火连绵,人心离乱。山城重庆,也被淹没在滚滚狼烟之中。3月26日,在黄桷垭的陈家,一个女婴来到这个世界,她就是三毛。

多年之后,三毛在《ET回家》中这样写道:“有一年,中国和日本打了好久好久的仗,就在两边不再打的时候,一个小婴儿生了下来,她的父亲母亲就叫她平,就是和平的意思。”

三毛出生后,战乱初平,百姓的生活逐渐变得安稳。

作为中国战时的陪都,重庆成为许多人开始新生活的首选。形形色色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其中包括三毛的父亲陈嗣庆。

陈嗣庆出生在上海一个文明开化的家庭,从小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从上海复旦大学的法律系毕业后,陈嗣庆正式走进律师行业。不过,陈嗣庆一生最大的愿望其实是成为运动家。据三毛说,父亲从小就爱踢足球,网球也打得很好,六十花甲之年,还对登山充满兴趣。

三毛的母亲缪进兰,同样出身高贵,年轻时是读过洋学堂的知识女性。她头脑聪慧且身材匀称,曾是学校篮球队的后卫。或许正是因为都很热爱运动,缪进兰认识陈嗣庆没多久,就认定对方会是自己这一生的归宿,便毅然放弃进入上海沪江大学进修的机会,与其结为连理——这份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的冲动,恰如其分地遗传给了敢爱敢恨的女儿三毛。

两人结婚后不久,因上海局势动荡不安,为了一家人的生活,陈嗣庆舍弃一身傲骨,只身前往重庆谋求生路。缪进兰从此失去了丈夫的消息,内心备受煎熬。平安产下大女儿陈田心后,她意识到再也不能坐以待毙,于是迅速收拾行李和包裹,抱起女儿走上寻夫之路。一个女子要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敢在那样的乱世,踏上千里征途,去往陌生的异乡寻找亲人。

幸运的是,她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平安与丈夫团聚。很快,一家人就在重庆稳定了下来。

家庭是一个孩子最初了解这个世界的窗口,而家长则是孩子最早的启蒙老师。父亲陈嗣庆刚直不阿的秉性、母亲缪进兰为爱执着的勇敢,如春风润雨般灌溉、滋润着小三毛的心田。

作为三毛的出生地,黄桷垭无疑是她人生旅程的起点。这里雾气迷蒙,空气清新,造物主恩赐一般的优越地理位置和气候,是三毛干净清醒的性格底色。

三毛很好地继承了父母的聪慧,从小就是个特立独行的孩子。与其他孩子最大的差别是,三毛似乎生性凉薄,不爱与同龄的玩伴扎堆。这样一种独特、另类的个性,似乎也为她日后的传奇埋下了伏笔。

陈嗣庆曾在《我家老二——三小姐》一文中这样写道:“三毛小时候很独立,也很冷淡。”她究竟冷淡到何种地步?

“在重庆,每一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厨房地里,我们不许小孩靠近水缸,三毛偏偏不听话。有一天大人在吃饭,突然听到激烈的打水的声音,三毛当时不在桌上。等到我们冲到水缸边,发现三毛头朝下,脚在水面上拼命打水。水缸很深,这个小孩子居然用双手撑在缸底,好使她高一点,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当我们把她提着揪出来时,她也不哭,她说:‘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一口水出来。”

“从那一次之后,三毛的小意外不断地发生,她自己都能化解。有一次骑脚踏车不当心,掉到一口废井里去,那已是在台湾了,她自己想办法爬出来,双膝跌得见骨头,她说:‘咦,烂肉裹的一层油原来就是脂肪,好看好看!’”

……

这些放在其他孩童甚至成年人身上会令人不寒而栗的事,三毛总能以她淡定的性情泰然处之。个性鲜明的她总有自己独到的眼光,令日常枯燥的生活也能熠熠生辉,变得与众不同。母亲缪进兰回忆女儿童年时这样说道:“三毛,不足月的孩子,从小便显得精灵、倔强、任性。话虽然不多却喜欢发问。喜欢书本、农作物,不爱洋娃娃、新衣裳。可以不哭不闹,默默独处。不允许同伴捏蚂蚁,看到苹果挂在树上她会问,是不是很痛苦?”

三毛还很喜欢去坟场。那里阴风习习,荒草丛生,到处充斥着死寂,这个常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地方,却是小三毛的天堂。她会悠然自得地蹲在坟头上玩泥巴,那么专注,那么享受,丝毫没有恐惧。对这个世界,三毛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合理,这样的心态与看法,让她无惧无畏。

从幼时起,三毛做事就很有主见。她的本名原是陈懋平,3岁时初学写字,因“懋”字难写,三毛自作主张将中间的“懋”字去掉,改叫自己陈平——这个懂得“凡事看重自己感受”的孩子,拥有许多异于常人的特质,彼时她还不懂得,自己平凡又传奇的人生,已经从这个名叫黄桷垭的地方开始了。

重庆到南京,个性的养成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陈嗣庆举家迁至南京。“我们居住在鼓楼,地址叫‘头条巷四号’的一幢大房子里。”(三毛《逃学为读书》)

