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剑阁风云
邑城。
邑城十分繁华。
但繁华的是城东,从城东走向城西,就犹如从天堂走向地狱一般。
但有人说真正出人物的地方却是城西,对于这种说法,赞同的人极多——这并不奇怪,在贫困的土地上能顽强活下来的人,必有其惊人的生命力。
城东街多,城西巷多。
这是城西一条极为普通的巷子,普通到即使你走过这条巷子一百次,到了第一百零一次,你仍是记不得它的宽窄,它的深浅……
一进巷子,就可感觉到一股潮湿的气息,纵是在日头高照之时,仍是如此。
巷子狭窄、肮脏,一条洼洼坑坑的麻石路面,两侧低矮简陋的房子,仿佛随时都会向置身其中的人压下来。站在巷子中,可以看到挂在屋檐下的腊肉,晾晒的衣物——那衣物仍在没完没了地滴着水。
走进这条巷子里的人,应该是贩夫走卒,应该是如巷子一般平凡的人。
但,此刻,缓步走在巷子中的人却是极不平凡!
这是一位玉树临风般的年轻人,他的五官俊朗得无可挑剔,一身白衣,更显出他飘然出世的气度。
这样一个年轻人应该与宝马香车为伴,与佳人美酒为伍。
但他却不可思议地走在了这条近乎丑陋的小巷子中。
巷子里本有几个人在高谈阔论着,忘乎所以,但在这年轻人踏入巷子里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声音全都不期然地静了下来,人们以一种近乎敬畏的目光望着突然而至的年轻人。
年轻人并未因为众人有些失礼、惊诧的目光而恼怒,而是十分友善地向众人点头致意,笑意谦和。
每个人都在揣度着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
年轻人一直走至小巷的尽头,方停下脚步,轻轻叩击小巷尽头旁侧的那扇灰暗木门。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年轻人闪身入内。在他的身后,有人忍不住道:“那儿住着之人是新搬来的一对母女,莫非他……”
下边的话,被他人以眼色制止了。
白衣年轻人走进屋中,屋内光线黯淡,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朽木气息。
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在他身后轻轻掩上门,道:“任少侠,多谢你为我娘找到这样一间屋子。”
被称作“任少侠”的白衣年轻人正是任玄——亦即牧野静风之子牧野栖。牧野栖道:“些许小事,何需挂齿?”顿了顿,又道:“为何不见前辈?”
那女子道:“我娘在里屋。”
牧野栖道:“这屋子如此简陋,若不是前辈坚持,在下倒想为你们另觅一间洁净些的住处。”
那女子道:“怎敢再劳任少侠费心?其实我娘因为双目失明,一向只愿居住于阴暗的屋子。”
是否因为在阴暗中,失明者的缺陷才不至于太明显?
那女子为牧野栖沏了一杯茶,道:“若非任少侠出手,只怕我们母女二人早已被风宫中人所杀,如此大恩,我们不知何以为报,心中甚感不安。”
原来,这女子正是段眉的女儿阿雪。段眉、阿雪逃离风宫时,幸得牧野栖相助,方脱离险境,牧野栖将她们安置于一个小村庄中,两日前又为她们在邑城重觅居所,安置于这条巷子里。一则她们先前的屋子与此屋环境颇为相似;二则此巷僻静,隐身其中,不易为外人察觉。
牧野栖接过茶放于一张小桌上,忙道:“风宫暴虐横行,江湖中但凡有点血性之人,无不对风宫恨之入骨,在下所为,实是微不足道。不过风宫势布天下,你们能从他们手中脱险,也算是幸运之至了。”
这时,只听得里屋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方停下,段眉那枯涩难听的声音传来:“阿雪,是任少侠来了吗?”
牧野栖当即恭声道:“正是晚辈任玄,前辈是否身子欠安?”
段眉苦笑了一声,道:“我受了伤寒,并无大碍,只是全身乏力,又怕传染他人,望任少侠恕我不便当面向你致谢。”
牧野栖道:“前辈言重了,前辈要好生歇养身子。”
阿雪道:“我正要去药店为娘抓几副药呢。”
牧野栖道:“今日邑城内武林中人似乎甚是不少,不如我陪姑娘同去药店,如何?”
阿雪略一沉吟,道:“如此又要偏劳任少侠了。”
牧野栖一笑,道:“姑娘再称少侠,可真是要让在下汗颜了。”
邑城城西最有名的酒楼是“春晚楼”,但城西的“春晚楼”若是与城东的酒楼相比,则立时相形见绌了。
“春晚楼”楼上临街的桌上有六个人围坐着,其中一人头戴竹笠,笠沿压得很低。
在酒楼中还戴着竹笠,本就很不寻常,而此人还有不同寻常之处:无论端酒、握筷,他用的全是左手。
他的右手一直放于桌下。
此六人自在“春晚楼”坐下后,几乎没有人说过一句话——当然,他们在此出现的时间并不长。
忽地,面向窗外而坐的人低声道:“他出来了——有一个年轻女子与之一起出现。”
头戴竹笠之人端着酒杯的左手停在了半途,他沉声道:“他们向什么方向而去?”
“他们走得很慢,一时难以确定。”
头戴竹笠的人手中酒杯缓缓放下,道:“他们一定不会走得太远,也许他们将去什么地方,就在这条街上。”
话刚说完,便听得先前那人低声惊呼道:“不错,他们进了一家药铺。”
“药铺?”头戴竹笠者夹起一块卤牛肉,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
过了一阵子,那人又低声道:“他们出了药铺,重新往巷子那边折回……奶奶的,难道他又要重回巷子里?啊,他与那女子在巷子口分开了,药交给了那名女子。”
头戴竹笠者终于略略抬头,目光扫向窗外。
只看一眼,他的神色立时大变!
