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罗二槐返回部队后不久,英子惊喜地发觉自己怀孕了,暗自算了算日子,也说不准到底是大槐的还是二槐的,她更愿意相信是二槐的。她坦然地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没有觉得对不住大槐,也没有更多地牵挂二槐,他是个军人,理应做他该做的事情。她的全部心思和精力都集中在肚子里正孕育着的新生命的身上,她感谢小生命的及时诞生,否则她的心将会被劈成两瓣。
为了挣工分,英子挺着大肚子仍坚持参加集体劳动,反倒是刘小美经常提醒她照顾她。罗杏生产后没人照顾,大槐娘去伺候月子,英子只能拖着笨重的身子独自料理家务。好在燕子长大了,懂事能干成了她的小帮手,抱柴烧火刷锅刷碗打扫院子,小小的年纪便知道体贴母亲。
刘小美看见了骂英子心狠,这么大点的孩子就支使着干这干那,后娘也不过如此。她让燕子出去玩,自己承担起两家人的家务,边做饭边跟英子抱怨:“你说咱俩又不是一个国家的人,我上辈子咋会欠你的?”
英子在一旁陪着一张笑脸说:“我知道小美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不管。”
刘小美毫不领情:“你少给我灌迷魂汤,咱俩天生是冤家。”
英子一脸的委屈:“我可没把你当冤家,大槐把你当成亲姐姐,我也会把你当成亲姐姐的。”
刘小美最不爱听这话,不耐烦地叹口气说:“你们两口子都会拿嘴哄人,哄死人不偿命,我不领这份情倒成了不知好歹了。行了,你回屋躺着吧,我干活不用你陪着,烟熏火燎的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你要是有个啥闪失,大槐跟大娘该说我的不是了。”
罗大槐收工回家,两家人又凑在一起吃饭,一张桌子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两个孩子,气氛有些特别,温馨之中夹杂着难言的苦衷。长河已经上了学前的育红班,边吃饭边跟燕子讲述学校里的一些趣事,两个孩子旁若无人地嬉闹个没完。相比之下,三个大人显得沉闷得多了,自顾自地埋头吃饭,很少说话交谈。
越是藏着掖着越容易憋出事来,不如敞开来说话显得亮堂,英子有意挑起话头说:“大槐,今天是小美姐做的饭,吃起来特香吧?”
刘小美马上顶了回去:“你用不着一惊一乍的,大槐又不是没吃过我做的饭,他当长工时吃了好几年我做的饭,我做的饭好不好吃他心里有数。”
罗大槐暗自觉得好笑,这两人的关系正应了那句古话: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他深知一句话不当就会引起更深的误解,只能打马虎眼:“要说谁做的饭好吃,我觉得还是我娘做的饭好吃。”
一句话让两个女人哑口无言。不温不火地吃完饭,刘小美收拾桌子刷锅刷碗,英子辅导长河写生字做简单计算。听着英子讲得头头是道,刘小美愤愤不平:她一个日本女人,凭啥认识中国字?这是她唯一拿英子毫无办法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才不会像个老妈子似的伺候他们一家人。
冬夜凄冷漫长,人家吃饱喝足了关起门来是完整的一家人,想咋亲热就咋亲热,自己领着儿子独守空房,那两个没良心的能记着自己的好吗?抱怨归抱怨,做完了家务坐到炕上,罗大槐跟她谈起队上的事儿,她又来了精神头儿,这恰恰是英子漠不关心她却特别擅长的地方。
在大槐娘不在家的这一个多月里,两家人暂时合并成一家人,刘小美承担起大部分的家务,担当起大槐娘的角色。罗大槐当起了甩手掌柜,到点回家吃饭,吃饱了撂下饭碗出门,留下两个女人收拾家里的一大摊子。没有男人在场,两个女人再打嘴仗就变得毫无意义,因而出现了少有的和谐宁静的氛围。不知不觉中,刘小美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她摆正自己的位置,像个真正的姐姐那样照顾英子辅助罗大槐时,她还是能从中获得某种快乐和满足。
大槐娘回家没出两个月,英子如愿以偿地生下一个男孩,嗓音嘹亮哭声震天,醒了便要吃奶,吃不到便哭闹个没完,不像燕子刚出生时那么省心。家里添了男丁,罗家有后了,可把大槐娘高兴坏了,尽心尽力地伺候月子,不敢稍有怠慢。罗大槐跟英子商量,儿子的名字得由他这个当爹的来起,可他敲着脑袋想了好多天也没想出个中意的名字。
燕子整天守着母亲瞅着弟弟,净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英子耐心地一一解答,尽可能地满足女儿的好奇心。怀抱着儿子,抚摸着女儿,英子深深沉浸在做母亲的快乐当中,一双儿女给她带来其他人给予不了的慰籍。儿子是她在中国扎下的第二条根,再过二十几年,女儿出嫁儿子娶媳妇,枝繁叶茂生生不息,自己也熬成了婆婆当上了姥姥奶奶,就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这一辈子还能图个啥呢?
