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秘闻·壹:江南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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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宴无好宴 人无完人

由于西岭月及时抓住了刺客,簪花宴得以正常举办。七月初七一大早,各家名门淑媛的马车便停满了节度使府门前的大街,从马车规制、仆从人数、奴婢的美貌再到箱笼的数量,一个比一个有看头。

当然,也有提前得知消息的,打听到蒋家千金已经入府数日,深得节度使夫妇喜爱,便来做个样子敷衍了事。

其实她们早就到了润州,有些是父兄在李锜麾下为官,本身便住在此地;有些是外地的官员千金,在润州也都有私邸宅院。按照规矩,各家都在七月初七一早登门,由管家安排她们一一入住,晌午各自安顿,午后可互相串门子,亦可等待晚间入席。而在此之前,高夫人不会接受任何闺秀的拜见。

因着画缸之事,西岭月与李衡算是彻底闹掰了,便也没有重妆打扮。待到了晚间,有个极为标致的婢女前来相请,她很是随意地出了门,阿萝对此意见极大,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了。

她所乘坐的肩舆在节度使府里转了四转,拐了五道,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停在后院的花园之中。西岭月下了肩舆走到垂花拱门前,远远便听到了丝竹之声,她递上名帖,报上名字,便有婢女将她引入园内。放眼望去,整个花园彩灯高挂,流光四溢,每十步设有一名婢女敛衽相迎,一直迎到湖边的小船旁。

西岭月恍然明白集会之地不在岸上,而是在湖中三座小岛之一——蓬莱岛上一处高耸的阁楼里。眼见天色不早,她也不敢再耽搁,连忙乘船入岛。她这才发现“簪花宴”之名从何而来——这一整座岛上竟都栽种着各式各样的秋菊,从中劈开一条通往阁楼的小径,所过之处菊色各异,竞相争艳,微风拂过,清香萦绕!

高夫人果真好心思!西岭月赞叹不已,顺着那小径走入阁楼,步入大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金碧辉煌:汉白玉的地砖,镶金的紫檀木案几,四周墙壁皆由不具名的白色巨石堆砌而成,一排排刻着蝙蝠样式的灯座,烛火燃于其上,整个厅内亮如白昼。四根巨大的梁柱上也雕刻着不同的图案,皆是李锜先祖——淮安王李神通当年战场杀敌的英勇事迹。

再看厅内,席间都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足有三十余人,正在三三两两地交谈。西岭月算是来得晚的了,连忙在婢女的指引下入席,而她坐的位置也极为寻常,并不能看出是优待还是怠慢。她听着旁边的闺秀在谈论发饰,也插不上话,便百无聊赖地盯着桌案,又想了一遍今晚的计划。

她想着想着,忽听旁边有位闺秀唤她:“这位娘子,不知如何称呼?”

西岭月转头一看,只见一位穿着湛蓝绣锦襦裙的女子正看着她发问。

西岭月笑着回礼:“不敢当,我姓蒋,名韵仪,你可以唤我‘阿蒋’或‘三娘’。”

她话音落下,四周突然变得安静,所有闺秀齐刷刷地看过来。西岭月只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颇为不自在地笑了笑,心中有些不解。难道自己提前过府的事情传了出去,让这些闺秀知道了?

正想着,方才的蓝衣女子已是掩面惊呼:“你就是蒋家三娘?替李仆射抓住刺客的那位?”

西岭月很是意外,不知这名声是如何传到外头的,只得笑回:“哪里哪里,我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这下,所有闺秀似都来了兴趣,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向西岭月提问:

“快说说当日的情形如何。”

“三娘是如何抓到刺客的?”

“刺客真的化作一阵青烟了?”

……

西岭月一时呆住,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大家不是竞争对手吗?传说中的钩心斗角在哪里?怎么没有人讽刺自己?这一个个热情过了头是怎么回事?

她唯有笑着敷衍:“啊,这个……那个……哪里……我不过是略尽绵力……”

一群闺秀如此问了半晌,越问兴致越高,西岭月只得一一作答,只觉挤在人群之中分外不自在。突然间,一个眼生的女子跑了进来,不知是哪家带来的婢女大声喊道:“高夫人上岛了!”