他就是奉命追查牧野栖下落的都陵!自从牧野栖进入巷子时起,他们就在“春晚楼”等候着。
见牧野栖离开巷口,向东而行,都陵当机立断,沉声道:“蒋豪、沈雪进入巷子探个究竟,看看这女子的身分如何,也许她正是自风宫中逃离的人,此女身怀武学,你们要多加小心。韩尘留在这儿,留意巷子周遭的动静,杨波、张文与我同去,但只可在离我二十丈之外追踪!”
言罢,再不多发一言,立时起身,向楼下走去,伙计见状正待开口,一锭纹银已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手中,他到嘴边的话立时又咽了回去。
都陵不紧不慢地跟在牧野栖身后十几丈之外,他绝不会追踪得太紧,因为他知道牧野栖的武功极高,反应自然也极为敏锐。
牧野栖的神情步态显得很是悠闲,他一路向东而行,竟从城西走到了城东。
都陵知道牧野栖走这么远的路程,绝不会毫无目的,但他的悠闲神情却足以瞒过任何人,让人以为他真的只是信步而行。
也许,换了他人跟踪牧野栖,长时间的波澜不惊、毫无动情后,早已心烦意乱,自乱阵脚。
对于追踪他人的人来说,一旦心浮气躁,急于求成,那么他暴露的可能性就极大。
这是不是牧野栖所使用的一种策略?看似不经意,却有着惊人的效果,若非追踪他的人是冷峻深沉的都陵,只怕他的策略早已成功!
年轻人总是缺乏耐心,但都陵的耐心似乎比任何年轻人都好。
他非但没有自乱阵脚,反而越见沉稳!同时,他心中亦不免为牧野栖有着超越其年龄的沉稳而感到惊诧。
终于,牧野栖第一次回头了。
他回转身子的速度很缓慢,这与常人的做法亦是不同。寻常人总以为蓦然回首,可使追踪自己的人措手不及而暴露无遗,但他们却忘了一点,那么做的结果在有可能察觉对手的同时,自己也已暴露无遗。
牧野栖选择了更明智的举措,他相信以自己的目光,任何追踪者都难掩其形。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没有发现任何追踪者!
他曾怀疑身后头戴竹笠之人,但当他的目光投向都陵时,都陵正好伸手去揭头上的竹笠。
牧野栖心中立时释然。
他却没有留意到都陵揭去竹笠,用的是左手,握着的却是竹笠右边沿,所以在他揭去竹笠的那一刹间,他的左臂正好挡住了整张脸。
之后,一个高大肥胖的女子横穿过来,挡在都陵与牧野栖之间。
牧野栖确信无人跟踪他,脚步这才加快,都陵心中暗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他已开始相信前面这白衣年轻人,可能真的是牧野静风之子。牧野静风是一个不凡之人,而眼前的年轻人亦绝不平凡!
牧野栖转入一条横街,横街尽头,竟是邑江上的一个渡口,但见渡口泊着大大小小十几艘船,一艘渡船上已坐满大半的人,船老大正在大声地吆喝着什么。
牧野栖并未上渡船,而是步入横街尽头的一家茶铺中,要了一壶茶,自沏自饮。茶铺为一凉棚,坐在茶铺中,渡口、江中的景致一览无遗。
都陵见牧野栖的注意力一直在渡口那边,再不踌躇,径直走入茶铺隔街相对的面馆中,拣了东北角的桌子坐下。在这儿,既可隔窗望见渡口、邑江,亦可由正门看向横街上过往的行人。如此一来,他虽不与牧野栖直接照面,对方若有所举动,必无法避过他的视线。
都陵没有留意跟随于自己身后的杨波与张文,今日与他同赴邑城的全是风宫神风营的精英,对他的指令,他们能绝对遵从。
都陵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的邑江波光粼粼,极目远眺,江水与晴空竟已连成一片,十分壮观。
都陵却无意于欣赏江中美景,他料想牧野栖来到这个渡口,必有缘故。都陵的目光自远处收回,不动声色地投向渡口。
倏地,他的目光一跳,神色倏变。
他赫然发现江边一艘船的舱内突生一点寒芒,都陵与此船虽然相距甚远,而且那点光芒也是一闪即逝,但他仍是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
都陵的目光立时落在那艘船的船身,果不出所料,船身沉水颇深,这说明此船绝非空船,或是有货,或是有人。
不等他细加思索,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自左近传来:“等那艘船渡至江心,立即出手!”
声音压得很低,但因为与都陵相距甚近,仍是字字入耳,他立即分辨出这是炎越麾下三大殿主之一的哈图鲁。
据说哈图鲁是霸刀的传人,乃蒙古族人,故言语独特,极易分辨。
哈图鲁莫非也是为对付牧野栖而来?
都陵见他们并未认出自己,当下依旧低垂着头,以斗笠遮面,全神凝听哈图鲁几人所言。
只听得另一个声音道:“既然已找到白辰那小子,他的武功又被宫主废了,殿主何不一举将之格杀,为何还要再等下去?”
都陵目光一跳,心跳倏然加快:原来哈图鲁是奉炎越之命,前来追杀白辰的!由他们的交谈听来,白辰应当就在左近。
哈图鲁低声道:“木、丰两位殿主武功不在我之下,却没能截杀此子,其中必有蹊跷,我等万万不可大意。那只渡船若是有他的同党,贸然动手,岂非可能再一次功败垂成?”
都陵心知哈图鲁在炎越三大殿主中,行事最为鲁莽,这次猎物近在咫尺,却能捺下性子,说明炎越对他必有严格约束。
由此亦可知炎越对白辰的性命,是势在必得!
都陵的左手不停地抚摩着碗边,心中飞速转念。
一个一直未曾开口的声音低声道:“白辰可真是如丧家之犬,竟成了乞丐的模样,他小小年纪,能直接追随宫主,竟还生出叛逆之心,分明是自讨苦吃!”
哈图鲁道:“他这身打扮,只为掩人耳目而已。若非有人暗中提醒炎老,让我等在邑城布下天罗地网,只怕一时之间还真不易察觉出他的行踪!”
