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游戏厅
它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但比装着灾难和瘟疫更令人唏嘘的是,里面装着的,是无数花季少年的迷途之心。
一
那是一个卷闸降下三分之一、大门永远只开半边的地方,昏黄的灯光和8位机的电子音乐,震动着目光迷离的年轻人的耳膜,将一双双充血的眼球聚焦在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电子屏幕上。空气很有些浑浊,这种二手尼古丁带来的乌烟瘴气会给每一个逃学的少年别样的镇静,所以说,连有执照的游戏厅尚且都有抽烟的未成年人,而且屡禁不止,更何况是一家黑游戏厅。
一个剪着斜发帘的小男生买游戏机币的时候,跟收钱的老头儿叨了一句:“不知哪里有股臭味。”
老头装着没听见,只耸了耸鼻子,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一摞游戏币推在桌角。
但是柜台旁几个打游戏的人也听见了,也开始纷纷附和:“是有臭味!”“是什么味道?太臭了!”
“太臭了!”这句话仿佛一种依靠空气作为传播介质的传染病,一下子传遍了游戏厅的角角落落。
老头坐不住了,锁上抽屉,走出了柜台,在游戏厅里转了转:“好像是有死老鼠的味道?”
一直站在角落阴影里的四肢发达、杀气腾腾的男人也回应道:“嗯,都闻到好几天了。你们这些人一整天吃喝拉撒都在这儿,有个把死老鼠也很正常啊!”
“老邢啊,你这搞清洁的没有做到位,都有死老鼠了,今天味道越发大了,不找出来不行,太臭了!”老头又向一个收拾桌子的中年男人喊道。
“对啊,这么臭,简直了!待不下去了!”一个金发少年霍地站了起来。几个少年也停下了游戏,摁灭了手中的香烟,纷纷加入了找死老鼠的行列。
失去了烟雾的屏障,死老鼠的气味越发浓重。老头似一条猎犬耸着鼻子到处转悠,想要把死老鼠气味的来源嗅出来。不多时,几个鼻子特别灵敏的人聚在了一台游戏机前,这是一台关闭的“雪人兄弟”。其他的人有种从众心理,也一下子围了过来。
“老齐叔,会不会就是这台游戏机有鬼?”杀气腾腾的男人跟老头说,“现在我们三个管理员,就你懂,快打开看看。”
电子游戏厅时常会这样,不会所有的机器都开着,如果顾客需要玩,才自行插电。显然这台游戏机有一段日子没人玩了。老齐叔呲着一口黄牙,露出慈爱的笑容说:“林黑脸,我女儿小时候最爱玩这个,现在的孩子太年轻,这游戏也老了。”他说罢,拍了几下游戏机,一只苍蝇飞了出来,绕着老齐叔飞,他挥手赶了赶苍蝇,苍蝇飞出不远又飞了回来。他又把游戏机推离墙壁,露出一个更大的间隙,几个人同时都捂住了鼻子。
老齐叔喃喃自语道:“死老鼠肯定就在这里面,也不知道把线路咬坏了没有,要是咬坏了得叫人来修……”
二
游戏机的后盖板是被20颗螺丝钉住的,老齐叔用电动螺丝刀慢慢地把螺丝起出来,每起出一颗螺丝,臭味似乎就加重了一分,到最后,臭味竟像变成了实体,像一只手一样牢牢地扼住了每个人的脖子,使人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困难。
老齐叔憋着气打开游戏机的后盖板,先是一张满是血污的肿大的人脸映入眼帘,失去后盖板阻挡的半截滚圆的身子顺势就倒了下来……老齐叔瞬间瘫软如泥歪在地上,尸体正好倒在老齐叔肚子上面,布满灰白色小圆洞的脸上,一双凸出的眼球盯着老齐叔。
“啊!啊!啊!”老齐叔瞪大了眼睛失控大叫。嗡的一声,又有一群沾满尸臭的绿蝇飞了出来。游戏厅的客人们惊恐四散,只有几个胆子大的留了下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黑脸本也害怕,但是为了对得起一脸凶相,他壮着胆子去把老齐叔使劲儿拽了出来,光了一只脚的老齐叔突然叫道:“我的鞋子还在里面!被压住了。”
“还管什么鞋子!”老邢劝道。老齐叔不听:“是我女儿送我的生日礼物……”其他人自然是不会帮他取出鞋子,所以他闭着眼,怯生生地伸出了一只脚,把尸体试探地踹了一下,想让他翻个身,然后自己取回鞋子。见尸体不动,老齐叔加了劲儿又踹了一脚……结果,本就圆滚滚的尸体似乎发生了一点不寻常的抖动……
