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宁静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她从没见过婆婆像个失去父母的孤儿一样无助而忧伤。婆婆眼含着泪水给春晓哼唱一首日文歌,原有的曲调应该是欢快流畅的,可经她唱出来却时断时续吃力而晦涩。没等她唱完,春晓便童言无忌地说不好听。婆婆羞愧地告诉春晓这是奶奶小时候唱过的歌,三十多年没唱了,可能记得不全唱得也不对。她不甘心在孙女面前一无是处,她说别看你姥姥姥爷是大学外国语教授,奶奶可是正经八百的外国人,一样能教你一门外语。她说了几个单词,听起来像日语,又带着明显的东北大碴子味,有些不伦不类,她自己都怀疑说出口的还是不是标准的日语,脸上显出惊诧难堪的表情。
春晓趴在奶奶怀里咯咯笑着,奶奶说的这是啥话呀!婆婆仰着头望着屋笆,可怜巴巴地使劲回忆着日语的正确发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寻找着,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在人群中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母亲,看着让人心酸却又无力相助。
宁静猜测婆婆并不是像她对外人所说的那样早已忘记了母语,她不敢忘记又不敢张口说,她一直都在心里偷偷地说,天长日久没有参照又受到外部语言环境的影响,在心里逐渐形成只属于她自己的独特语言,一旦说出口已是荒腔走板,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难以确定这是哪种语言。一种在心中封存了三十几年的语言,今天终于解禁,虽然变腔变调不成样子,但已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令人肃然起敬,那是怎样的一种坚韧的毅力啊?
宁静忽然感到平日和蔼可亲的婆婆变得神秘莫测,柔和温顺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令人动容的坚守,她不知道自己贸然说出实情会对婆婆对这个家产生怎样重大的影响。她留下春晓陪伴婆婆,悄无声响地走出家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婆婆身上有种无形的压力沉重地压迫着她。接下来的局面恐怕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她不敢去找抗美,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去找燕子商量。
燕子听了宁静讲述了事情原委,气得半天说不出话。真是内奸难防,她一直所担心忧虑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时摸不着头绪,不留情面地指责道:“你太自私了,你以为只有你知道中日建交?”
宁静辩解说:“如果我自私,何必走这一步?如果我跟抗美离婚,我同学同样能把我带到日本去。我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离开抗美,更不愿让春晓受到伤害。我跟父母对抗,跟自己的内心对抗,跟大好的前途对抗,我图了什么?说我自私也好,面冷心冷也罢,为了我们一家三口不被拆散,我宁愿背负骂名。”
“为了你们一家三口不被拆散,你就来拆散爸妈?”
“不会吧?老两口感情那么好,咱妈要是回日本定居,第一个跟去的应该是咱爸。”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向往日本?”燕子质问道:“在你的眼里,日本就那么好?别忘了日本人曾把中国残害成人间地狱,日本真的能是天堂?”
宁静说:“是不是天堂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商场里的彩色电视机、录音机、照相机、摩托车,甚至是彩色胶卷都是日本的,国内根本生产不了。我觉得我们不该跟咱妈隐瞒中日建交的事实,不该干涉她的选择。她有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故土,她忍受亲人离散的痛苦三十多年,等待这个消息等得白了头,看她努力回忆日语的样子我都跟着难受。”
燕子无力地叹息着,宁静是无可指责的,如果用道德和良知去绑架她的前途是自私和不公平的;同样,如果把一个普通的日本女人等同于一个民族,对妈妈也是残忍和不公平的。她说:“你不要指望咱妈带你们移民,我怀疑她在日本没有一个亲人了。你和抗美不管走到哪一步,你都应该去考大学,咱家就缺一个大学生。战争毁灭了咱妈做医生的梦想,你姐夫考上了大学没念成,我怕走你姐夫的老路也放弃了,现在只剩下你还有希望。”
宁静说:“谢谢燕子姐的理解。我不是一定要出国或是考大学,我只是不想跟抗美分开。”
事已至此,燕子和宁静分头去找长河和抗美,回到卫生所共同面对家里可能发生的变数、商议对策。抗美大大咧咧地坐在燕子的办公桌上,晃荡着双腿,一副漠不关心无所谓的样子。
宁静拖了几下都没能把抗美拖下来,只好苦着脸站在他的身旁,忐忑不安地等候抗美的责骂。可抗美根本没当回事儿,只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两条腿晃得她眼晕。该说的早说过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抗美看到宁静为挽救婚姻所做的各种努力,他能理解宁静在家里掀起波澜的做法,去或留是她的自由,他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切。至于母亲的去或留,他觉得姐姐操心太多小题大做,母亲为什么不可以回到日本?正如宁静为啥非得留在农村受苦。父母都不是糊涂人,他相信父母自己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他所面临的困境也恰好能从父母那里得到解答。
燕子从背后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气恼地说:“宁静为了你想尽了一切办法,你倒是说句话表个态呀!”