都陵心中“咯登”了一下,暗忖道:“是谁向炎越透露的风声?”都陵心知牧野静风虽然口头答应叶飞飞放过白辰,并且是当众许诺,但事实上牧野静风仍是心存必杀白辰之意,但碍于身分,不可轻易食言,所以他只能纵容与白辰有深仇大恨的炎越出手。
如此看来,向炎越透露风声的人,极有可能是宫主牧野静风。
但他的消息又是来自何处?毕竟真正投入追杀白辰的风宫力量,几乎全是炎越的人,若非另有捷径,牧野静风本不应比炎越更早知道白辰的行踪。
都陵不由忆起那封在风宫中自天而坠的信笺,莫非那封信中有人向牧野静风告了密?
不错,正是那封自天而坠的信笺出现后,宫主牧野静风才让自己前往邑城的!
同样是邑城,不同的是哈图鲁追查的目标是白辰,而自己追查的却是牧野栖……
为何牧野静风能断定牧野栖必定会在邑城出现?
想到这儿,都陵心中一亮,一道灵光闪过:“不错,如果向牧野静风告密之人就是这白衣年轻人,而此人正是牧野静风之子牧野栖,那么一切都极易解释。牧野栖乃宫主牧野静风之子,他向其父告密就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了,而他既然知道白辰在邑城,那么他本身也应在邑城,或常在邑城出没,宫主牧野静风不会让自己来此寻找白辰,却会让自己来此地寻找牧野栖!更何况,哈图鲁与自己同时追踪至此,说明两人的目标也在这儿会合了,由此可见,无论如何,牧野栖与白辰之间,必有联系!”
正思忖间,忽听得街上有人骂了一句:“妈的,这鬼天怎么说变就变,方才还日头高照,转眼间就起了风,可莫耽搁了老子过江!”
都陵心中一动:“若是那只渡船怕到江中遇到大风浪,而不敢开渡,那哈图鲁几人又将如何是好?”
却听得一人低声道:“殿主,渡船离开渡口了。”
看来船老大是想在大风来临之前,把一船客人送到对岸。
都陵的目光投向窗外,只见天色果然暗了不少,江上微现波浪,渡船离岸已有几丈远,人并未坐满,甚至还有几人因惧怕风浪,而从船上退了出来。
岸边有一个木亭,是供人歇息之用的,在亭子的一侧,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仰面横卧,脸目污垢,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但从身材上看,与白辰正好相当。
都陵听到哈图鲁低声吩咐道:“你们两人装作察看渡船,走到江边,待我一出此屋,你们立即杀向白辰!”
“是!”凳子挪动的声音响起,有两人已走出面馆之外。
“呼”的一声,一阵江风卷入馆内,带来一丝淡淡的腥味。
都陵的身子更挺直了,双眼微微眯起,眼中有了惊人的光芒!
思过寨山谷中,此刻已是狂风怒啸,天空中的乌云滚滚压下,铺天盖地,仿佛欲将世间所有的光明悉数驱走。
暴雨却迟迟不至,尽管天空中已有潮湿的气息。
天地间仿佛酝酿着一场可怕的巨变。
剑簧阁北向的门突然洞开,众人目光齐聚,立时齐齐色变!
他们赫然看到师父燕高照正盘腿坐于地上,身上有斑斑血迹,神色极为憔悴,目光与众弟子相触时,眼中闪过了惊喜的光芒,但倏忽即逝。
燕高照的身后,立着一个形貌猥琐的老者,两撇鼠须,双手枯瘦,目光灰黯,嘴角泛着得意的冷笑。
而天师和尚与他们相对而立,神情肃然,眉目间略有担忧之色。
佚魄乍见恩师燕高照,心中一热,悲喜交集地低呼一声:“师父……”双膝一曲,已自跪下。
紧接着文规、侠异、穆小青、杜绣然、范离憎亦齐齐跪下。
佚魄哽声道:“师父,弟子无能,让你老人家受苦了。”
燕高照缓缓摇头,道:“此事怪……不得你们,只是你们不该因为为师而……而入剑簧阁,他们欲得血厄剑,就绝不会对为师施以……辣手,只要血厄剑不被他们所得,为师受些苦也算不得什么。”
那形貌猥琐的老者额头有一个“贪”字,正是四剑老中的“贪剑老”,但听他一声怪笑,道:“师徒惺惺相惜,好感人的一幕!”
佚魄见师父如此情形,猜知必定为贪剑老所制,贪剑老恶语相讥,顿时激起他万丈怒焰,霍地起身,对贪剑老怒目而视,大声道:“贪剑老,你大错已铸,若能及时悔改,也许我师父宽宏大量,还会给你一条生路,否则你绝难活着离开思过寨!”
贪剑老冷笑一声,道:“老夫无暇与你逞口舌之利,如今燕老儿已落在老夫手中,生死仅在我一念之间,若你们敢轻举妄动,燕老儿之死,就是你们犯下的罪过!”
众人纷纷起身,穆小青道:“师父,你情形如何?”
燕高照微叹道:“为师不曾料想四剑老已心存恶念,二十多天前进入剑簧阁时,他们四人突然发难,为师当场受制,他们欲取出血厄剑,为了不让你们起疑,又让恶剑老易容成为师的模样,以拖延时间,所幸你们终是有所察觉。这位大师想必是主人的高足吧?”
天师和尚双手合十道:“我师一直牵挂燕前辈,牵挂血厄剑。”
燕高照苦笑道:“燕某让主人失望了,如今我全身九处大穴被制,四剑老又将……将痴、愚、恶、贪四孽剑气齐注燕某体内,只要稍有外力牵引,四孽剑气齐发,燕某……必定爆体而亡!”
天师和尚脸色微微一变,随即道:“我师修为已臻化境,无所不能。纵使四孽剑气再如何凶悍霸道,我师也必有应对之策!”
贪剑老沉声道:“悟空老匹夫的确厉害,可惜此刻他鞭长莫及,纵然有通天本事,也救不了燕老儿!老夫并非有耐心之人,如果你们不想看到燕老儿爆体而亡,就立刻说明取出血厄之法!”
