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钱锺书(增订本)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关于《旧文四篇》

1977年秋,有次去拜望钱锺书先生,他看来比较悠闲,交谈也比较轻松。1972年他开始写作的皇皇巨著《管锥编》至1977年已脱稿,正在等待中华书局编辑出版。而1978年,就明显感到他的繁忙。这年夏天,《文艺报》筹备复刊,我曾与他联系,恳请赐稿支援,均无结果。是年9月,他应邀赴意大利出席第二十六届欧洲汉学会。这是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出访,行前的准备工作够忙,特别是他在会上将做《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的专题发言,更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这期间,他又插空编选文艺理论集《旧文四篇》,更是忙中加忙了。

1978年12月20日,钱先生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谈到他已编成了《旧文四篇》:


泰昌同志:

去秋承惠过快晤,后来听说您身体不好,极念。我年老多病,渐渐体贴到生病的味道,不像年轻时缺乏切身境界,对朋友健康不甚关心。奉劝您注意劳逸结合,虽然是句空话,心情是郑重的。

我因上海出版社的建议把旧作有关文艺理论的文章,选了四篇,编成一个小集,已交出去。其中《林纾的翻译》里提到根据阿英先生的考证,将来出版,当以一册赠求指正……这篇文章已于四五年前由一个美国人译成英文了。

来信讲的那些书,我都未见到。这次出国,才知道外文里有些关于我的书籍文章,承洋人热情告知,例如一九五?年耶鲁大学出版的《近代中国小说史》里就有专章讲我的。最近又承美、意朋友寄示今年五月美国《亚洲研究》、十月法国《世界报》上的文章。这种东西送来了就看看,我并不太好奇。年纪老了,性情顽钝不灵,虽不能说“誉不喜而毁不怒”,至少说得上“誉不狂喜而毁不暴怒”。一笑。专复顺贺

新禧

钱锺书 二十日

杨绛同问候


上海古籍出版社热忱建议钱先生编选《旧文四篇》交由他们出版,这件事我略知道一些。1978年春夏之际,该社魏同贤同志来京组稿,我与同贤在此之前因书稿关系已有联系。我陪他在京拜访了几位前辈,其中就有钱先生。同贤是有备而来的,他先向钱先生提出的请求是重印《谈艺录》,钱先生回答很爽快:不愿重印初版。在此情况下,同贤又提出希望钱先生挑选一些发表过,但不曾收入集子的文艺论文结集出版。经不住一再动员,钱先生最终表示同意,但他不同意这个集子中多收录,他表示自己来挑选几篇。结果他只选定了四篇,取名《旧文四篇》,谈妥年底前交稿,次年5月出书。1979年4月,钱先生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成员,与杨绛先生同赴法国巴黎访问,4月23日,又到美国访问,主要访问了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以及加利福尼亚大学,在美国整整停留了五个星期,5月20日前后才返京。钱先生出访前已拿到《旧文四篇》全书的校样,因出访前日程安排紧,行前没来得及将校样核看完退回出版社,所以原定的5月出书的计划就被拖延了下来。钱先生1979年5月27日在给我的信中说:

钱锺书题赠笔者《旧文四篇》

泰昌同志:

得书甚慰。我在美国约五星期,上周末返京,甚觉困惫。现正集中在钓鱼台总结,下周可结束。暂请勿与丹晨同志枉驾,以免相左。《谈艺录》承赏爱,愧甚!多年来京沪出版单位屡请重印,我因此书成于三十余岁,殊有少作之悔,皆婉言谢却。此次在美,纷纷持此书来求签名,方知香港、台湾各有“盗版”。香港所出版《选集》,亦有持来签名者,内容即《写在人生边上》《人·兽·鬼》两书。没有其他东西。《围城》第一英译本将由印第亚那大学出版社今秋出版,该社派人来芝加哥和我谈妥;第二英译本闻亦近完成。并阅。《旧文四篇》校样,于返京后方得看完,五月出版遂延期,可恨!季康下月初须赴法国一行。匆复即致

敬礼!

钱锺书 二十七日夜

杨绛同候

钱锺书在赠笔者的《旧文四篇》中有多处增改

钱锺书写过许多文章,文论是其中相当重要的部分。我感觉,《旧文四篇》中所收的四篇,都是作者自己颇为满意之作。《旧文四篇》除“卷头语”是1978年10月新写的,收入的《中国诗与中国画》,初载于1940年《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季刊》第六期,1947年2月又收入开明书店出版的《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中;《读〈拉奥孔〉》载《文学评论》1962年第5期;《通感》载《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林纾的翻译》载1964年6月出版的《文学研究集刊》第一册。这四篇虽系“旧作”,但作者收入集子时都认真做了些修改工作。钱先生在“卷头语”中说:“这次编集时,我对各篇或多或少地做了修改,它们仍然是旧作,正像家具铺子里的桌椅床柜等等,尽管经过一番修缮洗刷以至油漆,算不得新东西的。”这本集子不厚,只六万字,钱先生对编选工作却看重,除本人亲自对文章或多或少地做了些修改,还请人对各篇中一部分的中文引文和外文引文进行了核对。