抗美仍把后背亮给姐姐,烦躁地说:“不要把我俩的事儿跟妈扯到一起,我们不要干涉妈的自由好不好。”
燕子吼他:“现在已经扯到一起了,咱妈要是为了你们俩回到日本,咱这个家就要被拆散了,你让咱爸怎么办?”
抗美不吭声,燕子又把矛头对准长河:“还有你,找你们两个大男人来想主意,你倒好,像截木头坐在那里。”
坐在长椅上的长河很冷静,丝毫没有受到燕子情绪的影响,长期教学和做木工养成了沉稳的性格,语气平和不紧不慢:“一开始我就反对你隐瞒事实真相,现在公开了也未必是坏事。燕子,你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了,咱妈是日本人和中日建交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咱们都不是当事人,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燕子极少跟长河翻脸,这会儿是真急眼了,声调不高语气极重:“废话连篇,说了等于没说。你了解日本人吗?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想到过后果吗?”
长河说:“我是不了解日本人,可我了解咱妈,她是我眼中最好的母亲。咱爸最了解日本人,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咱爸,何不听听咱爸的意见?”
燕子无力地摆摆手。长河在村支书办公室找到罗大槐,把家里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儿如实相告。罗大槐听后单拳击掌,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霍地站起身,平日里略显驼背的腰板挺起来,经历了众多运动变得麻木的双眼射出凌厉的目光。
三十多年了,他自以为那个叫野田樱子的日本小姑娘,已被他成功地改造成中国人的媳妇、中国人的母亲、中国人的奶奶。她跟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赡养老人,吃过苦流过汗流过泪,和他一同经历风吹雨打为生活奔波,从青年走到壮年直到今天慢慢变老,漫长的时光和沉重的生活压力足以改变一切。可在她的心里仍然没有放弃日本人的身份,仍然会说日语,难道她是在睡梦中偷着说鬼子的话?
她在他的无情打压下默默地反抗,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隐藏得足够深,可见鬼子的称号不是白给的,可见改造得并不彻底,这是盲目乐观盲目自信所带来的后果。中日建交并不仅仅意味着她可以找寻到亲人可以返回日本,最为可怕的是她将重新做回野田樱子,恢复她最本质的一些特性,将给儿女们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燕子是可以放心的,虽然相貌脾气秉性酷似她的母亲,可她身上流淌的是中国人的血液,能够隐瞒下中日建交的事实便足以说明一切。那几个孩子呢?他们毕竟是吃日本人的奶水长大的,他对此很是担忧。儿媳妇不用说了,她是个崇洋媚外派,受她的影响和离婚的压力抗美会摇摆不定;学锋和红卫年龄还小,正处在世界观和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时期,新一轮的没有硝烟的争夺战即将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展开。这是平淡生活中的一味火辣辣的调味剂,他怎能不为此亢奋从而进入临战状态?
罗大槐觉察出自己的失态,坐下来问长河:“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长河说:“我觉得应该客观理性地对待这件事,过去的事情已经成为历史,时代在进步在发展,我们应该向前看,如果老是向后看——比如我——还能活下去吗?为了挽救抗美的婚姻,恐怕您老得做出点让步和牺牲。”
罗大槐点点头,为了儿女他没啥舍不下的,他跟长河回到卫生所,首先肯定了宁静的做法:“你做得对,没啥可隐瞒的,这对你们的妈妈对咱这个家都是件大喜事。”
可他并没有因此批评燕子半句。他吩咐四个孩子去买酒买肉买鱼,今晚全家聚会好好庆贺一番。
燕子忧虑地看着兴奋得有些异样的父亲,怀着撕裂一般疼痛的感触问道:“爸,你一点不担心?”
