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红卫山上红旗飘(5)
有一阵,我再没和陈君玩儿,也没再去癞疙宝。陈君和学治安管理的女同乡小阙像是好上了一样,转山下山老见他们在一路,一起在癞疙宝上亲亲热热说着些啥,身边跟着已经渐渐长大的秋秋。我远远见着,也不近前,绕一边去了。警校严禁谈恋爱,一经确认不是开除也是要留校察看的。小阙长得高高瘦瘦,蓄着很短的短发,却留着齐眉的修剪得齐齐整整的刘海,扑棱着一对天地不醒的豆荚眼。一口川北话沙沙的,一身警服倒短不长,长相实在一般,真心说和陈君也是般配。想着该给他们提个醒,总也没机会。终于在一天我独自从山下回红卫山,前面走着小阙一个人,手里捏着根甘蔗,一路嚼着吐着甘蔗皮。我几步跟上去,说些闲话,我就说到陈君。小阙停住脚,拿眼上下看看我,大大咧咧道:“师兄!你宽心好了。瞎子呀?我只当他是红卫山的UFO好了!不过他的专业课是真正的好,没他这个外教,我的课程还真是过不了关呢!告诉你吧,与其说是和他玩,倒不如说是和秋秋玩。你不觉得有个秋秋,实在是件很快乐的事么?”
小阙一说,我倒是杞人忧天了。
终将离开的红卫山
我的十八岁生日是在荣昌县度过的。我们小组在县公安局刑警队实习。实习结束,就该是离开红卫山的日子了。
荣昌县在泸州以北百余里地,古称昌州,后因辖荣州、昌州两地而得名,兼有繁荣昌盛之意。县城所在地为昌元镇,小桥流水、青瓦粉墙,一座精致的小城。荣昌还有另一个很雅的名字“海棠香国”。古有诗文说,“天下海棠本无香,唯有昌州海棠香”。人说鲋鱼有刺,海棠无香,偏偏荣昌海棠有香气,倒也奇了。不过,我在荣昌没看到多少海棠,偶尔也见着一株两株的种在破脸盆、破瓦缸里,随便放在房前屋顶,任由风吹雨打,无人打理。凑近细闻,也没闻出啥特别的香味来。倒是“荣昌猪”闻名全川全国。那时所谓四川有三宝:川酒、川猪和川妹子。川猪的代表就是荣昌猪。
刑警队驻地在一处四合院内,古色古香,花草繁茂。院内有古井一口,井水甘冽。出门不远就是郊区农村,正是薅秧季节,一望无际的稻田上农民边薅秧边插科打诨,脚下哗哗溅起水花。“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这样的小城让我流连、痴迷,甚至一度动了毕业后想办法分到荣昌的念头。
刑警队长姓梅,满脸麻子貌相凶悍,却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一报到,梅队长就告诉我们,刑警队正在攻克一起重大案件:县水电局被盗一台日立21英寸彩色电视机,一个多月下来,案件侦破了无进展。有了我们这十来个“有生力量”,案子一定会有所突破。这么一说,我们一个个都感觉肩上有千斤重担一样。两个多月实习,围绕着这台价值一千来块的电视机查一些不痛不痒的线索,不免觉得枯燥乏味。一旦有新发的案子和现场,大家都抢着去。梅队长倒也善解人意,遇着有新鲜点的任务,总是安排几个学生跟着去。痕迹技术员叫邹西然,在红卫山短期培训过,所以格外热心。一天深夜,睡得正香,邹西然进来拍醒我们几个人。“走!有个杀人现场!”我和几个瞌睡浅的人一听,翻身坐起,三下两下穿好衣服跟他走了。
到现场一看,不过是具无名女尸。死者二十来岁,没有他杀迹象。略微失望,但也足够引起我们巨大兴趣了。一来是第一次面对一具实实在在的尸体,还是女尸;二来因为不是命案现场,我们可以近距离观摩,真实感受下现场气氛。邹西然让我们每个人根据现场勘查情况,现场写一篇勘查笔录。我对文字向来拿手,随着勘查尸检一步步走下来,笔录也写好了:
“1982年4月28日,荣昌县公安局刑警队接盘龙区石墙公社电话报称:该乡石墙村三社村民刘某某赶场路过五社时,发现路边有一具尸体。区特派员王某某已先期到达现场。刑警队副队长刘某某率侦查员、技术员和四川警校实习生于上午七时赶到现场。现场天气晴,风力一级,勘查以自然光辅以闪光灯进行。
“现场位于盘龙区石墙公社石墙村五社张某某承包地麦地里,小地名狗耳坪。尸体衣着完整,头向东南,半侧卧于麦地水沟中。死者女性,年约20—25岁,身长157cm,长发,穿米黄色上衣,藏青色长裤,黑色灯芯绒布鞋。双目微睁,瞳孔散大,双手呈半握拳状……”
邹西然现场做了点评,我和两个女生写得最好。不过按老师讲的五合要素,简明扼要叙述而已,虽不值一提还是暗自沾沾自喜,毕竟这是真刀真枪不是在教室里闭门造车呀!几个男生心不在焉,所以没写好。法医脱掉女子的衣服,年轻女子白白的胴体猛地暴露在眼前,晨光中麦苗掩映下女尸泛着绿幽幽的光晕。女子很安详,面容姣好,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熟睡一般。我们刹那间手足无措,口干舌燥,手心里汗涔涔的。记录的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了。
一天傍晚,正吃晚饭,梅队长跑来大声喊拿警棍,跟他走。我们情知有事,拽了警棍跟着他一口气跑到县电影院。这时的电影院已经成了“巴勒斯坦的加沙地带和约旦河西岸”,砖头石块横飞,百多号人混战在一起。原来这天电影院上演《少林寺》,票价高到离谱,甲座五角、乙座三角。还拿不到票。偏偏卖票窗口和入场通道都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有票的进不去,没票的堵在卖票口。渐渐演变成一场冲突,大打出手。我们二三十个穿了警服的和没穿警服的警察卷进去。倒也怪,刚才还喊打喊杀的百十来个人,轰地都作了鸟兽散。不到十分钟,电影院前,除了一地狼藉,空荡荡就剩我们这些警察了。事态平息后,电影院为感谢我们,特地给我们送了十来张《少林寺》的电影票。电影打得热闹打得精彩,后来引发了全国性的习武热,也招惹得本来就崇尚暴力美学的几个大哥们重拾拳脚,天天在四合院里拳来脚往操练不休。《少林寺》没在我心里掀起多大波澜,我本来就不喜欢拳脚功夫,自然也不去跟风逐流。除了完成分配的任务,我终日徜徉于昌元镇的大街小巷,看些风土人情,写一些不着边际的文字,倒也惬意无比。
