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英子同许许多多的女人一样撸过榆树钱,摘过槐树花,挖过野菜,尽可能地让家人糊弄饱肚子。
这一天,趁着家中没人,英子给婆婆擦洗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尽管见惯了婆婆的身子,目睹了那具老女人的躯体是如何一天天地萎缩下去,英子还是紧揪着一颗同情怜悯的心。近一个阶段,婆婆的身体明显地发生了本质的变化,骨瘦如柴形同枯槁,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婆婆并不缺吃的,罗杏送回家的一点点可怜的细粮都在婆婆的口中,英子预料婆婆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提前准备好了送老衣。
大槐娘今天的精神头似乎有所好转,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后又主动让英子给梳头。头梳好了不让英子离开,缓慢转动着无神的眼睛看着英子问:“英子,娘瘫在炕上有七年了吧?”
英子说:“娘,你没事琢磨这个干啥?闭目养神多好。”
大槐娘的语调十分虚弱却很清晰:“你不要插嘴,让娘把话说完。娘拖累了你整整七年,别记恨娘,娘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娘走了你不要哭,你是个好媳妇,对得起娘。娘想去找二槐,把他领回家,他没成个家连个后人都没有,可怜哪!”
大槐娘喘息着说不下去了。英子悲悯地看着没有多少时日的婆婆,不敢相信自己能克服洁癖擦屎端尿熬了七年,二槐牺牲七年了,抗美七岁了,这都是同一年发生的事情。逢年过节她都会捧出二槐的遗像,让抗美给他的二叔磕几个响头,让他记住二叔的摸样和英雄壮举。
那个第一次见面就冷嘲热讽把她气得半死的混蛋小子、那个为了保护她被人打得鼻血长流的可爱小叔子、那个在棉花地里挺立在她面前的威武军人、那个把她征服又义无反顾奔赴战场的英雄的背影——一直都深埋在她的心底。她从渐渐长大的抗美的身上,很容易便能找到跟二槐明显相似的体貌特征和性格特点,这足以让她为抗美的身世秘密暗自欣喜和自豪。
大槐娘的一口气息喘匀了,接着说道:“英子,娘嘱咐你一件事,以后给不给娘上坟烧纸都没关系,千万不能忘了供奉二槐。他没有后人,抗美是他的侄子,你让抗美代替他儿子给他二叔尽尽孝道吧。”
英子头脑一热,不加思忖地说:“娘,这事你不用操心,抗美本来就是二槐的儿子。”
“你说啥?”大槐娘睁大了眼睛,一只鸡爪子一样的手紧紧抓住英子的手:“这是真的?不骗娘?”
英子知道自己说秃噜嘴了,俯下身子小声恳求:“娘,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说出去,大槐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死我不可。”
大槐娘浑浊的眼睛明亮了片刻,随即又黯淡了下去,轻轻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二槐有后了,我可以安心地走了。”合上眼睛,任凭英子怎么呼唤也再没睁开过。
英子预感到情况不妙,赶紧跑出去喊人去找罗大槐,并让人去把罗杏两口子叫回家。当天夜里,大槐娘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到了一九六二年,村里通了电,家家户户装上了电灯,光明让人们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这一年,长河读高中燕子读初中,两个孩子每天结伴步行六七里路到城里上学。抗美读小学三年级,书包里除了书本还有弹弓,放学不着家,隔三差五地给英子惹祸。
这天中午抗美放学回到家里,滚了一身的泥,衣服撕破了,手上脸上都带着伤。英子一看便知道儿子又打架了,开口问道:“赢了输了?”
抗美得意地说:“赢了,二蛋比我还惨,我把他的头打破了,他哭了我没哭。”
“好样的。”英子给儿子洗手洗脸,换上干净衣服,用碘酒给儿子伤口消毒。
罗大槐正在吃饭,抗美经常打架惹他生气,本来不想管,听了这几句对话实在忍不住了,撂下筷子说:“英子,没你这样管教儿子的,你不说他几句就算了,咋还能鼓励他去打架?”
英子说:“男孩子哪有不打架的?打架不为了赢还打啥呀?”
罗大槐气呼呼地说:“你就惯着他吧,等他长大了,你想管也管不了了,你知不知道惯子如杀子?”