比起狭窄逼仄的山城重庆,这里自然更明亮宽敞。在这座古城里,三毛度过了三年美好的时光,玩耍、读书、认字,她尽情徜徉在孩童的世界,享受着一个儿童应得的种种美丽。

孩子的世界总是那样的丰富多彩,一根竹竿做的竹马,一棵小草编的花环,甚至一根折断的柳条,都能为她带来无尽的遐想与乐趣。在古色生香的宅院里,三毛就这样跨着竹马,哼着儿歌,嘻嘻哈哈度过平静的每一天。夏天,一家人在葡萄架下乘凉;冬日,她追着姐弟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用儿童特有的笑声渲染和回报整个家庭。至于庭院中那座最令三毛上眼的假山,是她每天都要玩耍的好去处。她会找个洞口藏进去,然后开心地跟出现在庭院的每个人玩“躲猫猫”。

每天清晨,鸟儿在梧桐树上欢唱,奏出一曲悠扬乐章,这乐曲便是孩子们读书时最美的音乐伴奏。清新的空气,和煦的阳光,动听的鸟鸣……这样的时光,充满诗情画意,满是宁静悠扬。这天真烂漫的童年,恐怕是三毛一生中最开心难忘的时光。

对三毛而言,4岁前的记忆是朦胧而美好的,然而彼时她的心里已经种下流浪的种子。战争年月,炮火连天,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背井离乡。尚在长辈臂弯里的小三毛,就已经开始跟着父母奔波。从重庆到南京,她在寻找新生活的路途中,见过太多的颠沛流离和心酸悲凉,这段旅程亦是三毛心底刻下的最早的“流浪”烙印。

被流浪侵袭过的人,理应有双令人倍感舒适的鞋子。三毛幼时,妈妈会亲手给她缝制如同蚕豆瓣似的精美布鞋。而冬天的棉鞋,形状就好似胖胖的、元宝一样好玩的东西,三毛穿上它就像踏进温暖的厚棉被里,暖暖和和,舒舒服服,跑起路来也不会觉得沉甸甸。

三毛喜欢这样的鞋子,虽然有些是很粗笨的,但对于像她这样过于好动的小姑娘来说,皮鞋实在入不了她的法眼。有一年圣诞节,母亲特意给她买来一双好看的小皮鞋,三毛试穿了一下就嚷着要穿回旧布鞋,母亲只好无奈叹息:“外面多少小孩子想穿都穿不到,可你却还要嫌弃。”

无忧无虑的童年,总是稍纵即逝。首先是大伯陈汉清最大的孩子去读了台湾中央大学,紧接着其他的堂哥、堂姐也念起金陵中学,即便是只比三毛大3岁的姐姐陈田心,也背起书包进了学堂。只有最小的三毛,因为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纪,被独自留在家里。

没有玩伴的岁月,三毛是孤单的。但她偏偏不满于终日爬假山。热爱探索的三毛,最终从书籍里找到并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恐怕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起初打发时间的小兴趣,竟成为相伴她毕生的“好朋友”。

家中的二楼,有一间父亲陈嗣庆专为几个孩子准备的阅览室。陈嗣庆年轻时饱读诗书,进入中年依然保持每日学习的好习惯,作为从书籍里尝到甜头的人,他自然同意高尔基所说的“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阅览室里藏书甚众,第一次看到,那壮观宏伟的情景,着实令三毛惊讶。她感到自己仿佛走进一座金山,里面有无数的宝贝,正冲自己骄傲地散发出智慧的光芒。从此,三毛便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

阅览室有一扇大窗,窗户外面笔挺地立着一棵苍劲的梧桐。三毛看书看得累了,就会对着那棵梧桐静静地发上一会儿呆。多年以后,当她提及童年总是绕不开一句“寂寞”,或许正是因为那段相互陪伴的光阴,梧桐这种多情的植物,像李煜笔下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一样,让“忧郁”和“惆怅”都成了她名正言顺的代表词。

在南京的那段岁月,抗战以胜利彻底宣告结束,人们奔走相告,整座城市都洋溢着喜悦的心情。小小的孩童也被这股纯粹的喜悦所打动,眉宇之间流淌的,是更加肆无忌惮和不需要理由的天真无邪。然而彼时的三毛还不知道,这里将很快成为自己的又一个故乡,并且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再次回到它的怀抱。

台北,最终的故乡

1949年的某天,三毛正窝在假山上看野蚕。随着院门“吱呀”一声响,父亲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三毛看到他径直走向房中,站在母亲身边说着话,表情有些许的不自然,三毛正疑惑发生了什么,就听到家中的老仆流着泪说全家要到台湾去。

似是平地一声雷,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母亲缪进兰差人将正在学堂的姐姐叫了回来,又赶紧吩咐其他的佣人收拾细软。三毛有些惊慌地来到母亲跟前,缪进兰用很温柔平静的语调安慰着她。很快,他们就订好了乘坐的轮船,名字叫作“中兴轮”。