砰!随着一声巨响,尸体的肚皮炸裂,圆滚滚的尸体一下子瘪了下来。
“这尸体是炸了吧?”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只有林黑脸憋出了一句话,但是没有人搭理他,有几个人吓得退在一旁干呕不止。
缓过气来,林黑脸和老邢拖了老齐叔一起往门口抢去,三分之一扇门一时间成了一扇可以离开地狱的大门。
老邢对老齐叔说:“被尸水沾了身,除了恶臭,还会败运,你快去找点柚子叶煮水洗澡,能够除臭避邪。”
老齐叔茫然地看着老邢,老邢大声重复,老齐叔机械地点了点头。老邢又向林黑脸道:“我们也得洗洗。”
先前从黑游戏厅出来的孩子们也意识到里面出事了,他们竟还三三两两凑到门前往里面窥探。
人群中有人说:“好像是死了人。”
一个黑衣裙的少女闻言也往里看了看,借着店里的光线,她看得比较真切:“有半截人吊在角落的那台游戏机上,瘪瘪的。”她像说一个遥远的事不关己的故事一样,又补充说:“那台‘雪人兄弟’,我早几天还玩过。”
“报警吧!”仓皇之中不知是谁提了个醒。
三
我向来喜欢那种过一天撕一张的老日历,很有过日子的仪式感,可是近来几个案子忙得不可开交,好些日子没顾得上撕了,生怕周东篱发现后又要发作,所以得了空我就坐在靠墙的桌角上,一张一张地撕日历。
撕得差不多了,我回头看了一眼一起值夜班的一大队大队长周东篱,“周队啊,今天是几月几日?”我生怕自己撕过头了。
周东篱抬腕看着那只超老土的带日历的黑色Pro Trek说:“现在是2016年8月16日,19点50分。”
他还特意对我解释这只手表,那可是难得的一脸爱恋的表情,“我爱这个表,因为它扛摔。”
我以为他对我有所暗示,一向言辞不羁的我竟是迎合了他说:“哦,我也是一个扛摔的女人,被现实那啥成这个样子,我还是勇敢地活着。”
周东篱抬起头来,匪夷所思地看着我说:“我说这个表扛摔,你不要误会,这不是粗口,就是适应性好的意思。”
我老脸一红,“是你误会了吧,我也是说自己适应性好的意思。”
他没再说话,我把日历纸撕得来回作响,一直撕到了今天——2016年8月16日,日历上写着“日值岁破,诸事不宜”。
这时一阵仓促的电话铃声就像石头投入了如水的夜凉之中,一圈一圈的涟漪泛了起来,整个局子都变得不平静。周东篱接起了电话:“是,马上出发。”我的心也悬在了嗓子眼。他挂了电话,看了我一眼说:“小刘,别撕了,简支队长来电话了,有大案子,去宿舍把炸两也叫醒。马上出发!”能打到这里来,当然是大案子,一大队是负责大案要案的。
“炸两这不才刚出差回来吗?”我提醒他。
“信不信我把你退回去?还不快去叫!”周东篱毫无商量的余地。
他就是嘴上说说而已,他哪里舍得把我退回去!我本来是负责刑事技术的三大队里的法医,占着三大队的编制,却长期“借”给了一大队,理由是一大队没有女侦查员,办起大案要案来不方便。我的意思是我们支队和大队里的领导达成了共识:一个不能兼任大案要案女侦查员的法医不是刑警队的好姑娘。
“得,我顺便去拿我的箱子。”说着我跑了出去。刑事警察支队一大队在江州市公安局大楼的10楼,值班宿舍在过道倒数第2间,我的法医勘查箱则放在过道倒数第1间。所以我跑过去的时候直接猛地用拳头砸了几下门,当然,这是很忌讳、很不礼貌的——但是,这是刑事警察支队啊,所以百无禁忌!
“炸两!炸两!快起来!”听到里面有人含混不清地应我,我就直接去取了箱子。我取到箱子之后,炸两睡眼惺忪地开了门,“怎么啦?”
“有案子,快走吧!”我看了看他,一身装束已经齐齐整整,我用手捶了下他,“行啊!够快的啊!”其实他就是穿着制服睡的,因此衣服都不用换,也不是谁都敢穿制服睡的,要是把制服睡成腌菜一样,那可损坏集体形象了。但炸两身怀绝技,能够一动不动,睡完一觉制服上连个多余的褶皱都没有,估摸这人甚至能睡绳子。
周东篱已经等在了停车场。炸两一看见脸阴阴的周东篱,已经清醒了大半,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箱子,“依依,你还拿这个箱子……”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周东篱就冲我发火:“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拿那个紫色的勘查箱跟着我!”