佚魄几人相视一眼,佚魄道:“只要你放过我师父,我们就将取出血厄剑的方法说出来!”
贪剑老一声怪笑,脸色一沉,道:“你们是什么人物,也配知道这样的秘密?老夫相信惟有这和尚是惟一的知情者!”
天师和尚缓声道:“血厄乃奇凶之兵,我决不能让它在我手中问世,否则我将有负于天下!”
他仍是旧习不改,从不自称贫僧。
贪剑老斜睥佚魄诸人,道:“你们听明白了没有?为了不有负于天下,这和尚是绝对不会顾惜你们师父之性命的!既然如此,也就怨不得老夫心狠手辣了!”说着,右手已微微扬起。
“慢!”一声断喝,文规已迈步走向剑簧阁中,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师父年事已高,这些日子以来身体欠安,我愿代师做你的人质!”
说着,他以左手拔出自己腰中之剑,手一松,“当啷”一声,长剑坠地,显然,他是以此举博取贪剑老的信任。
贪剑老双眼微微眯起,倏而一笑,道:“燕老儿总算有些福气,竟有如此孝顺的弟子,也罢,相信对于这样好的弟子,燕老儿也不会见死不救!老夫就成全你一次,以你替换燕老儿!”
燕高照急忙道:“文规,切莫如此,此人心狠手辣……手段歹毒,为师活了一大把年纪,落入他们手中倒也罢了,但你怎可再自投罗网?”
文规恭声道:“师父多年养育教诲之恩,文规无以为报,若能为师父代受厄难,实是弟子心之所愿!”
他神情平静地缓步走向贪剑老。
佚魄虽然担忧文规的安危,但若是能换回师父性命,似乎又是佚魄所愿,他此刻只恨自己为何没有先想到这一点。
贪剑老叹了一口气,对文规道:“你能代师受难,连老夫也很佩服,但老夫对血厄剑是势在必得,所以我必须先封住你几大穴道,才能放过燕老儿。”
文规微微点头,在贪剑老三尺远的地方站定,负手而立,道:“剑老请便!”
贪剑老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他缓声道:“很好!”
右手骈指平平戳出,直取文规胸前几处大穴。
文规果然一动也不动。
佚魄诸人的心全都一紧,百般滋味齐涌心头。众人皆明白文规之策实非良策,但众人亦不能眼看着师父遭受凌辱,形势所迫,似乎惟有如此了。
倏地,惊人之事发生了。
但见贪剑老右指即将击点文规身上穴道之时,突然变得奇快绝伦,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右指如剑,已深深插入文规的体内,与此同时,他左掌亦已随之而出,在文规胸口重击一掌。
一声沉哼,文规立时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热血喷洒!
范离憎反应最为快捷,身形疾闪,右臂一抄,已将文规接住,但见文规的胸口血如泉涌,嘴角亦不断有鲜血溢出,转眼间,已将他的胸前衣衫浸透,本就瘦削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显得更为瘦削。
范离憎与他虽然并非真正的同门师兄弟,但敬他能代师受难,见其伤至如此,心中亦悲愤难耐,口中急呼道:“师兄,你……没事吧?”
“师兄”之称呼,全是由心而发。
佚魄诸人这时方从震愕中清醒过来,几人同时掠到范离憎身边,穆小青已是低声抽泣,杜绣然此刻亦是黯然神伤。
文规眼中的生命之光在慢慢消失,他虚弱地道:“我本想……本想在换回师父之后,再……再嚼舌……自尽,可惜……可惜没能如……如愿,无论如何……你们要救得师父……我……”
后面的话尚未说完,他觉喉头一甜,狂喷一口鲜血,双目缓缓闭上了。
佚魄的眼中闪着骇人的光芒,如同一只疯狂之兽,他逼视着贪剑老,嘶声道:“老贼,你竟敢食言杀我师弟!”
贪剑老淡然道:“老夫早已说过,出尔反尔,乃世间至理,怪只怪他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佚魄双目尽赤,如欲滴血,神情让人望而生畏。
一阵狂风之呼啸声自远而近飞速扑来,狂风卷起落叶尘埃,在空中疯狂飞舞,遮天蔽日。
“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剑簧阁的六扇窗户竟先后被狂风吹开,如无羁烈马般的风呜咽着穿过剑簧阁!
天地间忽然变亮了一些,但亮得异乎寻常,隐隐有妖异之氛围。
贪剑老脸上有了兴奋雀跃之色,他喃喃道:“连上天也已感应到血厄剑即将问世,连上天也为之而不安了!”
燕高照在文规被杀之后,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吃力地道:“佚魄诸弟子听令,守护血厄剑乃思过寨天职,更是为师职责所在,今日为师纵是一死,也决不能让恶人阴谋得逞!一旦贪、痴二剑老有所异动,你们立即全力诛杀,不可延误!”
众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难以应承,因为此举关系着师父燕高照的生死!
忽听得天师和尚道:“且慢,我愿将取出血厄剑之法说出来。”
痴剑老与贪剑老乍闻此言,脸上竟无丝毫惊喜之色。
莫非,连他们也一时难以相信天师和尚竟会答应他们的条件?
燕高照脸色倏变,急道:“万万不可因为我一人而有负苍生!”
天师和尚沉声道:“一件兵器与一条性命孰重孰轻,不辨自明,燕前辈,我心意已决!”
贪剑老略作沉吟,对痴剑老道:“痴兄弟,你便在此守着燕老儿,老夫与他们同去剑坟取剑!”
剑簧阁北门开启后,众人一直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谁也没有留意阁内格局,听了贪剑老的话,众人方留心阁内情形,但见剑簧阁自西向东被石墙隔断,中间留有一扇门,此刻贪剑老、燕高照诸人立身于隔墙北侧。
痴剑老对贪剑老的嘱咐竟言听计从,立即抢步进入剑簧阁,立于燕高照身边。
贪剑老古怪地一笑,自顾转身向隔墙南侧走去,边走边道:“和尚,莫非你也想学我出尔反尔?”