不知三毛母亲缪进兰是否太过劳累,上船不久,她就开始频繁地晕眩,吐得天昏地暗。三毛看到母亲难过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心疼,她虽然还未经历人间的悲欢,却也没准备好要离开这座曾带给她三年快乐的城市。对过去的不舍,对未来的惶恐,随着母亲晕船的症状渐渐加深,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三毛的心口,面对大海,她害怕地闭上双眼。

虽然一路波折,好在陈家人最终还是平安到达台湾。三毛对此次搬家,全然没有流露出新鲜与惊喜,然而生活总要继续,全家人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初到台湾,一切都很生疏,生活很艰辛。为了适应这里的生活,三毛的大伯和父亲将家里的细软全部换成台湾当地的金圆券,然而金圆券的飞速贬值,令一家人生活越发拮据。除去基本的生活费用,孩子们的教育费用更是愁煞了大人。而孩子们则是天生的乐天派,随着时间的流逝,迁徙所带来的恐惧感早已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这个新家的全新景象。

台湾,与过去的两个家是如此的不同。三毛最为惊奇的,是这里有一种叫作“榻榻米”的床。陈家位于台北建国北路朱厝仓,由于历史原因,这里的房子都是日式的。三毛第一次看到榻榻米时,被大人告知要脱掉鞋子才能进到屋子里去,这让她感到兴奋不已。几个孩子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争先恐后脱下鞋袜,在榻榻米上又蹦又跳。大声叫着:“解放了!解放了!”那时的台湾,“解放”还是个非常敏感的政治字眼。大人们听见,赶紧跑过来喝止,才终止这些很是放肆的欢呼。

台湾的文化氛围很是浓厚。来到这里,三毛自然没有忘记她的阅读兴趣。从与今生第一本书《三毛流浪记》结缘后,书籍就成为三毛生命中的一部分。不久后,三毛家附近新增了一趟公车,这让离家几站地以外的建国北路逐渐热闹起来,路上每天都有新入驻的店家。三毛跟着母亲去了几趟,从众多的小店里发掘出“建国书店”这一读书的福地。她每天都盼望着书店可以早日开业。

台湾新生活的开始,让三毛逐渐忘记了有关南京的一切。绿树青山,碧海蓝天,台湾有着过去两座城市不曾有的柔软与风情,加上这里的文化气氛浓厚,三毛渐渐喜欢上了这里。

有段时间,三毛的大伯父伯母要去香港,便在走前将三毛堂哥懋良托付给父母照顾。当时三毛正读小学,比自己大很多且当时正读高中的堂哥懋良,便顺其自然成为三毛看世界的另一个窗口。人小鬼大,三毛不顾年纪的悬殊,经常溜进堂哥的房间和他聊天。那时候,三毛曾经殷切地盼望自己可以快快长大,这样就能像堂哥一样拥有更多的知识和自由。后来,谁都没想到的一件事发生了,堂哥忽然爱上了音乐,并因此坚持不肯再去普通学校,他还当着三毛父母的面撕毁了学生证以示决心。三毛父亲气坏了,他不知该如何跟大伯父交代,那些日子总是愁眉不展。大伯父伯母从香港回来,听过事情的原委后,平心静气地找儿子懋良谈了几回心,见孩子意志坚定,最终让他师从作曲老师萧而化,做了一名音乐学徒。

也许是见懋良的坚持有了不错的回报,三毛的姐姐陈田心也因喜欢音乐,改念台北师范学校音乐科,主修钢琴。

面对学业甚至人生要走的路,陈家的孩子个个有自己的主见。这在日后三毛的身上亦有体现。但彼时她并不知自己的读书路会异常艰难。

在《雨季不再来》的序言里,三毛真诚地将自己的心事诉诸笔端:“一个聪明敏感的孩子,在对生命的探索和生活的价值上,往往因为过分执着,拼命探求,而得不着答案,于是一份不能轻视的哀伤,可能会占去他日后许许多多的年代,甚至永远不能超脱。”

三毛的幼年,是在不断搬迁中度过的。从在重庆出生到举家搬至南京,又因为内战的炮火从上海远渡台湾,似乎从幼时起,三毛便开始了流浪。在这个被迫迁徙的过程中,一颗心被震撼,被捶打,年幼的她就这样被迫体会许多孩子无法遭遇的动荡与不安,被迫一夜间长大。逃亡的场景虽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却鲜少被长大后的三毛写成文字。她哪里能够知道,在自己并不算长久的一生中,日后又会发生那么多的悲欢离合,桩桩件件都比逃难这件事为自己留下的伤痕更大,更多。

逃难虽然离奇与波折,折磨了三毛的肉体,可并没有消磨她的意志和精神。她在意的,只是那源于心底的、关乎于精神的需求,而不是物质或其他别的什么。

童年时期的三毛,经历着那个年代独有的动荡与不安,虽每一次辗转都紧紧跟在家人身边,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心境再不是从前那般。

多少年以后,三毛在读到余光中的那首诗歌时,她才想明白,原来自己少年时那些试图对生命的探寻,竟是一种刻骨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