一群闺秀立即停嘴,纷纷作鸟兽散。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众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又像方才那般轻声细语、揽袖而笑,若无其事地故作端庄。西岭月看得目瞪口呆,只觉这一趟来镇海简直不虚此行,领略到了江南淑女的独特气质。

相比之下,她们西川还真是落后闭塞。

西岭月正兀自感叹,屋外已经传来了一声通报:“夫人到!”

所有闺秀齐齐起身行礼,迎接高夫人步入正厅:“见过夫人。”

高夫人今日穿着隆重,在一位美貌女子的搀扶下走入正厅。她望着厅内一众风华正盛的名门淑媛,面上露出欢喜的笑容:“好,好,各位娘子不辞劳苦,为老身捧场,老身不胜荣光,都快坐下。”

一众闺秀纷纷道谢,重新落座。高夫人先是说了几句客套话:“老身举办这簪花宴的初衷,便是想将这小宴做出些名堂,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江南女子的才貌!各位娘子均是江南淑女中顶尖的,也是老身第一批座上客,还望你们这三日里能彼此结交,尽兴赏玩,多留下一些好诗好句,将这簪花宴之名传出去,传得越远越好。”

此言一出,闺秀们均出言道谢,少不得恭维几句。

高夫人对她们的态度很是满意,又笑:“今日初见,先不急着开宴,诸位先报上身家姓名,彼此认识认识,如何?”

这一提议自然不会有人反对,高夫人便指着方才搀扶自己进门的女子先行介绍:“老身身边这一位,想必许多娘子进府时都见过了,乃老身的甥女,平卢淄青节度使的掌上明珠,闺名唤作‘忘真’。这几日也多亏了她帮忙筹备,这簪花宴才得以顺利举行。”

西岭月的视线已落在了那名姣美的女子身上,惊得几乎要站起来,双手死死攥着袖角。忘真!原来她就是李忘真!只见此女十七八岁的年纪,鬓如云扫、眉如远黛、清眸流盼、樱口丹唇,肌肤莹润似白璧,纤细的腰身裹着一袭水色罗裙,就那般挺直地站着,如同出水芙蓉,淡雅脱俗。这一刻,满室的烛火似都是为她而燃,映衬着她那无双的气质,令人心折。

这便是平卢淄青节度使的千金,亦是当地第一美女,有着与家世、样貌相匹配的才情,还备受父母宠爱,能够自择夫婿!西岭月低下头来,想着自己还算清秀的样貌,相比之下,自己就像个没长大的女娃娃,而李忘真已然出落成了楚楚动人的适婚女子。

突然之间,她真切地感受到“相形见绌”四个字的含义,也切肤地体会到了李衡的自卑。原来,这世上当真有她学不来的气质,那是一种真正属于大家闺秀的气韵,只一个站姿便表现得淋漓尽致,让她卑微到尘埃之中。

她来镇海时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想着李忘真是名不副实,她父亲才会硬逼着那人做女婿,甚至连家世都不考虑了。然而今日终于见到李忘真本人,她不得不承认,李忘真与那人很般配。

一时间,西岭月颇受打击,一颗心像是被人重重敲打着,难受到了极点。再后来,厅内众人说了什么她都听不到了,只默默盯着桌案黯然神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萝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衣袖:“三娘,该你介绍了。”

介绍?介绍什么?西岭月愣了一愣,才忆起高夫人让每个人都介绍自己,她只得收敛心神站起来,盈盈行礼道:“润州蒋韵仪,家父蒋丰乃前朝中大夫,如今已致仕多年。”

众位闺秀方才已经知道了她是谁,此刻均朝她微微一笑,客气了几句,唯独高夫人下首的李忘真怔怔地望着她,面上有些惊疑之色。西岭月不知她在看什么,转念一想,她大约也是听说自己查出了刺客一事,这才好奇打量,于是也没将李忘真的目光放在心上,款款落座。

