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刑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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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沙河子光阴(2)

报到没几天,罗凼乡发生一起命案,对于是情杀财杀仇杀还是自杀,大家莫衷一是。案件分析会上,大家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分管刑侦的陈副局长慢条斯理说:财杀!他这一说,大家当下推翻了自家谬论,纷纷表态按财杀做工作。独我和小付引经据典固执己见说:情杀!副局长面有愠色,嘴里却说:“现场讨论,冷口闭不得热汤,大家再议议再议议!”大家哪还会再议议?会场噤若寒蝉,场面甚为尴尬。有个姓钟的老板凳,平素喜欢讲些七荤八素的段子、龙门阵,这会儿眼珠子一转,煞有介事对我和小付说:“两位高才生,你们脑瓜儿这么灵光,我讲个命案现场,你们判断下死亡原因吧。说半山腰发现一具尸体,说他是自杀的吧,头上有道明显的伤口;说他是他杀吧,分明又呈吊死状;说他是饿死的吧,皮囊里还揣着两个熟鸡蛋;说他是冷死的吧,他身上还披着一件毛皮大衣呢……你们说这人是怎么死的呢?”我和小付面面相觑不得要领。局长和在场人却笑得前仰后合,场面也活跃起来。讨论会结束,老钟这才压低嗓门挖苦我俩说:“就你们聪明。告诉你们吧,哪是什么死人,是你们裆下面夹着的那玩意儿啊!”

说归说,做归做。万县刑警队到底是个光荣的团队,连续五年重特大案件百分之百破获,队风很好。所以,老板凳们还不至于过分装怪使坏。其实,他们所要的不多,不过是要我们这些嫩毛头多给他们一些尊重罢了。我和小付很快分析出症结所在。

要学会和老乡套近乎,先得和老王老钟这些老板凳们打成一片。

讨这个巧,我和小付自有独门利器,利器是我们手里的烟。毕业那年,我大姐在天津结了婚,家境还算不错,时不时给我寄几条恒大牌香烟来。巧的是,小付的大哥在云南当兵,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常常也给他寄些大重九、三七啥的香烟。这些烟在沙河子出手,绝对的高大上。我俩烟瘾不大,烟总有富余。眼瞅老王们在兜里掏烟,急忙麻利地奉上一支,老王们还在推三推四,呼一声火柴又划着了。遇着一同下乡,看四下无人,掏一包两包的烟塞给老王们。老王们自是一副同志间不要这样拉拉扯扯,下不为例的嗔怪状,心里却是很受用。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一来二去,老王们当到背地地开始说我们的好话,和老乡打交道套近乎的窍门也肯指教了。

“小朱啊,你的问题出在哪儿你晓得不?你的问题是拿你不擅长的东西去和老乡拉关系,摆龙门阵。一看就是演戏,假!”终于有一天,在大溪磨刀滩边,老王吸一口恒大,讪笑着说。我等着他说下文,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老王说:“打比方说,我们刚才去的这户人家。你一去就抢人家的粪桶,抢了倒也没啥,还不会挑。走一路泼一路的。粪水在老乡眼里金贵得很,你泼一点他心痛得不行。他心里不痛快,有话就不想和你说了。”

我纳了闷,问:“难不成我啥也不做呀?”

“那倒不是。”老王往耳朵上夹好我再次递上的烟,说,“你没看到他家有个小娃娃正在写作业呀?换我,我会去教他做作业,给他两颗糖吃,拿你的手巾帮他把鼻涕擦了。当然,这些动作都要他爸爸妈妈看得到。农民嘛!对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公安也没多大要求。要的是你真心看得起他,话说得巴皮巴肉点,他就能给你说掏心窝子的话。”

一语点醒梦中人。以后好一段时间,老王只要开口说你没看到啥啥啥的,我就知道他要点醒我啥的了。急忙做聆听状,只差没掏本子记录了。刑警队没有固定的搭档,老王换老张再换老李没个准头。如法炮制,一个个老王们也都拿下了。渐渐地可以相互开些不大不小不荤不素的玩笑,揪脸蛋扯耳朵的也敢了。先前来的师兄们疑心我们使了啥法术让这些老板凳这么的不见外,我们只笑,并不想交流这点心得。渐渐地,老王们也放下架子向我们讨教些他们不在行的东西。先是照相,他们就觉得我们很神奇。我们那时候在现场照完相回到沙河子,包包一放,先去暗室冲胶卷,再显影、定影、抛光,最后把照片搞出来了才回寝室。老王们想,你们他妈的岁数也不大,咋就能做这些精细活儿呢?全然不知,我们在警校学这东西就是将来指望这个讨生活的。老王们看出有便宜可占,三天两头要我们给拍个照、悄悄弄个全家福、翻拍个老照片啥的。我们也很享受这个过程,乐此不疲。所谓人不求人一般高,相互有求了,我们的胆儿也大了。看现场、讨论案子啥的,也开始有胆子嘲讽老王们不懂的东西。反正那时候的侦查员,没多少技术含量,靠的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威力,良好的群众基础加上明里暗里的使用暴力。他们看我们拿马蹄镜看指纹、拿皮尺量脚印判断罪犯身高、用烟头化验血型,一切也新鲜。没出半年,有人突然说:“你这娃娃,看不出还是个全挂子呢!”“全挂子”可是全能的意思。猛一听,消受不了,也吓得不轻。

