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红卫山上红旗飘(3)
一时间,红卫山上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歌声口号声响彻云天,龙骧虎跃,气势如虹,那架势好像什么苦和累都不在话下,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我也不例外,心里铆足了劲准备着迎接将要开始的训练和学习。我们的亢奋、冲动和山上79级的学长们形成鲜明对比,他们的脸上明显写着不屑和讥诮,甚而有些吊诡和神秘,一副过来人等着瞧的样子。我狐疑满腹,却不好讨教,生怕招人笑话,倒是大哥一封信把我给点醒了。大哥十六岁不到谎报年龄到黑龙江珍宝岛当炮兵,吃苦流汗自不必说。见我给他写的信风云满纸牛气冲天,回信泼冷水,“你小子懂啥。新兵油水薄,底子差,让你们先尝尝甜头,长长肥膘,接下来军训,你哭都来不及了!”大哥这一说,我若有所悟也隐隐担心起来。这么说来,当时那个面试的小老头担心的不是我的学习,恐怕是体能和军训了。
担心惶惑间,军体课和擒拿格斗训练开始了。警校有一大一小两个三合土铺成的操场,一次只能供两三个班级操练,其余的只有到我们男生宿舍楼下水塘边一块地势稍稍平坦的草坝上训练。草坝上铺了薄薄一层碾碎的煤渣,晴天煤尘飞溅,雨天煤水四溢,一天训练下来,一个个煤黑子一样。我们80级2班正好被安排在这个坝子上。这个坝子还有另外一个功能,它是泸州市的刑场。读书两年,这里执行过两次死刑。枪毙犯人后,我们就踏着犯人的脑浆血泊跑步,倒也没人呕吐犯晕,但也或许像我一样强打精神绷起的。
学校军体教研室主任姓梁,兼着射击教练,宽鼻大眼,话语铿锵,在部队做过营长;军体老师是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刘姓老师,个儿不高却都孔武有力。我们那阵管老师不叫教官,老师就是老师,班级也不叫什么区队、中队,军训就是军训,也不叫警训。这种叫法上的不同几乎是区别老红卫山人和新红卫山人的标志。军训第一课是站姿,看着简单却不啻为一记闷棍。老师喊:“双腿绷直、收腹挺胸、双手并拢中指贴于裤缝……”然后掐表二十分钟计时,挨个前后检查,没掌握要领的拉出队列另开小灶。天偏偏又是大晴天,火辣辣的太阳照着,没一丝凉风。不出五分钟,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滴,渐渐就有人开始东倒西歪了。那年头,没有训练服一说,大家都把破旧一点的衣服穿上当训练服。我出门母亲给了一身新衣,都舍不得穿,就穿了条半新不旧的秋裤。裤子上没有裤缝,我纠结得不行。老师反反复复把我的中指往我腿上摁,摁一次我痒痒一次,一松手又不晓得该放哪儿了。想一想,烈日下,一群穿得花里胡哨的人东倒西歪,抖抖颤颤,那是多么滑稽的一幅场景呃!终于有人忍不住扑哧笑了,他一带头,全班就都笑了起来,结果是全班被罚多站半小时。半天下来,老师倒说了一句表扬的话:“还好,你们今天没一个中暑的。”
老师解散两个字刚出口,男生们就忙不迭脱了衣服裤子往旁边的水塘里跳。警校只有一间有十来个喷头的澡堂,供教员和特殊时间的女生专用。寒来暑往,训练一结束,男生们都是往水龙头下和这个我们叫作“牛滚凼”的水塘里解决洗澡问题的。学校规定,每个人每天可以打一个五磅水瓶的开水,讲究一点的城里同学宁可不喝开水也要兑点热水洗洗头、抹抹身子。像我们这些农民子弟身子没那么金贵,啥洗还不是个洗?不洗也照样吃得下睡得香。我至今想象不出那些没在特殊时间的我的学姐学妹们是怎样应对这道难题的,每次看她们在下一节课站队的时候浑身上下总是喷喷香,全然没有我们男生那般臭烘烘的,实在不明白。
马马虎虎洗了身子,万难等到吃饭的号声,排队走到食堂门口,一个个像饿牢里放出的饿鬼一样慌慌张张扑向自己所在的那张桌子,狼吞虎咽起来。饭菜是好是坏这时候已经没人在乎了。那段时间,肚皮是骇人听闻的大。吃早饭时馒头我能吃五六个,还只算得上中号肚皮,比有的女生还不如。吃得多饿得快,学校规定只准吃不准带,肚皮大胆子大的人打起了歪主意。吃饭结束的哨声刚一响,闪电般往一左一右两个腋下各塞一个馒头,放下碗筷,走过值班老师身边,还有模有样甩起双手。课间休息溜回寝室,把馒头掰开,夹上一小撮白糖,就一盅子开水吞下,那个香甜劲儿又远非桌子上吃的可比了。