不多时,闺秀们便都介绍完了,高夫人这才宣布开席。婢女们端着玉盘珍馐鱼贯而入,乐声也在此时响起,舞姬们随之入内,摆着身段盈盈起舞。一时间厅内乐舞融融,衣香鬓影应接不暇。

正当众人看得津津有味之时,一名歌姬从舞姬之中缓缓跃出,甩着衣袖唱起歌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歌此舞,据说是镇海节度使府上一景,诗也早已名满江南。作诗之人正是眼前这歌妓,名唤“杜秋”,乃李锜的家婢,江南的风流子弟慕其才名,都唤她一声“秋娘”。

她这首诗也是含义独特,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及时行乐之意,有人说是男女之间表达爱意,也有人说是劝君珍惜年华,努力奋进……正因众说纷纭,文人雅士们每当集会时都要拿出来争执一番,便让这首诗声名大噪,甚至传到了长安。

西岭月也对这首诗异常熟悉。十六岁时,她头一次向那人表露心迹,便是抄写了这首诗送给他,而他也回赠她一枝桃花。本以为两人青梅竹马,彼此又心意相许,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开……然而一转眼,他即将另娶佳人……

西岭月越想越是闷闷不乐,接下来的几支歌舞都没有观赏。岂料歌唱完舞跳完,高夫人突然说道:“方才的歌舞,众家娘子都看到了,这簪花宴的第一簪,便是请各位从这些歌舞中任选一曲,作一篇赋。”

一声莺笑传来,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开口逢迎:“夫人眼界高,您府上这簪花宴,竟有当年滕王阁集会的风范呢!”

“是啊是啊,”她邻座的闺秀也笑着附和,“当年王子安一篇《滕王阁序》技惊四座,也不知在座的姐姐妹妹谁有如此才华,能再作一篇《簪花宴序》呢?”

“只怕这序写得太好,我们都不敢动笔了呢!”

“咦?说起来咱们也是在楼阁上集会,真是巧合啊!”

一时间,座上名门淑女笑语连篇,竟都能赋上几句《滕王阁序》中的佳句。这边厢有人提起“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那边厢便有人诵出“雄州雾列,俊采星驰”。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几乎要将整篇《滕王阁序》背下来,气氛也实打实变得热闹了。

西岭月听得无趣,抬眸扫向高夫人,却见她面无表情,似乎没什么兴致。

奇怪,这么应景的文章,高夫人为何没反应?而且她明明记得李锜的书房里就挂着一整篇的《滕王阁序》。西岭月正想着,只听一名闺秀半开玩笑地接话道:“说来说去,作赋又有何难,可若是拔得头筹,夫人有什么奖赏吗?”

这一问,终是让高夫人的脸上有了些笑容:“自然有奖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簪花宴均要一一比试。这第一簪是作赋,古赋也好,骈赋也可,不拘什么。若是得了头名,老身会从满园的秋菊之中采一朵独品相赠;往后还有七场比试,每一场获胜者皆有奖赏。待八场比试过后,诸位将与老身一同评出这簪花宴的魁首,老身自有厚礼相赠。”她话到此处,高声朝外喊道,“来人。”

十六名仆从应声入内,分成八人一组,平抬着两个高约五尺、宽约一尺半的物件进门,其上均搭着一块红绸布,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见众人好奇,高夫人遂指着它笑道:“这对屏风乃上月新造,还不曾有人见过,老身打算送给今次簪花宴的魁首。”

她边说边示意仆从揭开红绸,众人只觉眼前金光一闪,皆是低呼出声——这竟然是两扇用黄金打造的屏风,真可谓大手笔!而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两扇屏风上还刻着一层精致的浮雕:

第一扇雕的是一男一女坐在一处精致的高台上合奏,男吹箫、女吹笙,远处凤凰喧鸣,白云围绕;第二扇雕的还是一男一女,男乘龙、女乘凤,比翼双飞翱翔天际。

在座的闺阁千金们均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这两扇屏风上的画是出自一个著名的典故“萧史弄玉”:

相传弄玉是秦穆公的女儿,喜好音律,擅长吹笙。有一晚她望月吹笙,引来一位名叫萧史的男子吹箫合奏,两人情投意合,遂结为夫妻。婚后两人恩爱有加,秦穆公专程为他们建造了一个高台以供夫妻合奏,因两人合奏出的乐声悠扬能引来凤凰鸣叫,故起名曰“凤凰台”。

终有一日,萧史、弄玉两人合奏的乐声引来了龙与凤驻足,萧史遂乘龙,弄玉乘凤,夫妻两人白日飞升成仙。后世便用此典故寓意夫妻和美、恩爱成双。

显然,第一扇屏风上雕刻的就是萧史、弄玉在凤凰台上合奏的情形;第二扇屏风上雕刻的是两人白日飞仙的景况。且不论在黄金屏风上雕琢画作的奢侈,不知要舍弃多少废料,单单看这两幅画的精细程度,就连龙的鳞片、凤的羽毛都栩栩如生,众人更是忍不住惊叹。

既然这黄金屏风是一对,刻的又是这样一个典故,可见是送给未来儿媳的。众闺秀也都明白,若是得了这簪花宴的魁首,便是世子妃之选,这两扇屏风就算是下定了。如此看来,这屏风上的画倒真是应景之至。

闺秀们见了这两扇屏风,对魁首宝座均是跃跃欲试,唯独西岭月没这个心思。她已经被世子“嫌弃”了,还凑什么热闹?再说她今晚还有重要计划,并不想在此事上费功夫。

她正打算找个借口退出,此时忽见一个仆从悄悄走到高夫人身边说了句话。高夫人随即看向西岭月,笑道:“蒋娘子,世子有要事找你,你去瞧瞧。”

此言一出,西岭月再次受到全场瞩目,毕竟李衡来找她的时机如此凑巧,不由得让人误会。闺秀们望着西岭月的眼神各异,有暧昧调侃的,自然也有失望的,但多数人想起她查出刺客的壮举,都钦佩她的智谋,暗道这个人选也算服众。

西岭月被一干人打量着,尴尬之余又觉得奇怪,事到如今,李衡还能有什么事找她?可她到底不能驳了堂堂世子的面子,只得起身回道:“夫人、诸位娘子,容韵仪暂且失陪。”言罢她便随那仆从一并离开阁楼,阿萝跟上。

西岭月本以为李衡已经上了蓬莱岛,岂料那仆从却请她乘船上岸,到了岸上又改乘肩舆,如此折腾许久,竟然去了李衡的内院!正主就在内院前厅外站着,神色幽幽地望着她。

西岭月下了肩舆,朝他敛衽行礼:“不知世子有何要事?”

李衡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阿萝,没有说话。

西岭月立刻命道:“阿萝,你先回客院等我。”

“是。”阿萝什么话都没多问,径直离开。

李衡见她走远,这才开口问道:“簪花宴如何?”

西岭月自然不能说不好:“挺有意思,各家娘子都很友好。”

李衡又问:“以你的眼光看,有没有才貌出众的女子?”

“很多!”

李衡显然不信,嗤笑一声:“这簪花宴才开席多久?你顶多只看见‘貌’,哪里能看见‘才’?”

又开始较真了!西岭月大感无奈,也没有耐性与他迂回:“世子到底想说什么?”

李衡似乎难以启齿,沉默许久才道:“昨夜我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娶你。”

“啊?”西岭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左右我要娶妻,那便娶个最聪明的。”

“啊!”

“难得你对我如此上心,又是买画又是演戏。”

“啊?!”

“怎么,这不是如你所愿?”

“啊……”西岭月瞠目结舌,说不出一个字来,事情的发展已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怎么只会‘啊’?难道你不开心,不感动,不喜极而泣?”李衡接连笑问。

眼下西岭月只觉得欲哭无泪:“我是开心、感动、喜极而泣……但世子啊,你为何如此想不开,非要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李衡低笑:“对,我就是喜欢你这棵树。怎么,难道我配不上你?”

