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迹运河边的屋子
1764年5月迷雾蒙蒙的一天,扎哈里亚·奥弗林先生有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新名字。一辆维也纳来的驿车把他送到离威尼斯不远的地方。他从衬着土黄色布的车厢里下车后,戴三角帽的车夫把箱子交给他,再递上一个塞满潘诺尼亚鹅绒的红色皮枕头。他的行李不多。乘客必须在这里换船才能继续下一段行程。在带咸味的雾气中,他登上一只布满白蚁蛀洞的冈多拉,眼前威尼斯海湾中的波浪一片朦胧。从那个时刻起,奥弗林先生的名字变了。大家称他萨卡里亚斯先生,而且只知道他这个名字。坐在奇特的小船上,这位乘客好奇地注视着建在河沿的华厅豪宅,来往船上的女士们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位可笑的英俊男子坐在冈多拉里抱着一个红枕头。陌生人不戴假发,但是有一串玛瑙念珠束在脑后像马尾巴一样浓密的黑发上。他嘴唇上抹的胭脂跟他的模样很相称。他点燃一支伸出冈多拉船舷的长烟斗。烟雾从水面上升起,熏到河上的桥。
船夫划着船,仿佛在穿越时光而不是流水。他本来说的是他惯常说的威尼斯方言粗话,现在忽然改口讲起彬彬有礼的意大利语,心想意大利语对外国人来说更容易听懂。他说:
——我有两件宝贝出售!先生要是两件一起要,我就便宜卖了。
——不要,我不买你的宝贝——萨卡里亚斯回答,一边把烟斗里的灰磕进海水里。船夫要么是没听到他的话要么是不愿意听,他放下桨让船淌过水面,伸手从座位底下取出一只用皮革制作的、金黄色的地球仪。
——你看一下!科洛纳利先生亲自做的!只要五块银元!
乘客不作声,他在观赏两旁的景色。船往圣克利索斯托莫河驶去,希腊人蒂奥道西已在奇迹运河的拐角边上为他租了房间。
——我敢拿我的桨打赌,先生猜不到我还有别的什么可卖——船夫还不罢休。
——算你打赌赢了,我猜都不想猜。
——你要是猜对,我就给你,不要钱!
——一只穆拉诺岛上吹的玻璃杯子?——扎哈里亚笑出声来——那是每个当地人向外国人兜售的东西。
大大出乎乘客的预料,船夫似乎不愿再谈生意。他使劲划桨,开始用一种难以辨别的语言轻声歌唱。
——也许你想把你的歌卖给我?——扎哈里亚挖苦他一句。
——圣马可在天有灵,差点给先生猜中了!你怎么知道的?
——那你不要钱把歌给我?
——呵,不给,那可不给。我要出售的不是整首歌。我有那首歌中小小的一部分。这一丁点儿可比地球仪贵多了。
说着,船夫从船中一道布帘下抽出一顶草帽。扎哈里亚看见草帽里有一只玻璃杯。
——瞧,我猜对了。不就是一只玻璃杯吗?
——不对。我要卖给你的不是杯子,而是杯子里的东西。
——杯子里能有什么?
——你自己看——船夫说着把杯子递给客人——可得看仔细了,里面的东西价值超过这个杯子,加上这条冈多拉,再搭上船上我这个人。
扎哈里亚好奇地往杯子里仔细看。杯子,像午饭前的嘴巴,空空洞洞。
——你再仔细看看——船夫说——杯子底上写着什么。实际上,我卖的是写在那儿的话。
——看上去像什么谚语……看不太清楚。
——当然看不清楚,不是像你这样往杯子里看着念的,得换个办法——船夫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杯子从客人手中接过去——这里是我卖的一句诗,你可没猜中。我几乎全讲给这位好人先生听了,给他引路,就像我现在把他引到圣克利索斯托莫河和奇迹运河汇合的地方……我们到了。那幢有三扇窗户的绿房子,大键琴的琴声正从那儿传来,便是你的目的地。但是付钱之前,你得拿定主意买还是不买这句诗。要是你不买,你以后会苦苦懊恼。你不知道要错失什么样的……
扎哈里亚付了船钱,把皮箱抛到码头台阶上,臂下挟着枕头一个箭步跳上岸。然后他转过身来在雾中问:
——你卖的是什么诗?听你说还挺贵的。是什么咒语?是驱魔辟邪的秘诀那一类的话吧?