英子说:“我相信儿子不会平白无故地打架。”扭头问抗美:“为啥打架呀?”
抗美说:“放学时二蛋欺负女生,故意使坏把女生推进沟里,我就跟他打起来了。”
英子摸着儿子的头笑着对罗大槐说:“你看看,儿子从小就像你,知道英雄救美。儿子,你做得对。”见罗大槐瞪起眼珠子,连忙补充了一句:“你忘了你跟二槐一人一根扁担打到人家里去,那是为了啥呀?”
罗大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低头吃饭不再理会那娘俩。在管教儿女的问题上,他和英子没少拌嘴,每次都是他做出让步。大槐娘去世后,英子把燕子留在里屋,他俩和儿子搬到外屋。英子说闺女长大了,得有自己独立的房间。罗大槐觉得英子太矫情,里屋冷外屋热,冬天一家人挤在一铺炕上还暖和。
英子说女孩子的事情你不懂,闺女归我管。她到供销社买了二十几张白纸,亲自糊在里屋的墙上,白晃晃的干净明亮,外屋却裸露着墙皮。为了闺女啥钱都舍得花,宁肯自己一年到头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也要省下钱来给女儿添几件花衣服。这还不算,英子还规定,只要燕子在家,他这个当爹的进里屋也要先敲门。
他承认燕子是个好闺女,文静漂亮懂事学习好,家里家外不用大人操一点心,可这也太过分了。一次,他直接推门进里屋拿东西,正在写作业的燕子抬起头来,严肃而认真地说爸爸不遵守纪律,违犯了妈妈的规定。他不能跟闺女吹胡子瞪眼睛,回到外屋质问英子:“我还是不是一家之主?燕子是穷苦人家的闺女,不是地主资本家的千金小姐。”
英子不跟他吵,耐心地解释:“这跟是不是千金小姐没有关系,女孩子事情多,多给她一点自由和空间有利于她的成长。”
罗大槐说:“你这都是屁话,杏儿从小到大都没有自己的房间,现在不照样是革命干部?”
听到父母的争吵声,燕子从里屋走出来,一手搂着妈妈的脖子一手搂着爸爸的脖子把自己吊在中间,柔声细语一字一句地问罗大槐:“爸,你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妈妈是个好女人,又孝顺又能持家过日子,伺候奶奶整七年,妈妈要是多给一点脸色少给一口饭吃,奶奶也活不了这么长时间。你让我好好学学我妈,不要惹妈妈生气,那你咋还跟我妈吵嘴呢?”
罗大槐腆着脸说:“我没跟你妈吵嘴,是跟她商量事儿,就是嗓门大了点。”
燕子十五岁了,相貌神态举止言谈酷似英子,看到她,罗大槐便会想起英子刚来家里时的摸样,在女儿面前便永远没了脾气。
英子没想到罗大槐能在闺女面前说了自己那么多的好话,心里有几分感动也附和着说:“爸爸没跟妈妈吵嘴,他当村支书大嗓门惯了。”
燕子扭头问罗大槐:“爸,你是一家之主,管着我妈和我姐弟俩。我是六年一班班长,管着三十几名同学,你说咱俩谁的官大。”
罗大槐说:“我闺女的官大。”
燕子又问:“那我在家里大嗓门说话了吗?”