天师和尚肃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言。”竟真的随着贪剑老身后而去。
燕高照急切呼道:“绝不可如此……”话未说完,竟自向后仰身倒去!
众皆大惊失色,佚魄更是惊呼失声:“师父!”
痴剑老不屑地道:“他只是心神激荡,体质虚弱,一时晕迷过去罢了。你们应该知道,至少此刻我们还不希望他有性命危险。”
穆小青向佚魄点了点头,低声道:“此言不假!”
佚魄见天师和尚与贪剑老已消失在隔墙那边,当即道:“两位师妹在此守护文师弟,我们随他们而去,以免大师势单力薄!”
范离憎首先点了点头,侠异也随之应允,三人匆匆对穆小青、杜绣然道了声“多加小心”,立即紧随天师和尚二人之后,穿门而过,进入隔墙另一侧,环视四周,才知这边并没有想象中的重重机关,半间剑簧阁,只有中央一座孤零零的石坟。
莫非,这就是剑坟?就是埋下血厄剑的剑坟?从表面上看,此坟与寻常坟墓没有什么不同。
楼阁之中,忽见坟墓,倍感诡异莫测。
天师和尚双目微阖,立于剑坟之前,缓缓地道:“贪剑老,当年你因贪入魔,今日又将重蹈覆辙,血厄凶性,你应十分清楚,以你的修为,未必能驾驭此剑,到时只怕会累及自身,你取剑之心,是否已决?”
一道惊电划破灰暗的天空,贪剑老的脸被映成惨绿色,显得狰狞可怖。
他的眼中,竟有了些许惊惧与不安。
但,他终还是嘶声道:“老夫心意已定,决不更改!”
“轰”的一声炸响,霹雳之声震耳欲聋,整个山谷在这记巨雷之下,亦不免微微颤栗,剑簧阁的窗户发出让人心惊的碰撞声。
伴随着这一声惊雷,思过寨内忽然传出凄厉的号角声,号角声与鬼哭神号般的风声相杂,惊心动魄。
佚魄神色剧变!
他不曾料到此刻竟有外敌攻袭思过寨,思过寨今日可谓内外交困,岌岌可危!
号角声正是思过寨的传警之声,非大敌当前,号角声绝不会这般经久不息,此起彼伏!
贪剑老脸显复杂之色,道:“思过寨困我数十年,今日终将毁于一旦!”
天师和尚喃喃道:“果不出我师所料,他们终于来了。”
侠异道:“难道大师知道来犯之敌是什么人?”
天师和尚答非所问道:“他们的目的,想必就是要逼我等取出血厄剑,再设法由我们手中夺走!所幸羊、鱼、巫马三位前辈武功卓绝,有他们助阵,思过寨绝不会轻易落败!”
说话间,激烈的厮杀声已随风传至。
天师和尚再不犹豫,道:“既然事已至此,我等已别无选择,惟有破——坟——取——剑!”
“剑”字甫出,他的双掌蓦翻而上,内家真气疾吐,遥击虚空。
“哗啦”一声,无形凌厉掌劲立时将剑簧阁屋顶震开!天师和尚未作丝毫停滞,身形如鬼魅过空,疾速掠走,瞬息间已在石坟周围连拍十数掌,倏而凝神一侧。
只听得坟内发出“裂勒”之声,少顷,坟背上出现无数龟裂,呈网状密布坟体。
贪剑老脸上立现贪婪之色,他身不由己地踏前两步,神情恍惚地道:“开启此坟竟如此简单?难道是我高估了悟空?”
范离憎、佚魄、侠异三人同时将手握在了各自的兵器上。
天师和尚脸上蓦现高深莫测的笑容,他目视贪剑老,道:“如今我已开启剑坟,你自可将血厄剑取出!”
贪剑老眼中闪过惊疑之色,他无法相信可以如此轻易得到血厄剑,惊疑之下,反而退了一步。
“待我来取剑!”冷不防有人低喝一声,一个人影倏然射向剑坟,双掌齐出,重重向剑坟击去!
出手的赫然是侠异!
未等众人回过神来,只听得剑坟内一声闷响,一道妖艳的红光倏然疾射而出!猝不及防之下,侠异避无可避,已被那道血红色的光芒生生击中,震飞老远。
他的胸前赫然出现了一处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佚魄、范离憎、痴剑老皆震愕当场,惟有天师和尚竟是神色如常,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佚魄无法相信这一幕,他怔怔地望着天师和尚,吃力地道:“这……为何会是如此?”
天师和尚悲天悯人地叹息一声,道:“侠异,恶剑老潜入剑簧阁,是为你所杀,是也不是?”
未等侠异回答,天师和尚已接着道:“你可知我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进入剑簧阁的时间?因为我要让别有用心者自暴其形。你与风宫勾结,将我们进入剑簧阁的时间透露给他们,对我改变入阁的时间之举,你自然难以接受。”
侠异浑如血人,他的生命力正随着鲜血的流失而渐渐消散,但他眼中的怨毒之色却越积越深。
佚魄虽然与侠异常有争吵,但终是同门情深,见此情形,忍不住道:“大师,你所说的,是否只是……推测?侠异师弟他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天师和尚自怀中掏出一物,掷向佚魄,道:“你看过便知真相。”
佚魄伸手接过,原来是一卷纸,他急忙将之展开,匆匆阅罢,脸上顿时出现了极为痛苦与复杂之情,有如被重重砍了一刀。
他一字一字地道:“侠异,你忘恩负义,死——有——余——辜!”
侠异低低怪笑一声,身子一阵抽搐,终于气绝身亡。
燕高照门下弟子,竟又损一人!
这时,寨内的厮杀声越来越惨烈,不时有凄厉的惨叫声传出,让人不忍多听。
贪剑老目睹侠异之死,眼中掠过一丝惊骇之色,他嘶声道:“和尚,老夫让你开启剑坟,你为何故弄玄虚?”
