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在给抗美一家办理移民手续前,樱子单独跟燕子交谈,她愧疚地说:“你不要怨恨妈妈,先给抗美一家办移民也是迫不得已,你也知道他的情况比较特殊。等妈妈攒够了钱,过几年再给你办。”
燕子说:“我不怨恨妈妈。妈妈应该跟爸爸复婚,先把爸爸带到日本。”
樱子说:“你以为我不想?你爸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他这辈子一直想把我改造成彻头彻尾的中国人,我一直默默地跟他抗争,我坚持到了最后。他会为了跟我复婚跟我到日本定居加入日本国籍?我都懒得跟他提这件事,白费口舌。”
“那样的话,妈妈也不必为我费心,我不去日本。把爸爸一个人留在国内谁照顾他,多孤单。”
“你没懂妈妈的意思。你想啊,能牵动你爸爸心的只有你们这些孩子,儿子闺女孙子外孙子都在日本,他能坐得住?你再把你婆婆也接走,到时候不用我出面,你们几个孩子轮流回来接他去养老。到儿女家天经地义,给他找个借口给他找个台阶下,他心里不情愿也不得不去,咱们一家不就又能团聚了。”
燕子心里既高兴又含有一丝丝苦涩。老两口感情深厚可又暗斗了一辈子,谁都想改变对方,谁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谁都无法彻底改变对方。一个组建地下抗日游击队,一个不动声色釜底抽薪,隔着大海还斗得不亦乐乎。这只是一个家不是两国争斗的战场,非得让悲剧上演?
爸爸是不是过于执着不懂变通?妈妈能这样考虑令人欣慰,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见妈妈并没有被日本那个环境所浸染。她悄悄告诉妈妈,她替妈妈留意着爸爸和婆婆的一举一动。
樱子心中窃喜,小美姐啊小美姐,我有心成全你,这你可怨不得我了。她对燕子说:“我给你带回一台录音机和日语教学磁带,宁静那里也有书,抓紧时间提前掌握一点日语能更快地适应环境。”
燕子说:“我担心我和长河年纪都大了,到了日本啥都不会干,让妈妈跟着操心上火。”
樱子说:“你不了解日本。没有家庭成分压着,长河的木匠手艺和才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他一个人能养活你们全家。你懂医学知识,同样能找到工作。”
燕子陷入沉思。她曾是父亲最坚定的支持者拥护者,她所经受的痛苦丝毫不亚于她的父亲,母亲从日本给她写信专门介绍那里的一切,她不为所动。可是现在,她动摇了,逐渐背离了她的父亲。究其原因不在于和母亲的私下谈话,而是妹妹红卫彻底改变了她以往的所有认知。
红卫走时才十岁,她用一颗明净的心和不带任何色彩的眼睛去感知观察一个新环境,她对那个陌生世界的认同与否没有主观上先入为主的偏差。红卫偷偷告诉她,家里除了蔬菜水果管够吃,其他的都不如那边。生活设施简陋,没有家用电器,没有卫生间,不能天天洗热水澡,村里到处散发出鸡屎猪粪味;家里的小伙伴不如那边的同学文明懂礼貌,脏话连篇无知粗野;学校也不如那边干净整洁,下雨一脚泥,刮风满天灰,破桌子烂椅子,老师还动不动打骂学生。
红卫不过才走了三年,对于家乡还没有完全忘怀,可家乡对于她已是落后得处处看不顺眼了,这绝不是母亲教化的结果。她开始相信母亲没有夸大其词,没有欺骗她,她感觉她身上的另一半血液被唤醒了。
樱子只有十天的假期,紧锣密鼓地带着抗美一家办好移民手续,抽空去看望了一次渡边和美。她在日本国内费尽周折联系上了和美的亲属,和美的父母早已去世,只有一个哥哥勉强表示愿意接纳和美。和美在信中说,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再次表示她不回日本。
樱子觉得和美还是回国定居比较好,各个方面都有保障,跟和美唠了半天,和美心意已决雷打不动。和美很满足地告诉樱子,她的几个非亲生子女已经郑重地跟她承诺,在她百年之后,他们会把她和他们的父母葬在一起,家谱石碑上都会记录下她的名字,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回不回日本已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回家的路上,樱子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重大的问题,假如自己也有那么一天,应该葬在那里呢?去年她通过日方红十字会和中国的民政部门,将后山上那对母女的遗骨迁回日本,安葬在她家附近的一座寺院里。她和她们母女相互陪伴了三十多年,成为她在异国他乡的某种精神寄托,如今她依旧按照中国传统的方式去祭祀她们,她认为她和她们母女都习惯这样了。她们母女终于魂归故土,她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十天很快过去,又到了分别的时刻,没有悲伤没有泪水,也不必兴师动众地相送,樱子已经轻车熟路了。只是一小段插曲搅乱了一家人的心绪。临出门前,抗美突然给罗大槐跪下,直挺挺地面对着父亲说:“爸,儿子不孝!”