一天,刘队长对我说:“小朱,你可以划单线了。”“划单线”就是放单飞。让你划单线是相信你可以一个人出门,独立办案了。我疑心听错,想再确认确认。刘队长已经布置任务了。龙驹区一个叫马龙关的地方报了起拦路抢劫案,是真是假两不分明,需要查证一下。第一次单独下乡执行任务,激动是必须的了。行头检查了一遍又一遍,闹钟发条上了一次又一次,生怕第二天早上起不了床。

龙驹在江南,是318国道湖北进入四川的第一个镇子。从沙河子到龙驹的客车早上五点发车,在水井湾轮渡码头赶第一班轮渡过长江。有车票没座位,我在车的最后一排占到一个位置。过道上的人前胸贴着后背挤在一起,汗臭味、鸡屎猪粪臭味、叶子烟味捂满车厢,间或有晕车的人哇啦哇啦往窗外喷吐,一路颠簸直到下午四点过才到了龙驹。到区公所和区特派员老严简单交换下情况,由他找了台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往马龙关开。天擦黑的时候,拖拉机手指指前面的村子,扔下我开走了。

村子叫枫香,名字很秀雅,果真能见着大片大片的枫叶和高大笔直的枫树。严特派介绍,我可以在大队支书或大队会计家过夜,究竟住哪家这是个问题。一问路,两家都在前方的山坳里,相距也不远。远远一望,会计家房前屋后柴垛整齐,屋檐下晾晒的被单、衣服也周正。相比之下,支书家倒还寒酸些,屋顶还盖着半边茅草。我决定就住会计家了。

会计三十来岁,精瘦精瘦,眼神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我递过工作证,他嘴上说不用看,却拿工作证凑到油灯下过细看了。咧嘴一笑说:“恁小的公安,还真头一回见着。”灶屋里旋即出来一个大嫂,红扑扑的鹅蛋脸,大眼丰鼻,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糯米般的白牙。身后探出个比大嫂小一号的红脸蛋,眼珠子滴溜溜往我身上扫。一定是会计的老婆和女儿了。我喊了大嫂,又拍拍小丫头脸蛋,掏出几颗糖果往她手里塞。小丫头拿眼看大嫂,大嫂说声:“叔叔给的,接到嘛!”小丫头这才接了糖果,一溜烟跑灶屋添柴烧火去了。“赶早不如赶巧,正要吃饭,我去加两样菜!”大嫂朗声笑着说。“大嫂,莫把小朱当外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就你家老腊肉,多加两片就行了。”我忙说。我这话传递两层意思,一来我可能得住几天,二来我进屋就已经闻到腊肉味儿了,说这话无非表明我不是个拘礼的人,也没把大嫂当外人。一眼看出,大嫂在当家,稳住了大嫂,一切都好说。吃完饭,我和会计在堂屋边抽烟边聊天,大队的社情环境、报案人的基本情况也知晓了大概。大嫂进进出出忙活着,一顿饭工夫,便喊我进一间偏屋歇息。偏屋已经拾掇好一张床,床前放好一盆洗脚水。不能过分客气,我脱了鞋袜烫脚,直说给大嫂添麻烦了。大嫂一边等着,大大方方道:“朱同志城里来,不嫌我家寒碜就行呃。”待我抹干脚,大嫂倒了洗脚水,添了灯油才掩上门走了。被子、床单都是新洗过的,散发着熟悉的皂角香味,枕芯用稻谷壳填充,脑袋稍稍一动沙沙作响;夜深人静,老鼠在屋梁上窸窸窣窣走过,隔壁牛圈里老黄牛在扑哧扑哧地反刍;窗外下起了秋雨,檐滴扑簌簌打在肥硕的芭蕉叶上。蕉雨松风中,我睡得格外香甜。

天麻麻亮,还做着残梦,一股香气直往鼻孔里钻。隔壁灶屋,窸窸窣窣响着。一会儿,大嫂端着碗面条放到床头,面条上窝着两只煎得两面金黄的鸡蛋。大嫂脸上还是那略带歉意的大方的笑,“朱同志,喝碗开水。”那时下乡,老乡说给你弄碗开水那不是开水,一定是吃的了。或面条或荷包蛋,再不济也会是炒米糖水、阴米汤圆啥的。还不能客气,客气了老乡会认为你看不起人。我照例说添麻烦了,忙穿好衣服,坐床沿吃了。刚放碗,大嫂的洗脸水又端来了。