——不是,这句诗的语言比死亡还古老,是伊特鲁里亚语。威尼斯不过是它的小妹妹罢了。我不懂这话,但是它管用。如果你决定买,到我船上来找我就是。我的船篷上有一幅圣塞巴斯蒂安的画像。看,画像就在那边下面。凭它,你可以认出是我的船。咱们一起吃墨汁目鱼面,我会给你解释。诗的主人该知道的,我会讲得一清二楚。现在我得走了。
石头街道上留下扎哈里亚一个人,不知从哪儿传来教堂的钟声。寂静的四周深藏在浓雾中,一阵阵钟声似乎凝结在茫茫的雾中,久久不散。
扎哈里亚缓步踏上通往二楼的扶梯,不知不觉地配合着远处钟声的节拍一步一步地走。楼上有人领他去他的房间。房间里散发着前天的气息,那天他还在阿尔卑斯山间,坐在驿车里。他拉开一个衣橱,里面有挂衣服的钩子、洗漱用具(一只带支脚的玻璃盆)、一把梳理假发的梳子,梳子挂在橱门上。最让他吃惊,也最让他高兴的是衣橱里有一扇窗,俯视两条河的相交之处——圣克利索斯托莫河和奇迹运河。窗台上摆着几只苹果和一瓶酒。他往窗外看,夜色正在雾气中降临。他随后从行李中取出自己的东西。他带来好几本书,包括克利索斯托莫的书。他住处边上的那条河就是以这位希腊教士的名字命名的。在扎哈里亚房间里还有一只柜子,柜子上有上世纪的花卉细雕。上面的木板放平后可以写字。他把羽毛笔、吸墨器和纸张放进柜子。柜子顶上放一把召唤用人的摇铃,摇铃的把手上系着一面小镜子。他把自己艺术作品的手稿放进一个抽屉。那是一本精心装饰的歌曲集,附带乐谱,可以看着唱。歌集的标题是《向莫伊赛·普特涅克致意》。说实话,这是一部抄稿。原书的装帧要华丽庄重得多,所以已经留给书的主人莫伊赛·普特涅克主教了,保存在巴恰卡那边。扎哈里亚先生随后把红枕头扔到他新居的床上,出门去活动活动两条腿。马车里一路颠簸,加上坐在船里摇摇晃晃,腿有点僵硬。穿过屋子的时候,他注意到墙上一个凹处有一尊伏尔泰的胸像,穿着相称的红色丝外套。伏尔泰颈上系着一条法国人称作“贾波”的领巾——一种网纱颈饰。正当扎哈里亚看着这尊出乎意料的塑像时,他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香味来自楼梯边的一个壁橱和前厅窗下的箱子。整幢房子弥漫着摘下的鲜花、干果、青草和不同植物的香气。窗上摆满来自穆拉诺和默西亚的彩色玻璃片以及装满花朵、细枝、松针和剥落树皮的瓶瓶罐罐……这幢房子里有人研究植物。
他漫无目的地出门,很快在雾气中和小桥间迷失了方向。他走到一个广场,首先看到从浓雾中显露出一位青年女子的身影。她的外表,更准确地说,她超群出众的容貌和优雅自如的姿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为之一怔。他心里顿时紧张,加快脚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一心想要躲避诱惑。他随即看见姑娘与他走的是同一个方向,便又慌不择路,一路奔到水边被河水挡住去路,只得转身返回广场。那个青年女子当然已经不在那儿了。他看到广场上那座哥特式砖砌教堂的名称:
圣季沃瓦尼和帕沃洛教堂
要是他能克服自己心中的恐惧,要是她什么时候再打这里过,他至少知道在哪里或许能再找到那位姑娘。
所以在威尼斯的第一天,他体验到一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对美的恐惧感。那天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威尼斯床上,实际是一条窄小的水手床铺,新生的恐惧让他又惊又怕,想着想着他入睡了,直到音乐把他唤醒。
从隔壁房间传来大键琴的琴声,接着他听到女低音的歌声,宛如用焦糖烧滚的饮料暖人心窝。扎哈里亚突然跳起,好像歌声烫到了他。一位从未相识的青年女子正在唱他谱写的歌曲,就是那首歌,它的乐谱夹在《向莫伊赛·普特涅克致意》歌集的抄稿之中。
——不可能的事!——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在威尼斯,他住下才一天,怎么会有人已经知道他还没有付印的作品,而且唱得如此完美,令人震惊?他跳下床,拉开写字柜的抽屉。歌集的手稿,连同曲谱,可是好端端地摆在抽屉里昨晚的位置上。这件怪事现在愈发不可思议。柔和、温暖的歌声还在从隔壁房间飘来。他听了一会儿,双手抱着身体,不知所措。随后,他突然套上衣服,迫不及待地往屋子里传来歌声的那一边冲去。他一把拉开门,还没踏进去却又把门合上。
——来得快,退得更快——扎哈里亚在心里嘲笑自己。他感到自己更糊涂了。他住的地方那条河叫奇迹运河,还真有道理。在他隔壁的房间里,一位姑娘正坐在檀木大键琴边唱他谱写的歌曲。她就是前一天他在圣季沃瓦尼和帕沃洛广场见到的那位姑娘。就是她的艳丽容颜令他心慌意乱,不顾一切地拔腿逃窜。现在他不得不面对她,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