在抗美一家办好移民手续第二天,恰逢农历七月十五,罗大槐带着抗美去上坟烧纸。他跪在爹娘的坟前边烧纸边说:“爹娘,我替二槐给你们磕头烧纸,等我也埋进祖坟的那一天,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给我烧香磕头。”
可能是自己无意当中说出的话刺激了儿子,这几天他一直躲避着自己的目光。罗大槐拉起抗美说:“没那么严重,你想多了。你只记住一点,你是这个家中的长子,过去后要承担起家里的一切,让你妈少操点心,对你妈孝顺就是对我孝顺。”
抗美一家走后一年,村里实行了土地承包制,集体土地按人头分配给个人。刘小美家五口人,分得十七亩地,罗大槐一个人的户头只分得三亩四分地,他又成了没有多少土地的贫雇农,只不过现在不需要他养家糊口,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他正式辞去了村支书一职,买了一头小灰驴,干起了做豆腐的老行当。
抗美来信劝告父亲不要太辛苦,只当是一种爱好和乐趣。抗美早在半年前在一家建筑公司找到工作,把第一个月五千多块钱的工资全部寄给父亲,知道父亲做起了豆腐,又寄来一万块钱。抗美在信中告诉父亲,他升职了,成为基层管理人员,每个月的工资是父亲这辈子都没见到过的。他让妈妈辞去了医院的工作,跟宁静共同经营一家小型食杂店,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姐姐一家接过去。
罗大槐无比的自豪,儿子的手底下管着日本人,了不起。他觉得自己有手有脚身体硬朗,还没到靠儿子养老的地步,把抗美寄回来的钱全部存起来,儿子在国外是那么容易的?依旧赶着驴车优哉游哉地卖豆腐。
樱子来信说,如果你能到日本做豆腐,那可出了大名,她的食杂店门前会排起长队。罗大槐回信说,我凭啥做豆腐给小日本吃。樱子回信给了他三个字的评语:老顽固!
这天罗大槐卖完豆腐赶着毛驴车经过卫生所,一脸不悦的燕子拦住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略带嘲讽地对父亲说:“爸,你可真有女人缘。”
那封信是从吉林寄来的。罗大槐跟燕子理论,从上封信到这封信已过了八年的时间,用不着疑神疑鬼充当你妈的耳目吧。为了表示自己心里没鬼,当着女儿的面拆开信,读了信的内容立时脸色煞白呆立不动。
信纸上只有一行潦草的大字:姓罗的,我妈得了重病,你要是还有一点点良心,速来见最后一面。
没有署名,也没有按照书信的格式书去写,可见写信人当时是多么的愤怒和悲伤。燕子看了信也是惊愕不已。
罗大槐赶着驴车回家,急三火四地着手准备第二天动身。燕子担心路途遥远人生地不熟,处在极度悲痛中东一头西一头的父亲遇事考虑不周全,容易出现差错和意外,决定陪伴前去。
爷俩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坐了五个多小时的汽车,沿着群山当中的一条崎岖山路步行了二十多里地,傍晚前才找到信封地址上的那个小山村。进了村一路打听,来到山脚下一户木质结构低矮的房屋前。透过圆木围成的院墙,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在院子里熬药,空荡荡的院子里弥漫着苦溜溜的中草药味。
燕子问了一句:“请问,这是朴金英的家吗?”
女人抬起头来,在她望过来的一瞬间,罗大槐和燕子对视了一眼,爷俩同时认出她便是八年前照片上的朴顺贤。罗大槐走进院子,拿出那封信对迎上前的朴顺贤说:“你是朴顺贤吧,我收到信了。”
朴顺贤嗯了一声,哀怨尖利的眼神冷冰冰地盯着罗大槐,似乎要把他冰冻在她的目光里。罗大槐顾不上这许多,直截了当地问:“你妈到底啥情况?”
朴顺贤紧紧咬住下嘴唇说:“你自己进屋看看吧。”说完抑制不住地蹲在地上,双手掩面压制着哭泣声,后背剧烈地抽搐着。
燕子拖了一把没拖动,只得蹲下身来轻抚劝慰。
罗大槐径直走进屋门,在散发着草药味的内室里,看见斜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的朴金英。面容苍白憔悴,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头发花白稀疏凌乱,叠放在胸前的双手僵硬弯曲骨节凸显。整个人因病痛折磨已完全脱相,变得瘦弱而苍老,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不输给男人的矫捷精悍的野女人。他默默地站在她的面前,心中巨浪翻滚,耳边回荡着鸭绿江的涛声、清脆的鞭声和一个白衣女人被江水淹没的深切呼唤。
朴金英似乎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微微缓慢地睁开双眼,停顿了几秒种猛地睁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迟迟疑疑地问:“罗大哥......是你吗?”