1979年9月《旧文四篇》出版了,这是钱锺书继1948年《谈艺录》出版后,出版的第一部文艺理论集子。第一次印刷竟达五万册之多,足见读者对钱锺书著作的喜爱与渴求。

钱先生文学与理论创作的几部代表作,如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文艺论著《谈艺录》、长篇小说《围城》,均出版于20世纪40年代,建国后除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钱锺书选注的《宋诗选注》外,这几部著作在国内均未重版。几乎在《旧文四篇》出版的同时,百万余言的学术著作《管锥编》在8月至10月,由北京中华书局分列四册陆续出版。钱锺书自认为该书是“文学、哲学、历史研究”。1979年,对钱锺书来说,算得上是个著作出版的丰收年。

我欣喜地得到了钱先生题赠的《旧文四篇》。1977年,钱先生曾送我一份《管锥编》选录,是刊在同年出版的《〈大公报〉在港复刊30周年纪念文集》中的抽印本。

钱先生在面赠我《旧文四篇》时,翻开其中一页有他用钢笔改动的地方给我看,他说拿到书看了之后,又发现了一些需改动的地方,嘱我仔细看看。

我核对了一下,在钱先生送我的《旧文四篇》中,有三十多处改动,有正文,有引文。其中正文和引文里的外文有误和外文字母排列不当居多,是出版社用来发稿的文章中原先存在的问题,还是校对时未发现,抑或是作者后来重新发现不确处而改正过来的?因未能比较原稿,我不敢妄加评测,但不管何种情况,都说明了钱先生做学问的认真,一丝不苟。在文字上或标点上钱先生做的几处增改,看来属于出版社校对有误的地方极个别,更多的是作者对表述偶有增添,文字不断润饰的结果。例如,《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第四段,书中第2页第2段,作者有两处改动。原文是:


一时期的风气经过长时期而能保持,没有根本的变动,那就是传统。传统有惰性,不肯变,而事物的演化又使它不得不以变应变,于是产生了一个相反相成的现象。传统不肯变,因此惰性形成习惯,习惯升为规律,把常然作为当然和必然。传统不得不变,因此规律、习惯不断地相机破例,实际上作出种种妥协,来迁就事物的演变。批评史上这类权宜应变的现象,有人曾嘲笑为“文艺里的两面派假正经”(ipocrisia letteraria),表示传统并不呆板,而具有相当灵活的机会主义。它一方面把规律解释得宽,可以收容新风气,免得因对抗而摇动地位。传统愈悠久,妥协愈多,愈不肯变,变的需要就愈迫切,不再能委曲求全,于是旧传统和新风气破裂而被它破坏。新风气的代兴也常有一个相反相成的现象。它一方面强调自己是崭新的东西,和不相容的原有传统立异;而另一方面要表示自己大有来头,非同小可,向古代另找一个传统作为渊源所自。

钱锺书题赠笔者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版《七缀集》

钱锺书题赠笔者1990年香港天地图书公司版《七缀集》

作者改动的两处,一是“它一方面把规律解释得宽,可以收容新风气,免得因对抗而动摇地位”句的“它”后加了“一方面把规律定得很严,限止新风气的产生”;另一处是将“向古代另找一个传统作为渊源所自”中的“另”改为“也”。钱先生在送我的《旧文四篇》中对四篇文章的这些改动,后来在同一家出版社出版的《七缀集》中已改了过来。但仔细看了钱先生送我的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版《七缀集》,还能发现钱先生对文字的不断斟酌、敲定。如上面提到的钱先生在送我的《旧文四篇》中《中国诗与中国画》内增补的“一方面把规律定得很严,限止新风气的产生”一句中的“很严”,在《七缀集·中国诗与中国画》里又改为“严”。又如,作者对《旧文四篇》中《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条注释在上海古籍版《七缀集》里做了增加:


“嗜好矛盾”固然常有,但还不够构成规“律”去颁布。白居易和李商隐的嗜好正是凑手的事例。白遵守那条“律”,他“晚极喜李义山诗文”,尝谓:“我死得为尔子足矣!”而李似乎无视那条“律”,对白的诗文没有相称的反应。《樊南文集》卷八洋洋千余言的《白公墓志铭》里半句不提白诗,甚至只说:“姓名过海流入鸡林、日南有文字国。”而不肯换个字说“诗名”。当然,要辩解也很容易,比如说:墓碑该讲功业品节等大事,顾不到词章末技,或说:李多活二三十年,准会“晚极喜”白的诗文。还可以找出其他理由;理由是凑数的东西,最肯与人方便,一找就到。


而在钱先生送我的上海古籍版《七缀集》中这条注又有一处修改,将末句“理由是凑数的东西,最肯与人方便,一找就到”中的“凑数”改为“凑趣”。1990年香港天地版《七缀集》中作者已将“凑数”改为“凑趣”。

钱先生对《旧文四篇》中几篇论文从内容到文字上认真严肃的态度,使我联想起了严复说的“一名之立,旬月踟蹰”那句名言。仅从这些细微末处,也可窥见钱锺书严谨不苟、永无止境的一贯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