洗漱出来,天已大亮。四下望望全是青山,深青浅绿,笼雾含烟。近前却是田畴开阔,杂花生树,几棵高大挺拔的枫树森然如墨。环境这边独好,暗喜昨晚上选对了地方。小丫头和我混熟了,拿了本叫《鸡毛信》的小人书过来,怯生生望着我。我搂过小丫头,给她念了没几句,小丫头夸张地咯咯笑着。大嫂自是一脸的高兴。这样打发了一阵时间,会计把报案人喊来了。

报案人三十来岁,一脸猥琐,正眼不敢看人,只时不时偷瞄下大嫂。他说的抢劫现场在会计家两三里地外一个小地名叫“象鼻子卡梁”的垭口。从垭口隔河望去是湖北利川,一条盘山公路逶迤而上。“那儿叫九道拐,翻过九道拐是利川的谋道区。”会计指着那条公路介绍说。“谋道”我是听说过的。高中地理讲,号称植物活化石的世界上最大的水杉树就生长在那里。我问一句报案人答一句,案情清楚了。报案人五天前背了一窝猪崽儿去谋道赶场,卖了十五块三毛钱。买了七毛钱的叶子烟往回走,擦黑路过象鼻子卡梁。一个黑大汉钻出来,拿刀逼着他,用棕绳把他捆了,抢走了十四块六毛钱。黑大汉走远了,他才在石头上把绳子磨断了跑回家。报案人是个鳏夫,家里还有个瞎了眼的老娘。开始不敢说钱遭抢了,老娘追急了才向大队报的案。绳子就在报案人手里,我拿过绳子,看了断口。让他抬起手腕,手腕上还有一道一道的擦伤。我碰了碰,报案人负痛一般缩了缩手。

再回会计家做了笔录,报案人走了。大嫂望他背影唾了一口,嘀咕道:“信他话,除非石头开花马长角。”话里有话呀!会计直使眼色,大嫂不说了,样子还气咻咻的。待会计一边忙去了,我抽身问大嫂。大嫂快人快语,就说了个大概。这报案人小名拐子,平日里游手好闲,三十大几没讨着媳妇,和村里一个向寡妇好上了。偏偏向寡妇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拐子就三天两头把家里东西拿了往她家跑。只要哪回手里没提东西,向寡妇连门都不会给他开。大嫂这一说,我更有底了。拐子说的那捆人的棕绳子我细细看了,虽然有磨痕,但断口紧要处却很整齐。拐子的手腕上有道道擦痕,都呈片块状,没有隔断,说明是在没有阻隔的情况下形成的。我要这点都看不出来,红卫山两年算白待了。问题是必须抓住拐子的把柄,拿到他的口供。不然,他一口咬定就是被抢了,你爱咋样咋样,下不了台的还是我。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务求稳妥。

接下来两天,白天我在村子四处走走,找人问些不痛不痒的事,天擦黑便和会计溜到山坳顶上朝向寡妇家方向瞭望。第三天头上,向寡妇家的狗叫了。一会儿,屋顶飘出了炊烟。我和会计蹑手蹑脚摸到向寡妇家。推开门,拐子和向寡妇都傻了眼,慌慌张张把手里装了肉的碗往黑旮旯里塞。事先我和会计商量好,他和拐子说些盐咸醋酸的话,我拿电筒四下找寻。不一会儿,我在石磨底下找到一截棕绳。绳子一端被割断了,茬口和我手里的绳子严丝合缝。没等我开口,会计黑起脸说:“拐子!吐泡口水舔转去,莫给朱公安找麻烦。不然,朱公安的金箍子是带起的哟。”

拐子哪敢犟嘴?捂着脸蹲下了。

辞别会计一家,我带拐子回区上处理。我没给拐子戴手铐,手铐一戴他这辈子再没脸见人了。会计一家三人送我到大路口,小丫头见我要走,哇哇大哭起来。走出两里路,还能听见哭声。

走过象鼻子卡梁,沿山脊逶迤而下。快到垭口,拐子突然停下,让我走前面,我警觉道:“为啥?”“防狗呢!”拐子殷勤说。“走你的好了!我是怕狗的人么?”我抢白道。再走出一段路,拐子几步溜到一丛竹林,动手掰一根竹棍。我又警觉道:“你想干啥?”拐子继续殷勤说:“还是防狗呢!”“莫耍花招!赶紧走。”我呵斥道。拐子可怜巴巴放下竹棍,悻悻地头里走了。

拐过一个山嘴,随着几声沉闷凶恶的低吼,树丛里一前一后突然蹿出两条大黄狗,刹那间,拐子一跺脚一声吼前头那条狗尾巴一夹往后缩了,后一条径直照我双脚冲来。我侧身一闪,脚下一滑跌落到身后的田塄下,左脚踝被一块尖利的石块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我顾不上疼,下意识抽出手枪。抬头一看,拐子趴在田塄上,向我伸出了手。我愣了愣,还是伸出手握住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他只用力一扯,我便被他拽上了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