军训刚开始,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号吹了半天,大都起不了床,双腿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老师、班长、军体委员催命一样把人吆喝起来再撵到草坝,受刑一样的新一天训练又开始了。站姿、队列还不算要命,要命的是擒拿格斗前的基本功——倒功。倒功相信是所有警校学生的梦魇。老师讲要领,前倒抬头收腹,后倒勾头挺腹,侧倒脚板主动扣地。越是怕倒下去摔得越痛,只有记住要领一咬牙一闭眼直挺挺扑倒下去,剩下的就交给地上的煤渣子了。如果要领掌握不好,怕痒怕痛,扭曲了身子倒下去,要么搞得手臂脚踝红肿几天,要么摔得岔了气,要人拍打几下一口气才又回了过来。就算要领掌握得再好,有时候煤渣子也会扎进皮肉,弄得血肉模糊。
更要命的是我比其他同学还要多受一份罪。我们组七个男生三个女生,练摔跤这些需要两人对练的实战技能,总有一个女生落单,摔其他男同学女同学吃力,那女生就只有和我对练。同时,老师也总是要找一个陪练做示范。教摔跤的是女刘老师,块头不大,算不上女汉子。摔男同学她吃力,于是只好摔我。每次我被她抓住从她背上直挺挺摔下来,又被她小鸡一样拎起来的时候,总有哄笑声一片,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这还好说,毕竟她是老师我是学生,贴来靠去只是为了动作要领,没想别的。难的是和女同学对练,要练习就少不得贴身接触。我那时候还是个天地不醒的纯童子,每次和女同学肉嘟嘟的身体肌肤相亲就如同火中取栗,动作变形,惨状又非比一般。那些初懂男女之事的大男生背地里艳羡我不行,挤鼻子弄眼睛,像我得了好大便宜一样。其实,他们哪知道我其中的滋味呢?好在和女生对手也有好处,因为每次训练前总有女生以“身体不舒服”享受不训练的优待,而且这个“身体不舒服”的阵营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老师当然知道其中有诈,也不点破。女生缺一个,自然我也跟着落了单,落了单的我也就可以像那些“身体不舒服”的女生一样袖手叉腰一边站着看热闹了。
军体、擒拿格斗这些野蛮的肢体课如此惨不忍睹,我就特别地厌倦。那个年代,警察尤其是刑警仿佛是和野蛮暴力、肢体冲突挂上钩的。警校学生大都崇尚以暴制暴,仿佛将来的一切都要靠拳脚、子弹说话,所以练起拳脚、射击来一个个格外地起劲卖力。没有沙袋,学校里零零星星、树皮不软不硬的桉树就倒了大霉,每天被无数人噼噼啪啪拳打脚踢,弄得皮开肉绽,一株株合抱粗的桉树都病恹恹的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把肢体课看得比啥都重要,梁老师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刚上军体课不久,梁老师来我们操场巡查。那天正好练习前滚翻,一班人排成一长溜,朝一块稍稍平坦点的草地鱼贯前滚。轮到我,小刘老师护着,眼睛一闭,往前一滚,翻江倒海一般站起来,周围一片哄笑。我还没回过神,梁老师拎着我一只鞋过来。原来那一滚没滚出要领,倒把一只鞋给甩飞了。梁老师问了我的名字岁数,爱怜地拍拍我肩膀,给我也是给在场的每一个同学说了一席话。他说:“军体课是个养成教育,总体目的是让大家养成团结协作的团队精神和一个警察的气质。红卫山不是少林寺、武当山,大家别指望能在警校学到铁布衫金钟罩这些刀枪不入的绝技。刑警要学会用脑子解决问题而不是单靠拳头枪杆子解决问题,不要总想着逞匹夫之勇,动不动用牺牲性命来战胜敌人。生命对任何人都只有一次。任何时候都要想到毛主席那句话: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换句话说是保护人民消灭罪犯。国家花钱培养我们,不是让我们随随便便一死了之的,牺牲只在万不得已必须用生命换取生命时才值当,否则就是无谓的牺牲。像这个小朱!身板瘦小,靠拳头体格是不能战胜罪犯的。军体课尽量学完,能学到啥程度学到啥程度,练练体质练练精气神是必需的。我强烈建议你将来不要轻易接近罪犯,用所谓的搏斗解决问题。那不是你的第一选项,更不是你的强项,你必须在两米之内拔出你的手枪,当罪犯的面推弹上膛,稍有反抗你要当机立断果断开枪。报告事后可以写,写不好还可以重来,但生命却不可以重来。”轮到他讲射击课,他又说了,“我不要求你们精准射击,把把十环,但我要要求你们出枪要快,开枪要果断,每一颗子弹要打在靶子上。打得准那是狙击手的事,打得中绝对是你们自己的事。真正遇上需要开枪的罪犯,千分之一秒可以决定你的生死,至于是打在脑门上还是屁股上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你们还要记住一句话:都说枪是我们的第二生命!这话是错的!枪永远都是我们的第一生命!生死一瞬间,没有第二次。该开枪的时候,你们无须犹豫。”