罗大槐笑道:“现在我有啥好担心的?当年我把你妈领回家那才叫担惊受怕。”
罗大槐背着双手独自往家走,不慌不忙地走在冬日里冷冷清清曲里拐弯的乡村街道上,西下的残阳斜照在他那干瘦的脊背上,看似苍老与孤独,可沉稳的目光中却透着坚定的神采。村庄还是以前的村庄,格局面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岁月无情物是人非,再也找不回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酸甜苦辣的日子。
年终岁尾,所有的人都痴长一岁,英子也将步入五十岁的门槛,她把一生当中最美好的阶段献给了自己,做了一个中国女人所能做的一切,自己又能为她做些啥呢?每个人都不会也不应忘了自己的根,这是人之常情,英子被自己压制了一辈子,仍然没忘记故土没忘记母语是令人钦佩的。她这一辈子很难再有一个三十年了,让她做回她自己吧。
他冷静地梳理将要面对的残酷事实,喜忧参半。燕子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不是英子失去所有的日本亲人,便是自己永远地失去英子——对此他深信不疑。
罗大槐回到家里的时候,英子和刘小美正坐在炕上唠嗑。刘小美刚从父母家回来,父母年事已高,需要有人在跟前洗洗涮涮端水做饭。尽管她曾宣称跟她爹刘一刀断绝父女关系,可她最终还是原谅了刘一刀。她看到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心狠手辣的男人一天天地衰老下去,佝偻着腰迈不动步子,流着黄鼻涕经常尿裤裆,再也不能祸害人了,心中的怨恨才一点点地消退,甚至可怜起他这一生。
刘一刀在生命失去活力的时候幡然悔悟,忏悔自己作恶太多最终害了儿子害苦了闺女。刘小美心疼地想,原谅他吧!他还能再活几年?他只剩下自己这一个闺女,自己不尽孝他又能指望谁呢?话虽如此,想想自己的一生全是拜他所赐,心中还是觉得憋屈,便来找英子唠叨唠叨诉诉苦。
英子烦闷地对刘小美说:“你知足吧,有爹有娘还挑三拣四,我有那份孝心还不知道去找谁。”
刘小美这才注意到英子眼圈发红,还以为她是被儿媳妇气着了,刚劝说几句被英子打断话头:“小美姐,你说我算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刘小美不加思索地说:“你当然是中国人。别看你是日本人生的,可你是吃中国人的粮食喝中国水长大的,将来你老了也要跟大槐一起埋在中国的土地里,连魂儿都要附在罗家的家谱上,被罗家的后世子孙供奉,难道你还能飞了不成?”
英子忧伤地说:“我往哪儿飞?我在日本没有一个亲人了。”
刘小美听了英子的分析连连叹气:“想开点吧,人这一辈子哪有十全十美的,咱俩凑成一个人还差不多。”
两个女人正在唏嘘感叹各自不完美的一生,见罗大槐带着一张笑脸进屋都愣在那里。春晓扑到爷爷怀里,小声告诉爷爷奶奶哭了。罗大槐跟孙女耳语了几句,春晓便放开清亮的嗓子高喊:“野田樱子,野田樱子......”
野田樱子曾经死了,从这个世界销声匿迹了三十多年,户籍登记生产队记工和各种票证上是中国人罗英。小孙女的一声声呼唤,唤醒了尘封已久的记忆,英子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出,成串地滴落在衣襟上。亲人们已不在世上,以后也不必再叫这个名字,就让这个日本名字去陪伴亲人们吧。
春晓说:“爷爷,你不是说我一喊‘野田樱子’奶奶就会高兴吗?奶奶咋又哭了呢?”