“不不不!是我配不上世子。”西岭月是真的急了,往日的伶牙俐齿似乎都不管用,想了半晌,才道,“其实在这件事上,世子过于钻牛角尖了。”

“什么意思?”李衡不大明白。

西岭月斟酌着话语,诚恳地说道:“世上女子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您让裴将军假扮成您,各家千金见了他自然要生出误会,芳心暗许。即便是您自己,难道看见美丽的女子不会动心?这些都是人之本性,您并不能因此下定论,断言她们是肤浅之人。我倒觉得您出的这个主意才是肤浅,是下下之策。”

“你说什么?”李衡脸色一沉。

生气了?那便让他更生气吧!西岭月这般心想,更加直言不讳:“夫人举办簪花宴原本是桩美谈,闺秀们与您提前相见也没什么,彼此大大方方的,也更容易情投意合。倒是您耍了这样一个手段,将所有人都否决了,还将错误怪到她们头上,未免有失公允,更失了男子气概。”

“我不过是打了个小算盘,您就这般生气,难道您算计她们,她们不生气?此事早晚会被拆穿,届时让她们知道堂堂世子找表兄来假扮自己,她们怎么看您?只会觉得您既小气又自卑,既多疑又狭隘,想必也不肯再嫁您了。”西岭月一边说一边摊手,“这下可好,您对她们有偏见,她们也对您有偏见,原本能成就的好姻缘,偏偏让您这一个计策给搅黄了,得不偿失。”

她每说一句,李衡的脸色就越发沉一分,到最后已是面色铁青。西岭月心道:生气吧,快生气啊!赶紧对我发一通脾气,然后将我彻底“抛弃”!

可李衡偏偏忍住了,不仅没有发火,反而认真地反思片刻,消了火气:“你说得没错,是我太狭隘了。我让表兄假扮我,其实与你买画演戏没什么两样。昨日……我也不该对你生气。”

怎么又扯到这件事上来了?西岭月哭笑不得,急忙否认:“不不不,这不一样。各家千金是不知情上了您的当,可我是知情的,且还主动算计,相比之下,她们是单纯无辜,而我是……是狡猾投机!”

“人无完人。”李衡此刻已经想通了,“你算计我,也是为了能嫁给我,细想来我反而觉得……很开心。”

苍天哪,你为何如此待我!西岭月此刻只想仰天长问,同时也发现李衡心意已定,自己无力改变。于是她瞬间做出一个决定——等今晚办完了那件事,便让裴行立掩护自己开溜!

既有了主意,西岭月也不再慌张,勉强镇定下来,笑回:“您开心就好,我也……很荣幸。”言罢她望了望天色,“世子您看,这簪花宴还没完,我想……”

李衡以为她想回去继续参加,便道:“的确,你是该回去了。”

“不不不,”西岭月摆手,“我是说,我今晚觉得不舒服,那簪花宴……我也应付不来,想先回去歇息了。”

李衡面色温柔地看着她,不假思索地点头:“也好,左右你已经出来了,她们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你就不必再回去了。”

西岭月却还是有些顾虑:“倘若夫人问起来……”

“我会告诉母亲,是我把你绊住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西岭月这才放下心,连忙向李衡行礼道谢,在仆从的引领下离开书房。

她重新坐上肩舆返回住处,这般行了一阵,大约距小客院还有一里地,她让仆从停下了肩舆:“今夜夜色甚好,我想走着回去,你们先退下吧。”

几个抬肩舆的仆从彼此看了看,有些迟疑:“娘子恕罪,世子命我等护送您回去。”

西岭月刻意掩面而笑:“你们怕什么,不过是几百步而已,我坐了一整日,想走走还不行?”

几个仆从都是李衡身边的人,自然晓得西岭月在主子心中的分量,也都不敢得罪她,只得领命告退。

西岭月假意朝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望去,眼见仆从们已经走远,她便转了个弯绕过前门,径直来到小客院的后门。裴行立早已在此等候良久,见她姗姗来迟,不禁蹙眉:“怎么来得如此晚?”

“别提了,”西岭月叹了口气,“我被世子绊住了,他……他还说要娶我!”

“还要娶你?”裴行立显然也没想到,面露一丝讶然,“那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开溜!”西岭月跺了跺脚,“过了今晚我就走,你能帮我安排吗?”