我也没好气地把箱子扔进了车子的后备箱,啪地盖上说:“这不是紫色,是粉红色。”准确来说我箱子的颜色是一种不饱和的亮红色,就像正红色里糅进了大量的亮白色,寓意其实也很好,犯罪现场有血,是红色,亮白色是破晓,是曙光,因此,粉红色就是能破案的意思。这是心理暗示,也是期望定律。当然就连区分紫色和粉红色这么浅层次的东西都搞不明白的话,也不奢求像周东篱他们这种人能理解这箱子对我的特殊意义了。
我立即换了种态度,甜腻腻地撒娇道:“我缺火,算命先生说了,我出现场必须要用粉红色的。再说,没用队里半毛钱经费。”
周东篱也缓和了:“那又怎样?”
我背过身子,偷偷翻了个大白眼说:“那就跟你没有半……没有很大的关系。”
炸两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室,周东篱坐在后排,因我刚抬了杠,所以跟他一路无话。虽然周东篱长着一副好皮相,但我并不想跟他一班,因为我们大队里分三班,但只有他当班的时候,总有这个案那个案发生,别不信邪,事实就是这样。
“你读书的时候,有没有去过这地方?”为了缓解气氛,经常当和事佬的炸两突然找到了话题。
我神游已久。“啥地方?”
“就是发生案子的地方,”他顿了顿说,“游戏厅呀。”
“少来!这是游戏厅么?这是黑游戏厅!”我加重了语气说那个“黑”字。不过我们十多岁的时候,通俗的叫法都是叫“机室”。
炸两乐了,“对对对,就是黑游戏厅,不满18岁,当年你也就只能去黑游戏厅!”
“《拳皇97》,我能一命通关,你说呢,”我挑衅地看了看他,“话说回来,有什么人没去过呢?”
“《拳皇97》?你几岁?”炸两一下揪住了我的小辫子,更乐了。
我翻了一个白眼,自忖岁数真不小了。
炸两急打了一个弯,我的元神都差点被晃了出来。车子驶进了风情酒吧街。
四
在江州市,这条酒吧街算是最具风情的,因为江州市的中心城区也就是桃江区,是被江州的母亲河——桃花江分割成多个区域的,那桃花江犹如一个横着的字母“Y”,开口向西南,靠北的支流叫桃姑娘江,靠南的支流叫桃郎君江,而风情酒吧街就在支流交汇处的南岸,也算是名副其实,风景一边独好。风情酒吧街上都是仿古建筑,一朵朵大阳伞开在夜色之中,酒吧门外藤椅上歇息了一些锦衣夜行的人。“楼梯间的午茶”酒吧,就开在这条酒吧街的尽头,它就是炸两经常会提到的“老地方”,特点是闹中取静,还有一个特点是它的名字,明明叫“午茶”,实则是“酒吧”。风情酒吧街有点像“丁”字的结构,酒吧街的尽头是一片尚未开发的田野,所以“楼梯间的午茶”的位置相当于“丁”字顶上的那一横。但在这一横前面,却能给某些生意天然的便利。
比如,电子游戏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一横的左端就开了一家电子游戏厅,这家游戏厅并无明显的招牌,进出的人却不少。
一个身穿黑衣裙、妆容闪闪发光的少女轻快地经过,又折返到电子游戏厅门口一辆换代名车旁停了下来,她拿起后备箱上半瓶喝过的矿泉水,仔细看了看牌子又放了回去,犹豫片刻又利索地拿了起来,一拉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室,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幽香。
“她在看什么?”我好奇地戳了戳身旁的炸两。
“当然是看价目表。”
“什么价目表?”
“这是一瓶形状很像屈臣氏的山寨矿泉水,杂牌矿泉水200,屈臣氏300,果汁汽水400,红牛600。”
“你还真清楚啊。”
“都是道听途说,没有实战经验。”
“蒙谁呢。”话到了嘴边我咽了回去,对,那也是,他还得先有辆名车,所以我给了炸两一个意味深长的飞眼。
说话间,那辆车就像动物世界里囫囵吞进活物的蛇,融为一体的瞬间有了不协调的生气,引擎发动,加装了响嘴的排气管喷出一股烟雾,轰轰轰地扬长而去。
目击这一幕的炸两说:“那肯定是辆套牌车。”
虽然我也知道那十有八九就是套牌车,我们江州市是在经济发达的广省啊,那些边远省份的名车被一些外形非主流的小年轻开着在这里招摇过市,不是套牌车又是什么?但我还是嘴硬:“无凭无据,我看你这是嫉妒吧。”
炸两冷哼一声道:“再不济也不会嫉妒人家约飞妹吧!要是我女儿这样,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首先你得有个固定的女朋友,然后结个婚……”周东篱保持一贯的冷漠,我和炸两拌着嘴,各自推开了车门。
这就是那家出事的电子游戏厅。没有车门的阻隔,我们听见喧沸的人声早已炸开了……
“杀人啦!”“杀人啦!”
