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艺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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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优

黄宗江

和妹妹同在上海演剧,妹妹出去看房子,回来向我说:

“有一间还不坏,女主人瞧样子也挺好的。我告诉她我的职业在金星电影公司,她说:‘我很了解,你们这是一种文化工作……'”

我说:“既然很了解,又何必说呢?还是有毛病。”

妹妹笑我多心。第二天两人同去看房子,那女主人向我说:

“老实和你说,昨天我也不放心,你妹妹年纪轻……老实说,她又是吃开口饭的……老实说……”

我说:“老实说,我也是吃开口饭的。”

……

倡、优、俳笑、开口饭、梨园行等等,早有训诂。最刺目的且有“犬”旁的“犹”字,几近人兽之间。“戏子”“剧人”是较后出现的名词,我从前常想“戏”字,并不比“剧”字坏,“子”字也不比“人”字坏,何以“戏子”就比“剧人”要不得。其实这想法很蠢,一个“名词”之好坏,当不在于字眼本身。

“剧人”之称乃自有“话剧”始。说实话对这两个名词我都不顶喜欢,可是也想不出更好的可以代替。“话剧”的“话”字我总嫌它小家子气,常因此就会被莫名其妙之士藐视为“说话之剧”而已。“剧人”两字我嫌它酸,大家除了写文章讲演时,日常也很少用到“我是剧人”“他是剧人”这类的话。

黄宗江与黄宗英在上海兰心剧院后台(1942年)

我们这种人被介绍或自我介绍时常有难以置辞之窘。

“×先生是话剧演员。”听起来不大顺。

“剧人。”酸气颇浓。

急了就说:“我是戏子。”太显着玩世不恭。

只好用较啰嗦的话,如:“你看过×先生的戏吗?×先生……”

我心中常暗自佩服母亲,自我演剧以来遭过多少亲友的冷嘲热讽,母亲却从未说过我一句。父亲死后,诸弟妹年幼,我是长子,家里没钱……以她的年纪和处境,不应该给我这么多谅解,我忍不住问她:

“你以为演戏怎么样?”

她回答说:“不也很好吗?”

她要回家乡了,回到一群腐旧、势利的人中去。她说:“人家问起你,我就说老大在上海写剧本,写文章,间或演演戏……”

“写文章”“写剧本”高于“演戏”,很多人都这样看,甚或许多内行仍存留这种偏见,是我最讨厌的不公平事之一。虽然我个人的志向与自信还是首在“写”, “演”在其次。

演剧有时也极其光荣,他们称你为“艺术家”之类。可是一旦他们对你不满的时候,就降称为“这种演戏的”,甚或“王八戏子”。我遇到过这种事。还有“中庸”一点的说法,就是“总不大好”。

这“总不大好”是今日之标准看法,所以剧人之社会地位,殊不稳定。

或说时间太短,日子久了地位就稳定了。也难说得很。譬如文明戏子,就是由文化先锋没落为腐败分子的前车之鉴。

一般人以为这是容易堕落的圈子,的确,“见得多”,要求你“见得多”,把握不定自己就混进去了。有的以“任性”自居,以为是艺术家的性格,纵是性格,也真是性格的悲剧。以苦闷作饰词,凡事不好生去做,落为戏油子,戏混子,甚或戏氓子。

常听旧剧伶人说:“绝不让儿子再吃这碗戏饭!”《清稗类钞》云:京师伶人,辄购七八龄幼童,纳为弟子,教以歌舞,身价之巨者,仅钱十缗。契成,以墨笔划一黑线于上,谓之一道河,十年以内,生死存亡,不许父母过问。就这“一道河”的隐痛,也足令人发誓绝不让子孙唱戏了。

现在话剧后台也偶或听到一些戏语:“我的儿子,绝不让他干戏。”也有什么“隐痛”吗?还是“干一行,怨一行”的通病?

近日常听见失望的朋友们说:“干戏还是不宜‘职业’,只可‘业余’,只可‘爱美’,只可‘票友’。”我不反对“票友”,不反对改行,然只限于只宜于做“票友”的人。若大家都怕吃苦,都怕沾一身泥,都“票友”起来,成何大事?

昔日译amateurish为“爱美”,译得很漂亮,然要知道amateurish还有较坏的意义,如“外行”“幼稚”等。爱美者固然爱“美”,职业剧人爱的也绝不是“丑”。

“清客串”以“我不靠这个吃”为荣,“我就是不干这行也不在乎”。对不起,我们靠的就是这点“吃不饱,饿不死”的“戏份”。

票友“娱己性”甚重,俗谓“过戏瘾”;戏子则“娱人”。敏自远方来,看见我在台上做歌舞滑稽状,她笑了。笑完之后和我说:

“总之——我不喜欢——假使活着就是——amuse(娱)别人……”为什么不呢?假使我能使旁人高兴,人人高兴,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事呢?戏剧之源或说娱“神”,今之“神”, “人”也。何况戏剧不仅是娱乐(倒不能说它不是娱乐),然而仅一“娱”字,也足够光彩了。

听见过唱旧戏的说:“上台戏子,下台人。”好像“戏子”与“人”是两种东西,殊可悲哀。莎士比亚为君辩:


全世界是一座舞台,

所有的男人女人戏子耳。


一日伴苏联友人某君观话剧,他说:“你们的戏子很进步……”我告诉他弄错了,我们不称“戏子”,称“剧人”。他说对不起,不过在苏联,革命前称为“阿克邱拉”,革命后仍称“阿克邱拉”,其受侮辱与被尊视则不同。是的,可以同一“阿克邱拉”,灿烂若天虹,抑或污浊若死水,都看我们自己了。

我前面说过,我本不大喜欢“剧人”这个名词,不过最近我渐渐习惯,并且喜欢它了,甚至顶顶喜欢。我爱“剧人江村之墓”。他是第一个人在墓碑上这样写着,很光荣地写着。

原载1944年《卖艺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