这些野蛮的肢体课让我难堪让我厌倦,唯其如此,我就特别喜欢马克思哲学、中共党史、政治经济学这些副科课程。
机会来了。
我们这期刑侦专业开课不久,四川省公安学校中专部从花园路本部正式剥离,成立四川省人民警察学校的工作也开始了。红卫山的老师中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气息,那阵仗很像是暴雨前的雨燕和蜻蜓,无法掩饰风雨来临前的兴奋和焦虑,却又似乎束手无策。需要手把手教授的课程突然少了许多,理论课和课外阅读课陡然多了起来。
老师开处方似的开列了一大串书名任由我们自选自学。首先是《福尔摩斯探案集》,然后是日本推理小说、中国的《聊斋志异》等等。至于到哪儿去找,找来了会不会看,一时少有人过问了。
大家都还在崇拜暴力,没几个会真正去找这些课外书认认真真读几本的。也有例外,《福尔摩斯探案集》,人人都趋之如鹜。仿佛没看过这本书,算不得一个真正的未来刑警一样。我却大不以为然。按图索骥,我在警校图书馆借阅了很多的书,又早早去市图书馆办了个借书证,又在村代销点买了几本塑料壳子的笔记本作学习笔记。
首先看了《聊斋志异》。《聊斋志异》高中阶段看过一些片段,中学历史也有蒲松龄的介绍,无非说《聊斋志异》借古讽今,借鬼寄情,抨击科举制度的腐朽,反抗封建礼教的虚伪之类。和我们警察破案推理扯上关系,还第一次听说。全书借来细细一看,里面还真有不少精彩的破案故事。刚开始,老是被小说里香玉、秋容、小谢、小倩这些女鬼给诱惑了,忘了为什么而看《聊斋志异》。也难怪,书中女子一个个眉蹙春山眼颦秋水,或颦或笑,呼之欲出;又都似人非人,似魅非魅,摄人心魄,分明是为入我少年梦而生,摄我少年魂魄而来。有一阵看得太入神,白天恍恍惚惚,晚上老被尿憋醒。偏偏男生宿舍没厕所,只牛滚凼旁边有个茅房。从宿舍到茅房隔着四五十米一道斜坡,有一盏路灯昏黄地照着。灯泡只有十来瓦,孤零零挂在一根朽烂的木桩上,风一吹,灯盏摇来晃去,四下景物便有些阴森可怖了。半夜去茅房,周遭影影绰绰,灯光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书里那些鬼魅狐仙一个个也尾随而来,步摇珥簪披帛轻曳。满怀期待却又冷汗直沁汗毛倒竖,慌忙褪了裤子草草了事赶紧往回跑。担心走火入魔,咬牙下了好大定力终于迈过这道坎儿,心无旁骛一一看完。梳理下来,其中最精彩的断案故事有几篇:《诗谳》、《折狱》、《太原狱》、《于中丞》和《胭脂》。最喜欢的是《诗谳》和《胭脂》。
日本作家森村诚一的《人性的证明》在市图书馆里找到,捎带看了他写的《青春的证明》、《野性的证明》、《东京空港杀人案》。感觉后几部小说明显没有《人性的证明》那么精彩感人,或许是先入为主之故吧。又看了电影《人证》,是流着泪看完的,尤其是当主题歌《草帽歌》唱响,更是哭得抽抽搭搭的了。之前还看了日本电影《追捕》,真是过足了戏瘾。感觉日本人真是了不起,能写出这么好的书拍出这么好的电影。那时的中日关系正在蜜月期,日本是中国学习的绝对榜样。在图书馆还意外看到其他几本推理小说,记到笔记本里的有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江户川乱步的《怪指纹》、《石榴之谜》。
警校图书室还看了些油印的内部资料。这些资料被装订成册,油渍斑斑,散发着刺鼻的油墨味儿和霉味儿。可以翻看不可以借走,给管理员说说可以抄写一些关键东西。里面也有不少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最有意思的是学校一个预审老师写的教学体验。大意是他在中央警校进修时,老师是北京市公安局预审处的老预审员,老师给他讲过一个有关审讯的故事:他们办理过一起投寄匿名信诽谤领导的案子,嫌疑人是一个在司法部从事文字检验的高级工程师。审讯这样的对手难度可想而知。但他老师硬是经过上百次的审讯,最后让那人彻底交代了罪行。这个人招供后,用他自己这段亲身经历写了一篇《受审百堂方认罪》的文章。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