罗大槐上前一步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克制着心中奔涌的哀伤,强露笑容说:“是我,老战友,我们又见面了。”
朴金英挣扎着坐起身,罗大槐在她的身后垫上枕头。朴金英佝偻着腰,脖子使劲向上抬起,双手一直紧紧握着罗大槐的手,眨着眼睛说:“当年美国人的飞机都拿咱们没办法,现在却让医院给判了死刑。罗大哥,你说我冤不冤?”
口气轻松,犹如当年向罗大槐报告前面的路况和敌情。
罗大槐问:“怕了?”
朴金英说:“怕,我还有桩心事未了。”
当年鸭绿江一别,朴金英发现自己怀孕了,只为了日后还有机会相见、为了腹中的孩子将来能找到亲生父亲,趁着战争刚结束一片混乱,她偷渡到中国,通过这边的亲属嫁给一个同族小伙子。孩子出生后,丈夫对她和孩子并不是太好,她选择离婚,让女儿随了自己的姓,之后再没嫁人,跟女儿相依为命。
女儿结婚时,她试着按照记忆中的地址给罗大槐写了那封信,正如樱子猜测的那样,是想给罗大槐留下一个谜团。等到罗大槐寄来一张全家福,看到他和那个日本女人所建立起来的大家庭,她打消了告诉女儿实情的念头。直到这次病魔缠身,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才将女儿的身世公开。她本不想惊动罗大槐,只想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是女儿自作主张背着她偷偷给罗大槐写信。既然罗大槐来了,正好了却心事。
朴金英说:“罗大哥,你看顺贤长得跟你有多像,脾气也随你,是该父女相认了。”
罗大槐说:“我没那资格,咱不说这些,咱好好养病。”
罗大槐白天晚上守护者朴金英,断断续续地了解了她的病情。起初只是感到前胸后背发凉,没太在意,直到摸到了肿块才去了医院,医生诊断为乳腺癌晚期。动手术只能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她还想保留下一个完整的女人身,只做了几次放疗和化疗,女儿花光了家中的积蓄也没能阻止死亡的脚步一天天逼近。
罗大槐对朴顺贤说:“你妈她不怕死,我们能做的是想办法减轻她的痛苦。”
燕子依据所学到的医学知识说:“长白山地区盛产人参,人参有提高免疫力延年益寿的功能,不妨试试看。”
朴顺贤说:“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罗大槐说:“不管多贵都要买,这件事交给你俩去办。”这次出门,他把手中所有的钱都带在身上。
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棵老山参,或许是人参起了作用,或许是精神作用,朴金英的病情有所缓解,疼痛减轻能下地走路。到了第五天,燕子私下跟罗大槐商量,该花的钱花了,该尽的心尽到了,留在这里不起任何作用,该回去了。罗大槐打发燕子先回去,他决定陪伴朴金英走完生命的最后里程。
天气晴好的时候,罗大槐会搀扶朴金英走出家门,站在院子里瞭望四周的群山,共同回忆炮火连天的岁月。漫山红叶,层林尽染,像一团团火在燃烧。静默的群山随着四季更迭,不断变换着色彩,昭示着生命的斑斓与凋零。
罗大槐说:“英子,你家这里大山的秋色太壮观了。”
朴金英说:“是啊,活了几十年才发现山川大地一切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只要不发生战争,美得都不想死了。”
罗大槐蹲下身子说:“来,我背你到林子里走走。”
朴金英趴在罗大槐的后背上说:“罗大哥,我现在才懂,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亲情更让人留恋的。”
一个多月后,山林间刮起冷飕飕的小北风,下了第一场小雪,树叶枯黄气温骤降,群山换上了一副冷酷的面孔。朴金英的病情突然恶化,水米不进,整日昏迷不醒。
罗大槐片刻不离她的左右,默默地注视着一个美丽的生命在眼前悄然地流逝。这天早上,朴金英突然睁开眼睛,缓慢转动着失去光彩的眼珠子,四下寻找着,突然一把抓住身旁朴顺贤的手,无力地伸向罗大槐,干瘪的毫无血色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呈现出愤怒与绝望。
朴顺贤“噗通”一声在罗大槐面前跪下,大喊了一声:“爸!”
朴金英满意地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无力地睁开一条缝,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罗大槐说:“罗大哥,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