儿子满月了,英子也利利索索地下了炕,由于心情通畅婆婆伺候得周到,身体恢复得很好,美中不足的是罗大槐还没有给儿子起好名字。英子责怪他重男轻女,燕子出生时他啥都不上心,给儿子起个名字倒把他给难住了。
罗大槐振振有词,拿英子和杏儿作比较来说明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人。别看她是个日本人,是罗家的媳妇她的名字就会写在罗家的家谱上,将来死后也要和他一起埋进罗家的祖坟,而杏儿是无论如何也上不了罗家的家谱进不了罗家的祖坟,足以说明只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
英子问他咋就那么肯定她将来一定会跟他埋在一起,罗大槐对此很自信,儿子会把咱俩埋在一起的。
有了儿子后,罗大槐高兴得不知所以,张罗着要给儿子办满月酒。李东升和罗杏两口子脸上带着不祥的气息回来了,不是来家喝满月酒,而是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罗二槐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
大槐娘当场晕倒,被英子掐了人中才醒转过来,嚎啕的哭喊惊吓了孙子和外孙子,苍老的哭诉和不知人间悲痛的婴儿的啼哭混杂在一起,令人心乱如麻哀痛万分。英子和罗杏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相对流泪,罗大槐独自站在院子当中,红着眼睛一言不发,罗家陷入纷乱的悲痛气氛中。
罗二槐的尸骨埋在异国他乡,被追认一等功臣,部队派来了人和区里共同为罗二槐召开了追悼会。英子并没有因此感到些许的慰籍,不顾李东升和罗杏的反对,坚持还要在家里祭奠罗二槐。他们都是有组织的人,自己只是一个小老百姓,当然要按照民间传统的方式来怀念二槐。
她摆上供桌,亲手包了一碗饺子供奉在罗二槐的遗像前。罗二槐在赴朝作战期间只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他在信中只字未提战争,只写了朝鲜的风土人情和冬天是如何地寒冷,比不上家乡山美水美人更亲。信的最后才表达了一点遗憾,走时匆忙没来得及吃上嫂子包的饺子,嫂子还欠他一顿饺子,等他凯旋归来一定要让嫂子补上。
英子梳洗得整整齐齐,抱着儿子站在罗二槐的遗像前,回忆起当初他赶着驴车接她回家时那一脸的讥讽,回忆起他给她画了一个大花脸又给她买来了黄酒驱寒,回忆起为了保护她被人打得鼻血长流,回忆起在棉花地里他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时情感上的失控......一幕幕如在眼前恍若昨天,她强力抑制着心中奔流涌动的情感,表情很平静,心中默默地深情呼唤:二槐,你好好看看吧,这是你的儿子。
罗大槐在兄弟的遗像前燃起三炷香,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对英子说:“不管我起的名字好不好听,咱儿子都叫抗美。”
抗美!抗击美国人!不仅寓意好,还符合日本人起名字的习惯,英子很满意,完全忽略了在中国人的习惯里这是个女性化的名字。她低头面对着怀里的儿子喃喃细语:“抗美,抗美!你见不到你二叔了,长大了千万不能忘了他的忌日,记得多给他烧些纸钱,他在异国他乡日子不好过哪。”
她久久地默立在罗二槐的遗像前,不由得又想起渡边一雄倒下前的那一声呼喊,两个异国英雄的魂魄支撑起她的内心世界,身为女人她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满足。
罗大槐激愤之下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转身进屋来到炕前,对情绪刚刚好转的大槐娘说:“娘,你有孙子了,就算两个儿子都死了,罗家也不会绝后。我要当兵上战场,去给二槐报仇。”
一直守护着大槐娘的李东升说:“要报仇不一定非得参军上战场。现在朝鲜战场上最要命的是后勤跟不上,美国鬼子的飞机炸毁了铁路和公路,封锁了运输线,弹药给养不能及时地送到前线,志愿军的战士是在缺衣少粮有枪无弹的情况下作战,打得十分艰苦。上级决定采取灵活多变的运输方式,动员一切人力物力保障运输,区里决定从各村抽调马车组成运输队,你可以在这方面多做些工作。这是另一条特殊的战线,同样要跟美国鬼子斗智斗勇,同样要付出牺牲的代价。虽然不能亲手杀敌,能把弹药给养及时送到志愿军战士的手中,也是为抗美援朝做出了贡献。”
罗大槐接受了这项任务,在村里动员了几名赶车技术过硬的车把式,挑选了最好的马匹和大车,组成了五辆大车的运输队,在区里同其他各村的大车汇合,浩浩荡荡地奔赴朝鲜战场。
临出发前的头天晚上,他跟英子单独交代了后事:“我走后,娘和孩子都交给你来照顾,我相信你能拿得起来放得下,只是苦了你了。假如我也出了啥意外,你招个男人回家,只要他对你对老人和孩子好就行,不必像小美姐那样守活寡。”