罗大槐说:“爸爸改。”在这母女俩的夹击下,他很快就败下阵来。
罗大槐信奉棍棒下面出孝子,抗美一闯祸他二话不说抬手就要打,每次都被英子给护住了,让他先弄清情况再说。今天这事还算有情可原,他懒得再管,他不想为了管教儿子跟英子争吵,完全是不同的套路,或许英子的做法是对的。他对英子说:“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电影队今晚来咱村放电影,你早点做饭都去看看,不知道是个啥玩意儿。”
“真的?”英子高兴地说:“我在读书的时候看过电影,就是在一块白布上能看到人在活动,干各种各样的事情。这都多少年没有看过电影了。”
罗大槐不大相信英子的话,人还能跑到白布上,净扯淡。不管怎么说,放电影总是件令人兴奋的新奇事物,全村人都早早地吃了晚饭,天还没黑便拿着小板凳,以家庭为单位坐在场院竖起的那块方方正正的银幕前,赶大集一样的热闹。天黑了,电影开演了,村里有史以来上映的第一部电影是《平原游击队》
英子深深陶醉在电影艺术当中。读书的时候她就知道有电影这个名词,学校里放映的应该叫宣传片,是帝国军人训练进攻的影像片段,谈不上电影艺术。现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电影,有编剧有导演有演员有音乐,尤其是二槐跟电影里的英雄李向阳有几分相像,她仿佛看到了二槐在朝鲜战场上的英姿和战斗历程。
当鬼子包围了村子,她跟着紧张揪心;当李向阳巧妙地破解了松井的双重包围战术,让伪军和鬼子互相打起来,她同样开怀大笑......从字幕和解说当中,她知道这是一部反映抗日战争的影片,可影片中的日本鬼子不说日语,动作神态和战斗力也跟她所见过的帝国军人相去甚远,也就没把影片中的鬼子当成是日本人。
她敬佩李向阳那样的英雄,有勇有谋能打胜仗,她十分期盼能有个女人爱上李向阳,可那个女人一直没有出现,这让她深感遗憾和惋惜:这样的大英雄咋会没有女人爱他呢?她沉醉在电影的情境当中,此时她只是一个大众化的女人,而不是什么具体的日本女人或中国女人。
她的心中同时装着两个异国的英雄,那两个异国的英雄在她的心中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他们共同支撑起她的精神世界。因此,在观看电影的时候,她是站在英雄这一边的。不可回避的是,电影里反复出现日本鬼子一词,仿佛是故意提醒她不要忘了她也是个日本人,是日本鬼子的后代,这让她深受刺激,深感不安和羞辱。
电影演到高潮的时候,身旁的刘小美问英子:“你见多识广,你说电影里的那些人是真的假的?”
英子没好气地说:“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觉得是假的就是假的。”
刘小美说:“我踩着你尾巴了,你大呼小叫的。”
英子说:“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管他真的假的,好看热闹就行。”
当影片放映到尾声,松井举着战刀被李向阳击毙,预示着日本帝国主义必将灭亡的时候,英子彻底地愤怒并感到解气:都该死!正因为有你们这些无能的帝国军人,我才会流落在异国他乡。
电影放完了,人们聚集在场院上久久不肯离去,电影带来的视觉冲击让村民产生无穷无尽的联想:原来日本鬼子就那副德行啊!滑稽可笑愚蠢不经打。英子听着刺耳,拉着燕子拖着抗美不容分说往家走。回到家里姐弟俩仍沉浸在看电影的喜悦兴奋当中,你一句我一句地学着电影里面的台词,不肯马上躺下睡觉。
英子呵斥道:“明天还得上学,都睡觉去。电影里面都是假的,学那些东西干啥?”
两个孩子头一次看到母亲莫名其妙地发火,不敢造次都乖乖地脱衣睡觉。英子熄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中发呆。两个孩子还不知道他们母亲的身世,电影或许能让村里人想起本村还有一个叫英子的日本女人,一旦传到两个孩子的耳朵里,她这个做母亲的该如何向孩子们解释清楚这一切?两个孩子又会如何看待他们的母亲?会不会把他们的母亲跟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联系在一起?她的身世会不会给孩子们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
罗大槐回家见家里黑着灯,以为全家都睡了。进屋拉亮电灯,见英子坐在炕上两眼发直,心里便猜到了几分,故意问道:“在电影里见到你老乡,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谁是我老乡?”英子明知故问,她看着身边的抗美说:“我哪有心思高兴,愁死了,偏偏放这样的电影,两个孩子知道了可咋办?”
罗大槐打了一盆水坐在炕沿上洗脚,背对着英子说:“该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愁也没用,孩子们要是以后问起来,我替你圆了这事儿。”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英子的忧虑,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擦脚上炕,坐在英子的身边问道:“英子,真正的日本鬼子跟电影里面的一样吗?”
英子反问:“你说呢?”
罗大槐的心中早有了答案。对比英子弟弟野田正雄的凶悍和她最初的一些带有强烈意识的表现,他已看出电影里面的日本鬼子不真实,不然日本人不会占据东北十四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又打了八年之久。
他侧身盯着英子断然地说:“你弟弟才是真正的小日本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