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
实习结束,毕业正式进入倒计时。该学的课程都已经学完,余下的时间只有一个大型活动:庆祝警校成立一周年校阅。我们成天待在新推平的一块操场上,随着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踢正步。未来的刑警之星齐聚一块操场,一个个神采飞扬,风云满脸,在尘土扬沙的操场上铆足了劲儿地踢腿,一切仿佛又回到刚上山那阵。
人人都开始有些恣意妄为了,我抓紧最后这点时间游历了泸州一些地方。除了红卫山,泸州市另有两座山也很有名。它们是泸州医学院附近的忠山和罗汉镇的大龙山。两座山都因为埋葬着上千武斗中死亡的红卫兵而闻名。忠山是红旗派墓地,大龙山是红联战墓地。这些当年为了一个共同效忠的对象而拼命厮杀在一起的两派红卫兵,死后各埋一处山头,遥不相应势不两立。忠山常去,警校的户外摄影课就是在忠山脚下现场讲解的。山顶高高矗立着一个纪念碑,碑身用毛体写有“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尚不知是为这些红卫兵还是为那些真的烈士所立。大龙山也有这样一个纪念碑,上书“革命烈士纪念碑”,字迹虽被凿去,仍依稀可辨。纪念碑顶有一个工农兵群体塑像,山脚望去,气氛肃然阴森。
我在两座山的荒冢间穿行,四下野草萋萋,山花烂漫,鸟虫啾唧。这些当年青涩如我的年轻人,生前壮怀激烈、视死如归,死后黄土一抔,荒草一丛。坟前墓碑上的“同志”、“烈士”都成了荒诞不经的笑谈。转而又没来头地想,正是这两座山和这些成百上千的“同志”、“烈士”让身后这座无名高地有了一个别样的名称“红卫山”,让我们成了别样的“红卫山人”呢!这么一想,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对他们心存感念了。心头一灰,疾步离开。
红卫山开始笼罩了一片依依惜别之情。女生四合院门禁大开,男生女生可以零距离接触。我没有实在恋恋不舍的人,只有多去癞疙宝坐坐,向它告别。坐在上面,远眺长江,想明代状元杨升庵在泸州写下著名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指不定就是在红卫山顶这样的放眼远眺,挥笔写就的吧?这么想着,想起红卫山上的点点滴滴,一丝不舍游丝般纠结心间,一时挥之不去。
信步下山,来到沱江边。不远处有人大声喊“苏小妹”。一看是二三十个一些认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男生女生在江边野炊,汽水啤酒瓶满地都是。抹不开面子过去搭讪喝酒。喝没几口,几个男生心血来潮,说要像“恰同学少年”的毛泽东那样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横渡沱江!我不敢下水,和十来个女生留在岸边。男生刚游到江心,突然狂风大作,雷鸣电闪,转眼下起了瓢泼大雨。女生们吓得呼天抢地。那些男生却一往无前,迎着风浪继续奋力向前游去!游到对岸,他们欢呼着,手挽手齐声高唱:“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又唱《红灯记》:“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我们这边鼓掌欢呼,有女生起头,我们高声朗诵起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们就这样唱啊!吼啊!任凭狂风暴雨抽打我们年轻的脸庞,直到嗓子嘶哑、筋疲力尽!……
校阅结束后,真正的分别到来了。
散伙那天,合影、颁发毕业证、毕业典礼都在火辣辣的太阳下举行,搞得浑身汗巴巴的。一切仪式搞完,通通跳到“牛滚凼”里,有两个大胆女生也跟着跳进去,一时池塘大乱,嬉笑打闹声一片,水花水葫芦四下飞溅。晚餐是重头戏,学校组织了一批白酒,分到各个饭桌。饭前,老师提议大家举起酒杯,合唱《驼铃》。唱着唱着,歌声、哽咽声响成一片,那架势好像要把屋顶掀翻一样。唱完,一杯酒下肚,气氛就热闹起来。推杯换盏之间,一个个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记本,找老师找同学签名留念。饭堂成了一个闹哄哄的大集市,这一堆那一群的抱头揽腰痛哭欢笑。我溜边踱出校区,信步走上山顶,远远看着癞疙宝,不敢近前。也没见着陈君,他总是没心没肺的。他要真来苦歪歪做缠绵状,我反倒别扭他也不是陈君了。听得饭堂方向山呼海啸了,这才往回走。
……饭堂又欢声一片了。大家手挽手围成一圈一圈,唱起《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我抽身离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红卫山说再见,所以我没说再见就离开了。
当晚我留宿泸州开往重庆的红卫轮。天气溽热,我拖张席子到顶层甲板,赤膊躺了下去。泸州的今夜,星光灿烂,高高远远的红卫山,巍巍城墙剪影般的轮廓黑黝黝清晰可见。遥望良久,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