天师和尚摇头道:“我不曾故弄玄虚,一切只怨侠异太贪太性急,血厄剑杀气滔天,却郁积于剑坟内数十年,此剑突然有可乘之隙,怎能不破坟而出?”
贪剑老怪笑道:“休得啰嗦,老夫要你把血厄剑双手奉上!”
天师和尚淡淡地道:“只要你有本事接下,这有何难?”
话音甫落,一阵疾风自阁中房顶猛贯而进,“哗啦啦”的声响由远而近逼压过来,蓄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洒而下,风雨立时将剑簧阁完全吞噬。
忽听得贪剑老一声惊呼:“这雨竟是……热的!”
邑江上的波涛愈发激荡不息,几只水鸟犹如受到惊吓般失声鸣叫着,在江水上空疾速飞掠。
都陵的目光看似是投向邑江江中,但渡口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亦悉数落入他的眼里。
两个颇为健壮的汉子拾阶而下,慢慢地向江边走去,他们的衣着打扮与寻常人无异,但以都陵的目光,却能一眼看出他们皆是身怀武学之人。
显然,他们是哈图鲁的属下,正依哈图鲁之计而行。
两人走至江边,煞有其事地四下望了望,这时,哈图鲁已站起身来,走出面馆,两人见状,当即折转身形,向白辰所在的亭子逼近。
都陵左手按在了他的剑上。
与此同时,他赫然发现街对面的屋顶上,竟有十数个人影悄然出现,虽然这些人的衣着不一,但都陵仍能断定他们是风宫中人,如果猜想不错的话,想必这边屋顶上也应有风宫中人!
白辰已处于重重包围之中,看来,这一次哈图鲁已是势在必得。
只是,若是有人知道风宫为了对付一个武功尽失之人,竟如此兴师动众,又该是如何想法?
一直仰面而卧的白辰似乎感觉到潜在的危险,他的身子动了动,随即曲身坐起,在他坐起的瞬息间,目光正好与自江畔向他这边走来的两人之目光相遇。
白辰的神情平静得让都陵暗暗吃惊,更让都陵惊愕欲绝的是白辰竟双膝曲起,架在台子边侧的横板上,双手抱膝而坐,面孔似笑非笑地望着对方两人。
那一瞬间,风宫两名弟子竟不期然地齐齐退了一步,而都陵对面屋顶上的风宫弟子也立时隐身不见了。
显然,在白辰身上屡遭挫折之后,风宫中人对他已甚为警惕。
那两名风宫弟子见已无法偷袭,若是立时正面向白辰发动攻击,心中实是底气不足,丰有踪、木方延被杀之阴影一时间绝难抹去。
就在这时,霸刀传人哈图鲁已踏足台阶的最高层,冷哼一声,望着他的两名部属。
两人立时清醒过来,哈图鲁是炎越三大殿主中最不为炎越宠信之人,所以哈图鲁的脾气在三位殿主中亦是最暴躁的。
不敢怠慢,两人立时由怀中抽出短刀,双双向白辰攻去!
出手的那一刻,两人心中竟同时微泛寒意,白辰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他们觉得此刻所攻击的不是一个武功尽废之人,而是一个代表不祥的死神!
都陵的右手闪电般伸向桌上的那筒竹筷。
从没有人见过他以右手出击,也没有人能描述此刻他右手倏然而出时的速度之快。
一切仅在电光石火间。
惨叫声倏然响起。
随即是人体颓然倒地的声音——但倒下的不是白辰,而是攻击白辰的两名风宫属众!
出手的也不是都陵,当他手中的四支筷子仍扣在掌心时,那两人已惨叫着倒下了。
是谁,竟能抢在快如惊电的都陵之前先行出手?
都陵目光一闪,右臂挥扬之下,竹筷已重重插入筷筒之中,他的右手,亦如即往般静静放在右膝上。
都陵已看出,射向两名风宫弟子的亦是两支竹筷,而且还看出竹筷是由对面茶铺中射出的。
那一瞬间,都陵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同时却又有了更多的疑虑。
“铮”的一声,是刀出鞘之声,单凭这拔刀的声音,就已显示出惊人气势。
虽然视线被挡住了,但凭这拔刀之声,都陵仍能猜知是哈图鲁拔出了他的刀!
哈图鲁不愧为霸刀的传人,他的刀法也许并不能无敌于天下,但他刀道霸绝的气势,却绝对是他人所不能及的。
即使是拔刀之声,亦是如此!
一个人影如惊鸿掠空,疾速闪入都陵的视线,飘然落于白辰身边,身法优美洒脱至极。
竟不是哈图鲁,而是身着白衣的牧野栖!
牧野栖急切地道:“朋友,要取你性命的绝不止他们两人,你速去江边那艘最小的船上,在下愿助你脱险!”
无论是白辰还是都陵,都为牧野栖的突然出现而感到惊愕莫名。
哈图鲁心道:“白辰这小子果然有帮手!”他见牧野栖身手不凡,有心试探对方的虚实,当下并不急于攻击,而是向后挥了挥手。
一阵弓弦颤鸣声响过,十几支快箭挟风雷之势,齐齐射向牧野栖与白辰两人。
牧野栖半步不退,右手反腕之间,一柄寒剑已脱鞘而出,化作剑雨纷飞旋舞。
十几支快箭立时被无形剑气卷裹其中,未闻有任何金铁交鸣声,快箭来势已被悉数化尽,更被无形剑气所带,盘旋如盾!
牧野栖目光一沉,低叱一声:“去!”内力倏吐。
一声暴响,十余支劲箭立时犹如附有神灵之力,以惊世骇俗的速度,向傲立于渡口石阶之顶的哈图鲁疾射而去,利箭破空之声,惊心动魄,以剑带箭,其速竟远逾来时!
十丈之距,瞬息即至。
哈图鲁不曾料到对方在强手四立的情形下,竟敢主动向自己出击,不由又惊又怒,狂吼一声,霸刀横空劲扫,刀风所及,十余支利箭立时寸断,石阶上亦平添数道刀气划过的深深裂痕。
哈图鲁挥挡利箭后,未作丝毫停滞,身形冲天而起,霸刀凌空狂劈牧野栖,喝道:“何方小子,敢阻风宫之事!”