罗大槐对英子说:“凡事都要往宽处想,不能因为没来中国找你,便断定你的家人都出了事。你弟弟人机灵,滑头得很,一路上不该出啥岔头,不然都对不起我那两块大洋和玉米面饼子咸萝卜。”
刘小美也跟着说道:“我看也是,我更盼着你家里人都好模好样的,早点来中国把你带回日本。”
英子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回日本好给你腾地方是不是?你这辈子只惦记着这一件事,想得倒美。”
罗大槐和刘小美不同方式的安慰让她暂时放下心里的悲伤,眼下家里还有更难办的事情等着她做决定。儿媳妇提出的办法不是不可行,可她又怎能撇下这一大家子回日本?她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活了大半辈子,这里有她割舍不下的情感:渡边一雄的尸骨遗弃在中国的土地上,逢年过节还能在十字路口给他烧些纸钱,她一走他就成了孤魂野鬼;二槐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机会跟日本鬼子拼刺刀,把他的后辈子孙带到日本恐怕违背了他的心愿。难道眼睁睁地看着抗美跟宁静离婚?
罗大槐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两个人要是真有感情谁都拆不散,没有感情跟你到了日本照样会离婚。你自己看着办,我不阻止你回日本。”
晚饭难得的丰盛,有酒有肉有鱼,可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或喜或忧,或是喜忧参半,酒菜吊不起胃口,气氛并不活跃,脸上笼罩着一层水蒸气。学锋和红卫正长身体,放学回家进门直喊饿,见到有好吃的放下书包跳上炕埋头大吃,并没觉察到家里发生了大事。
罗大槐心疼地看着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心说傻孩子,吃吧吃吧,以后有可能再也吃不到你妈妈做的饭菜了。他一仰脖把杯中的酒倒进肚子里,轻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们几个孩子都记着,你们妈妈的原名叫野田樱子,走到天边她也是你们的亲妈。”
刘小美在一旁劝说:“你好好说话,别吓着孩子们。”
几个大孩子默不作声,学锋和红卫相互看了一眼,这才觉察到爸妈和哥姐的表情极不自然,妈妈还有原名?野田樱子也不是中国人的名字啊?一同惶惑不安地看着妈妈。
英子搂着两个孩子的肩膀说:“妈妈是日本人,别害怕,中日两国已经建交了。”
学锋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怪不得有同学骂我小日本。”
被全家人娇惯的红卫则大嚷大叫:“我以后还咋上学啊?”
英子低声下气地跟两个孩子解释:“都怪妈妈,妈妈是日本人妈妈也没办法啊,偏偏又赶上了战争。”
罗大槐教训两个孩子:“你们是中国人,咋不能上学了?别管你妈妈是哪国人,记着自己是中国人就成。”
红卫委屈而无辜地看着爸爸,可怜巴巴地叫了声妈;学锋冷酷地扔下筷子就要下地。英子紧紧地搂住两个孩子,心疼得要命。她想说,小日本就小日本,不丢人,现在可是受保护的日本侨民。可她在儿女面前觉得心虚气短,最终没能说出口。两国休兵修好,民间的仇恨与仇视却不知何时能够化解消除,连自己也成了至亲亲人防范的对象,中日建交五年了,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她相信罗大槐也被蒙在鼓里,他是个敞亮的人,决不会刻意隐瞒。杏儿两口子都是国家干部,整天看报纸,不可能不知道,为啥不敢说出来?还有一个人令她伤心,她看着闷声不语置身于事外的长河说:“长河,从小到大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我不相信你在学校看不到报纸。”
长河刚要张口,燕子抢先说道:“妈,中日建交是我瞒下来的,怪不得长河和姑姑姑父,我最害怕咱们这个家四分五裂。”她给妈妈倒了一盅酒,拿过长河的酒盅倒满,端起来说:“爸爸说的对,不管是谁生的在哪里出生的,心里认定是中国人那她就是中国人。妈,您要是赞成爸爸的话,咱娘俩喝一杯。”
英子心里在流血,最贴心最知冷知热的大闺女也把自己当日本鬼子防着,这比罗大槐公开打压更令她心痛。父女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就是想让自己认同中国人的身份吗?身份和国籍比亲情还重要?这都是为了啥呀?
英子端起酒盅一口气喝下去,高度地瓜烧呛得她连连咳嗽。
第二天早晨,宁静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抱着春晓直接回到父母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