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办宗教哲学专题讲演的旨趣(代序)
近两年来,政大教育研究所经常每周举行学术讲演一次。讲演的范围,甚为广泛。举凡与教育有关的各种问题,如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心理等无不涉及。我的意思,就是希望研究所的同学,能够具备多方面的知识,不要专在教育本身这门学问内兜圈子。因为教育与任何方面都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对宇宙、人生、社会了解愈多、愈深,则对教育问题看得愈客观、愈真切。
不过,教育究竟系以“人”为主体。也可以说,教育乃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精神交感作用。故欲求教育充分发挥其应有的效能,必须施教者自身先具有高尚的人格。我国古来之所以特重“人师”与“身教”,理即在此。
基于这种原因,所以教育研究所计划从本学期起,在一般性的学术专题讲演以外,开始举行一系列的“宗教哲学”方面的专题讲演。就今日对社会影响力较大的各种宗教,敦请大家平素所最敬佩的宗教家或富有研究的学者,做若干次专题讲演。我并非要研究所的同学将来成为某一宗教的信徒,而只是希望各同学在听过讲演之后,对其立身治学能获得在一般学问中不易获得的启示和见解。
我自幼生长在一个宗教气氛非常浓厚的家庭里,但迄今我尚非任何一种宗教的教徒。虽然如此,我总觉得一个人能够多读几本宗教书籍或多听几次宗教讲演,一定在有形或无形中,可以得到不少的益处。
目前社会上,由于物质文明的不断进步,若干人常不免一味追求物质生活的享受。但以个人收入有限,而物欲无穷,于是政治方面乃至教育方面,遂产生种种不良的风气。对于造成这种不良风气的少数不肖分子,固须“齐之以刑”;但就中国文化传统的精神来讲,则“道之以德”,似更为重要。
关于“道之以德”的方法,自然应该加强学校的伦理教育;但在伦理教育之外,如果对一般人尤其是教育工作者,能于其生命中多少灌输一点宗教的意识,使他们性灵上得到一种启示,从而了解人生不仅要注意物质生活,而且更要重视精神生活。物质生活的满足,常须仰赖于外力;精神生活的满足,则可求之于内心。一个具有高度宗教修养的人,不但不屑措意于世俗的荣辱得失,声色货利;甚至对最重要的生死关头,也都看得很轻。如果从事政治或教育工作的人都能具有这种精神修养,还会发生败坏风气的事吗?
我们中国传统的文化,自系以儒家思想为基干。而儒家思想中之天人合一观念,何尝与宗教思想没有相通之处?故有些国家常视我们的儒学为儒教;而我国古代大儒,其传道、弘道乃至殉道的精神志节,亦可与若干宗教家相媲美。宋代理学家二程兄弟向周濂溪问学时,濂溪所言甚少,仅勉以应“寻孔颜乐处”。我们细细体味此寥寥数字,含蓄着何等恢廓坦荡超然物外的境界!这岂是一般仅仅记诵章句如今日之徒知致力于书本知识者所能企望于万一?所以我常以为:我们中国古代的一些大儒,他们本身也许没有任何宗教的信仰;但是他们的立身行事,却于无形中表现了宗教家那种崇高的人格与献身的精神。最近(十二月三日)刚刚举行百年诞辰纪念的赵次陇先生生前自谓:“志佛家之所志,行儒者之所行”,这两句话,颇可表现我国过去一部分前辈的知识分子思想生活所特有的风格。
蔡元培先生是大家所公认的民国以来的一位伟大的教育家,他生平虽主张以美育代宗教,但他在民国元年所发表的《新教育意见》一文中,特别揭示“世界观”一项,曾谓“世界有二方面,一焉现象,一为实体,现象世界之事为政治,故以造成现世幸福为鹄的;实体世界之事为宗教,故以摆脱现世幸福为作用。而教育者则立于现象世界而有事于实体世界者也。故以实体世界之观念为其究竟之目的,而以现象世界之幸福为其达到于实体观念之作用。……提撕实体观念之方法如何?曰消极方面使对于现象世界无厌弃,亦无执着;积极方面使对于实体世界非常渴慕而渐进于领悟……”蔡先生所谓对实体世界的这种“领悟”工夫,恐怕只有具备相当程度宗教修养的人才能做得到吧!
因此,我以为从事教育工作的人,一方面固要具备多方面的知识,有深厚的学术基础;而另一方面,也应该效法宗教家献身的精神,提高人生的境界,认识人生的真义。只有这样,所谓“人格教育”,所谓“教育神圣”等等,才不致成为一些空洞的名词。
在今日科学昌明的时代,举办“宗教哲学”的专题讲演,也许有点不合时宜;甚至谈宗教,谈哲学,亦可能被人认为空疏迂阔,不切实际。实则科学与宗教乃是相辅相成的。爱因斯坦曾说:“没有宗教的科学是跛子,没有科学的宗教是瞎子。”至于哲学与人生的关系,西洋古代罗马大作家西塞罗(Cicero)说得最好,他说:“哲学,人生之导师,至善之良友,罪恶之劲敌!假如没有你,人生又值得什么?”我们如果冷静地想一想,古往今来的哪一位伟大的人物,不具备宗教的热忱与哲学的修养呢?
关于宗教与哲学的重要,蒋公在以下的两段训词中,更有很明确的指示:
“我感觉近年以来,科学愈发达,物质文明愈进步,而道德愈低落,精神生活亦愈贫乏,于是人们都感觉内心空虚,更觉得人生渺茫和恐怖,而无所归宿;因之对于生命不知有其意义,对于生活不知有其目的,这样没有生命意义和生活目的的人,只有懵懵懂懂地虚度一生,那对国家,对同胞,对世界人类究有什么益处?……我们在这科学文明进入太空时代的今天,格外要追求真理,宣扬宗教,来唤醒人类的心灵,解除魔力的束缚,以求得全体人类的真正自由,和整个世界的永久和平。”(见《荒漠甘泉》一八九页)
“以我在平时观察人事所得,我认为凡是稍有成就的人,就一定稍有其哲学基础,和精神修养的工夫。如果一个人真能成功、成德、成业,就更必有其深厚的哲学基础,那是决非偶然的。反之,凡是其对哲学不感兴趣,而又毫无精神修养工夫的人,我可以断言其必无成就。”(见《革命教育的基础》七五页)
宗教热忱和哲学修养,我认为乃是一个教育家所必备的条件。我希望这一系列的“宗教哲学”专题讲演,除给予教育研究所同学们一些宝贵知识外,更能引导大家在人生的旅途中,进入一段新的里程,达到更高的境界。对所谓“现象世界”的一切,看得更为超脱。不斤斤于物质的享受,不恋恋于世俗的浮华,乐道自得,立己立人。果能如此,则你们未来的成就,将不止是仅仅具有丰富知识的专家或学者,而且更是充满爱心与热忱能够真正实践中国传统师道的教育家。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十日于台湾政治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