刀势凌厉狂霸,似可开天辟地。
牧野栖微哼一声,身形倏移,却非迎战哈图鲁,而是闪至白辰身边,伸手一抄,已挟着白辰横向疾掠数丈开外,身法之快,让人叹为观止!
“咣”的一声,哈图鲁刀气过处,白辰所在的亭子自上而下,被一劈为二。
但牧野栖与白辰已避过这狂霸一刀,闪电般向江边那艘小船靠近。
哈图鲁战意被牧野栖引发,再不犹豫,沉声喝道:“想溜?”已如影随形急追而上。
牧野栖掠至江边,内力一吐,已以一股巧力将白辰送出,使他正好落在那艘小船之上。白辰身躯落下之时,小船竟只是微微一震,可见牧野栖力道拿捏之准。
与此同时,哈图鲁已闪电般杀至,一言不发,霸刀挟本身九成功力,横空劲劈,气劲澎湃如狂潮怒涛,向牧野栖席卷而至,似欲一招之下,立将对方斩杀刀下!
正是“霸刀刀法”中的一式“霸气横秋”!
牧野栖神色从容,面对狂卷而至的骇人刀气,他右手挥剑轻扬,轻描淡写,似乎此刻并非临阵对敌,而是伸手为情人摘下一支桃花!
纵是哈图鲁刀势凶猛无匹,牧野栖的剑仍能透过刀气劲网,与霸刀正面相接。
甫一接触,牧野栖人已倒飞而出,飘然落在白辰所在的小船上,手中之剑抡腕一扫,系舟的缆绳应声而断。牧野栖左手操起小船上一支木桨,在岸上奋力一点,小船立时如飞鱼般疾速滑出数丈开外。
哈图鲁本欲与牧野栖全力一战,此刻他才明白对方根本不想与他缠战,他方才所攻击的剑招,仅为借哈图鲁之力脱身。
人影闪动,四周的伏击者不曾料到白辰竟会自水路逃遁,大惊之下,齐齐现身,掠到哈图鲁身边,竟达四十人之多。
哈图鲁脸色铁青,嘶声道:“放箭!”
立时快箭犹如飞蝗,向江中小船飞射而去。
但见牧野栖长剑挥洒,只是信手而动,利箭已纷纷坠入江中。
牧野栖的清朗笑声自江面传来:“诸位何必再作无谓之事?后会有期!哈哈哈……”笑声盖过风浪之声,豪气冲天。
哈图鲁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们抢几只船围上去,我要与这狂妄小子一战!”
未等他的部属多说什么,他已如怒矢般飞出,掠至江边一只船上,右足疾扫,一支木桨立时飞出,贴着水面飞速破浪而进,宛如一条受惊之龙,径直射向牧野栖、白辰所在的那艘小船!
与此同时,哈图鲁身形亦已随之而起,遥遥扑向牧野栖那边。
他的身形虽快,却终有力竭之时,掠空几丈之后,哈图鲁开始下落,落脚之处,正好是木桨之上!
再滑一丈之遥,木桨去势亦尽,但这时哈图鲁与那艘小船已相距不过二丈,但闻一声冷喝,哈图鲁双足重重一点,借着点踏之力,再次冲天而起,径扑牧野栖!口中喝道:“今日你们休想脱身!”
他料定小船绝难承受他与牧野栖一战之力,所以无论他是否能胜过牧野栖,这艘小船必定会被毁灭。
如此一来,白辰与牧野栖就再无立足之地,一旦落水,风宫属众乘船围上,他们两人便插翅难飞了。
牧野栖似乎也明白了这一点,哈图鲁掠起之时,他亦已自小船上冲天而起,径直迎向哈图鲁。
莫非,他要让决战在空中进行?
哈图鲁心知此刻下临滔滔江水,自己一旦落败,就毫无反败为胜的机会,纵是他的部属最终能围杀白辰与牧野栖,他也已先他们一步葬身鱼腹!
所以,哈图鲁甫一出招,就已将自己修为提升至最高境界。
他要凌空胜敌!
双方身形以快不可言之速,在空中迅速接近!
狂刀挟雷霆万钧之势,刀如九天怒雷,哈图鲁不愧为霸刀传人,势在必得的一击,威力着实惊人,刀势所及,邑江江面出现一道无形刀气劈开的水路。
牧野栖出剑了!
面对如此惊人刀意,他的剑招竟仍是那般从容不迫。
哈图鲁听到了长剑破开强横刀气时的“滋滋”之声,与长剑破体而入的声音竟是如出一辙!
哈图鲁心中一沉。
他不敢相信,自己如此悍然的刀气劲风,对方的剑竟仍能长驱直入。
长剑以一往无回之势,向哈图鲁的胸前疾速接近,一股无形的压迫力突然占据了哈图鲁的灵魂,他的心脏仿佛也感受到了剑的寒意,不由自主地收缩了。
霸刀之强,便在于一个“霸”字,哈图鲁出手,一向攻多守少。
而此时此刻,他一招尚未使出,便心萌撤招回封之意,牧野栖有如神助之剑法让他的霸者之心,也不由有了些许怯意。
他憎厌自己的怯意,但当对手强大到出乎你的意料时,怯意就如暮春的霉斑一样,难以抗拒,难以抹去,不知不觉中,便悄然滋生蔓延。
哈图鲁“守”意刚刚萌发,牧野栖的剑尖已划开了他的胸前衣襟。
哈图鲁的心立时一片冰凉。
随即一阵剧痛传遍全身,哈图鲁忍不住狂嘶一声,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开始下落,但很快自己的左手已被另一只手扣住脉门,脉门被扣,哈图鲁自然无法反抗——何况,哈图鲁相信自己早已被利剑穿心,又何必再作无谓的反抗?自己能感觉到什么,也仅是凭借最后残存的生命罢了。
随即,哈图鲁感到脚下一晃,竟踏于实物之上。
一愣之下,哈图鲁从茫然中清醒过来,他愕然发现自己已落足于白辰所在的小船上,左手被牧野栖扣着,浑身是血。
但鲜血是来自右臂,他的右臂已齐肩而断,而胸口却安然无恙。
牧野栖本可以一剑取了他的性命,为何突然改为斩下他一臂?