裴行立点头:“可以,明晚此时,还在此处约见。”

“好。”西岭月也不多说废话,朝他伸手,“东西呢?”

裴行立遂将一个包袱递给她:“夜行衣、铠甲,还有你要的烟弹、迷香、腰牌等物。剩下的东西我也藏好了。”

西岭月接过包袱,言简意赅:“多谢。”

见她已经打开包袱准备换装,裴行立目露担心:“你真的要去?”

“当然,我可不能助纣为虐!”西岭月左右看了看,见角落里有一棵大树,便径直走到树后,口中不忘说道,“你回避,我要换装了。”

其实裴行立根本不会偷看,但他还是做了一个君子该做的事,转过身去背对大树。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西岭月在换夜行衣,裴行立仍旧为她担心,再次出言相劝:“太危险了,我们另想办法不行吗?”

身后没有人应答,片刻后,西岭月换上夜行衣走了出来,又将襦裙藏在一旁的花丛之中,边藏边回:“放心,若是我被抓住,绝不会将你供出来。”

“若是你被抓住,我会想法子救你。”裴行立见她忙个不停,顿了顿又道,“眼下看来,世子也不会袖手旁观。”

西岭月好似没听见一般,又从包袱里拎出铠甲,询问:“这玩意怎么穿?”

裴行立无奈,将铠甲腰间的搭扣解开,指导她如何穿戴。

西岭月直接将铠甲套在夜行衣外头,再戴上头盔和佩刀,最后说道:“多谢裴将军帮我,你是个好人。”

裴行立见她一副沉稳模样,没有半分紧张,直觉不可思议:“你一个女孩子,怎敢如此大胆?”

“这不是有你吗?”西岭月拍了拍他的肩膀。

裴行立也知自己劝不动她,便将最后两样东西给她——一张节度使府的地图,还有一张侍卫的排班换班表。

以防万一,西岭月只收下了地图,而将换班表记在心中,掏出火折子烧掉了。纸灰随着夜风轻轻飘动,飞散而去,就像裴行立难以出口的某些话语,零落成灰随风消散。

他唯有叮嘱道:“记住,若是遇险便发信弹给我,”他指着包袱中的某样物件,“这是烟弹,这是信弹,别搞混了。”

西岭月认真地看了一遍:“我记下了。”

裴行立也没再多说,将她带到营房附近,指引她如何混进巡逻的队伍之中。西岭月早已等不及了,听他说完便拔腿要往营房里蹿,一只脚刚迈出去,右手却突然被他拉住。

温热的触感从西岭月手上传来,她直愣愣地抬头看他:“还有事吗?”

“没事,”裴行立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专注,“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真名叫什么。”

“我叫西岭月,”她毫不隐瞒,“西岭雪山的西岭,月色缭绕的月。”

“蜀人?”

“算是吧!”

毕竟杜甫杜工部那句“窗含西岭千秋雪”早已天下闻名,世人皆知西岭雪山在川蜀。

可西岭月感到很茫然,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她是个孤儿,尚在襁褓之中便被父母抛在了西岭雪山脚下,是义父将她捡了回去。因为捡到她时正值中秋,圆月皎洁,义父便为她起名“西岭月”,还将这一日定为她的生辰。

遇上义父,或许已将她这辈子的好运气全用完了,因此她后来一再坎坷:先是义母病故,再是义父家道中落、心上人又要另娶……而她年年前往西岭雪山,也始终没有寻到一丝生身父母的消息,直至如今,沦落飘零。

西岭月突然有些难过,连忙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裴将军,今夜我若是……若是回不来,麻烦你想法子……把我葬在西岭雪山脚下。”

裴行立没有回应,只是再次握紧她的手:“既然知道危险,你为何非去不可?”

西岭月沉默片刻,神色突然变得黯然:“你可曾犯过什么错,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此言甫罢,她没再给裴行立开口的机会,朝他嫣然一笑,转身跑进了巡逻队的营房之中。

望着她义无反顾的背影,裴行立眼中的忧色越来越浓,夜风忽过,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预料到这一夜注定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