英子梨花带雨般的泪水无声地簌簌滚落,已有两个爱她的和她爱的男人离她而去,她再也无法承受贴心贴骨的丈夫再有啥闪失。她给儿子喂奶,刚满月的儿子是她痛楚的心中最大的安慰,为了不使眼泪滴落在儿子的脸上,她仰着脸任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脖子和胸前,鼻子唏嘘着难以抑制心中的感伤。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个中国男人会在她的生命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直到这一刻,她才清醒地意识到她和他已经血肉相连,难以分割。
罗大槐一手搂住英子的肩头一手为她擦去源源不断的泪水,平静地哄着她:“英子是个刚强的女人,对不对?你经历了多少事儿,咱俩一起又经历了多少事儿,啥事把咱英子难住了?我只是说万一,娘说你有旺夫相,我不会出事的。”
英子再次想起逃亡路上的那一幕:十几辆大车被苏联人的炮弹炸得人仰马翻,死伤一片......她泪眼朦胧地提醒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没见过飞机不知道飞机有多厉害。你记着,马车跑不过飞机,见到飞机只能远远地躲开藏起来,跑是跑不掉的。”
罗大槐轻轻抚摸着英子的脑袋安慰道:“我还没有傻到家,不会赶着大车让美国鬼子的飞机追着屁股炸。”
英子说啥也放不下一颗悬着的心,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战争的残酷性,战争是摧毁一切的恶魔,它可不管你是老百姓还是军人。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燕子,跟随着人流把出征的人送出村口,心情跟当初走进这个陌生的村子时一样的沉重。目光呆滞地眺望着远行的车队,满心的希望都寄托在命运的身上,祈祷着命运能垂怜眷顾她在异国他乡历经磨难费尽周折才建立起来的小家,不要让两个幼小的孩子失去父亲。
出征的马车扬起一路灰尘渐行渐远,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英子仍带着孩子伫立在村口眺望着远方,失魂落魄一般。刘小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英子的身旁,抱起眼泪汪汪的燕子对她说:“你得打起精神来,大槐不在家就不过日子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可都看着你的脸色,你垂头丧气的她们咋办?”
刘小美守寡多年,生活的艰辛英子是看在眼里的,她也暗自佩服刘小美身上的那股子生活的韧劲。大槐把家里的一切都托付给自己,自己咋能畏缩呢?婆婆自从二槐出事后,精神头时好时坏,有时清醒有时迷糊,照顾不好老人和孩子,对不起大槐的信任更对不起牺牲的二槐。她暗下决心,假如大槐真出了啥意外,她也学刘小美的样子为大槐守寡,独自把儿女抚养成人为婆婆养老送终。她抱着儿子跟刘小美回家,一人做饭一人带孩子,一人参加集体劳动一人在家料理家务照顾老人,两家人又合并成一家人。
尽管两个人分工协作,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大槐娘还是出事了。这天早晨,英子正给儿子喂奶,外屋忽然传来“噗通”一声,紧跟着是燕子的惊叫声:“奶奶,你咋地了?”
为了排遣婆婆心头的忧伤,英子安排燕子跟奶奶睡在外屋,让她跟奶奶多说说话。听到燕子的喊叫,英子忙放下正吃奶的儿子来到外屋,只见婆婆仰面倒在炕前的地上,紧闭着眼睛怎么呼唤也没有反应。燕子哭泣着:“奶奶一下地就倒下了。”
英子想把婆婆抱到炕上,试了一下没抱动,便让燕子喊来刘小美,俩人合力把大槐娘抱到炕上。英子判断婆婆是得了重病,必须马上送到城里的医院,她让刘小美赶紧找人找车,自己在家给婆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村里的马车都到前线运输去了,刘小美只找来一挂驴车,大家帮着把大槐娘抬到驴车上。
英子抱着儿子要跟着去医院,刘小美拦下她:“你带着吃奶的孩子去医院也不顶用,还是我去吧。”
英子把准备好的钱交给刘小美,叮嘱着:“先送医院抢救,抽空再去找杏儿两口子。”
大槐娘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因为中风半身不遂瘫痪在炕上,吃喝拉撒都得靠人伺候。罗杏带着孩子住回了娘家,跟英子白天晚上轮换着给大槐娘翻身,接屎接尿,煎熬中药。
小半年过去,大槐娘的病情稳定了,没有好转的迹象也不会进一步恶化。慢慢适应了家中的变故后,英子把罗杏撵回去了。杏儿是个干大事的人,不能老守着瘫痪的老娘,她自己能应付得了。
罗杏走后,刘小美带着长河住了进来,白天照常去参加集体劳动,晚上把长河交给英子,自己陪睡在大槐娘的身旁。两个人都不轻松,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如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