当一个人的思维被死亡所占据时,他的思绪将会格外麻木迟钝,哈图鲁在如此心绪下,恍惚间竟没能分清剧痛是来自胸前,还是臂膀。
他根本没有料想到牧野栖会放过取他性命的机会!
而岸上的都陵却将这短暂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牧野栖的剑在抵于哈图鲁胸前的那一刹间,突然改向,闪电般将对方的右臂齐肩斩下,同时借机扣住对方的脉门,凌空强自拧身,右足前点,刚好踏在下落的断臂之上,身形借这一踏之力斜斜飘出数尺,下落时正好落在了小船上——小船失去外力,随波逐流,但牧野栖与哈图鲁力拼一招,其速极快,从出手到重回小船,小船也不过向下游滑出少许距离而已。
都陵暗暗心惊,他深知哈图鲁的刀法绝不简单,当在武林十大刀客之列,没想到这白衣年轻人竟可一招败他!
更让都陵感到吃惊的是牧野栖在作生死搏杀时,竟能收发自如!同为高手的都陵深深明白,临阵对敌,只有全力攻击对手,若为对方留下一线生机,也许就等于自掘坟墓。
但牧野栖却留下了哈图鲁的性命!
都陵心道:“他若是要将哈图鲁伤至毫无反击之力,自可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为何偏偏断他一臂?难道是为了下落时有借力之处,不至于落入水中?”
这么想时,都陵自己已暗自摇头否定了,毕竟若真是如此,此子的手段未免太过狠毒了。
谁都明白,有时杀人并不是最狠辣的手段。
这时,风宫属众已从渡口处抢了四艘轻便小舟,向江中心飞速划来,眼见哈图鲁落在了牧野栖手中,他们更是不遗余力,四艘轻舟去速奇快如电!
都陵却仍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他身为风宫神风营统领,眼见宫中殿主有难,为何仍然袖手旁观?
很快,四艘轻舟已将牧野栖所在的小船团团围住,众人投鼠忌器,一时之间倒也不敢发动攻击。
一人立于船头,振声道:“朋友何方高人,为何要与风宫作对?若是放下我们殿主,留下白辰,我们可以既往不咎,放你一条生路!”
牧野栖哈哈一笑,道:“你们未免太过贪心,我怎能答应?”
沉默了片刻,刚才那位说话的风宫属众大概也觉得牧野栖无论如何不会既放过哈图鲁,又留下白辰,当下道:“也罢,二者之间,你只能取其一!”
此时江风吹拂,牧野栖白衣飘飘,虽是小船颠簸不定,但他仍是神色从容,傲然而立,潇洒至极。
他的脸上有了神秘笑意,只听得他道:“可惜在下从不习惯被他人挟迫做出选择,若要我选择,我只好如此!”
一语方了,他的剑已脱鞘而出,自下而上疾刺!
剑芒直取哈图鲁咽喉!
血箭飙射。
堂堂风宫殿主,此刻已毫无闪避的机会,只能静候一剑穿喉,静候死亡!
哈图鲁喉底发出低低的声音,他的身躯犹如被伐倒之木,轰然向前倒去。水花四溅,尸首径直下沉,一团血红之色自水中升起,迅速化开,小船四周,顿时出现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风宫属众目睹这一幕,顿时目瞪口呆。
他们心中料定牧野栖绝不敢取哈图鲁的性命,因为若是没有哈图鲁作要挟,以牧野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带白辰脱身。
而事实却与众人所料想的全然不同,难道牧野栖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风宫属众中有人暴喝道:“小子,今日你已死无葬身之地!”
牧野栖微微笑道:“真正死无葬身之地的应该是你们,难道你们不曾觉得脚下的船只有些异样吗?”
“休想以此蒙骗我等……”此人话音未落,倏闻有人失声惊叫:“船舱进水了……”
船上立时大乱,几个人同时向船舱中扑去。
几乎与此同时,另外三艘轻舟上也有人大声惊呼,不知什么时候,风宫属众所乘的四条轻舟底部皆多出了几个窟窿,江水不断从窟窿中渗入!
“妈的!快堵住……”吼叫声显得惊惶不安。
“水底有人!”惊叫声中,西侧的那艘轻舟底部赫然出现了一个半尺见方的破洞,洞口切面平整,显然是为利器割切而成。船上几人试图堵住船底漏洞,但船上空空如也,没有可用之物,何况如此大的漏洞,在这波涛起伏的江中,全然无可挽回。
船身迅速下沉,惊慌之下,船上九人不约而同的向与他们挨得最近的同伴船上跃去。
那艘船也将自身难保,此刻突然再添几个人的重量,如何支撑得住?立时倾翻,近二十人同时跌入江中!一时情形大乱。
另外两艘船上之人虽有相助之心,却已无能为力。
其中一条船的破洞尚未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船上八人不约而同想到脱困之计:从牧野栖手下夺下他的船!
当下船上几人分作两拨,四人划船,另外四人封堵缺口。驶出丈许,他们听得左侧又有惊呼声,无需回头,他们亦知又有一船遭到倾覆之祸,事已至此,夺船已是他们惟一扭转败局之机会。
当下船上的人全都脚底运劲,要在船身下沉之前,冲到牧野栖那边,八人同心协力,船倒也甚快。
忽听得船舱一人以近乎绝望的声音嘶声叫道:“这儿又破开了!”
众人心中一沉,如坠冰窖。
无疑,水中定有人暗做手脚,一使长枪者狂怒之下,手中长枪向水中疾扎,以泄心头之恨——但此举自是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