估计已经喊了一段时间,但热度还没有消去。其实在那些丧失了价值观的非主流的人群里,杀人这种事情,并没有不祥的或是恐怖的意味,他们反而把这当成了一种刺激,一种热闹,久久没有散去,像刚才从游戏厅出来的那个神情漠然的黑衣裙少女,照例会找辆豪车去风花雪月。我想起我那年代的语文课本,最常“霸屏”的鲁迅先生写过的“无聊的看客”,看着活生生的同胞遇害,表情也是那样的麻木不仁,这样的境况才迫使鲁迅先生弃医从文,只是当时十多岁的我又怎么能理解如此厚重的家国情怀?
我是个警察,也是个法医,我时时提醒自己,要理智多一些,情怀少一些。只要使命所在,在凶案现场,永远是要逆着惊慌逃散的人流而上。辖区派出所的警察已经先我们一步抵达,疏散了现场的无关人员,并拉好了警戒带。周东篱稍稍提起警戒带,我们钻了进去。
五
因为游戏厅里的旧式游戏机过去用的是阴极射线管显示器,现在则是用液晶显示器,所以游戏机的机箱里面空间更大,只不过是为了保持跟以前一样的规整,用了大的机箱,但也不排除很多机子是用淘汰的旧机箱改装的,所以保持了原来的尺寸。在这样的尺寸之下,别说藏一具尸体,就是藏个几具,也不在话下。
辖区派出所的同事把接案后的情形跟周东篱说了说,几个刑警的哥们儿动手帮我把那具已经高度腐败的尸体的另外半截也从游戏机里弄了出来,尸臭早已冲破尼古丁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空间。由于尸体已经高度腐败,惊惶失措之际还真没人认出他是谁。
后来林黑脸“啊”了一声,说:“这是我表兄贾梅云!这条裤子还是他特意挑了去见女网友的,他还问过我好不好看,银色缎面的,我觉得太浮夸,但有点印象。”根据衣物,初步判定死者是电子游戏厅的老板贾梅云。
周东篱安排人员拍照中心现场,几个技术人员在各个重点地方开始分头忙了起来,紫外线灯也开始在各个角落里照射。
炸两拢了勘查的情况向周东篱汇报:“门窗都没有被撬过,没有外人入室的痕迹。除了尸体刚才爆炸的范围,地面上根本没有丝毫血迹。包括那台藏尸的游戏机,除了后板盖,其他的部分都很干净,简直不可思议。”假如血迹曾被擦去,用紫外线灯照射现场地面应会有土棕色反应,但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并没有。
“凶手对环境很熟悉,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作案过程有条不紊,”周东篱也说,“我刚才数了一下藏尸的那台游戏机,后板盖就有20个螺丝,要想在营业时间里,众目睽睽之下,把尸体这样藏进去,简直是不可能的。”
同事们勘查完毕之后,我才戴上了手套,蹲下去对尸体外表进行检查。这是一条重要的原则,过早地把注意力放在尸体上会疏漏其他的重要线索,甚至会导致现场痕迹遭到破坏。
已经过了立秋,但南方的夏秋根本没有明确的界限,暑气就像月经不调的女子,断断续续地到了立秋之后,依然是30℃上下。这无疑是给蝇虫的生长提供了适宜的温度环境。从卵到蛆,再到蛹,最后到蝇虫,至少需要2周时间。
但是这些蝇虫啊,没有把尸体肚皮上的脂肪层吃透,人体内脏腐烂后产生的大量沼气充满了尸体,让尸体变得十分肥大,这就是所谓的“巨人观”。显然这具呈现巨人观的尸体已经爆炸过了。我抬头看看都觉得甚是可怖,从警十余年,我也是头一回见到会爆炸的巨人观。
“帮我打一只虫子下来,注意不要拍扁了。”我扭头向周东篱说。
“我来,我来!”炸两从裤子后兜里拔出一卷报纸,手一扬,以蹲势带动手臂往下一拍,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两只蝇子落在地上。
“谢谢!”
六
我用镊子把其中一只蝇子捏了起来,那是一只绿蝇,一量,有12毫米,便说:“死亡真的有两周了。”
由于尸体已经高度腐败,给尸检也带来了一定难度。
“死者颈部有纺锤形切创,创缘整齐,这是致命伤,切创由左而入,”我一边做尸表检查,一边低声将情况汇报给身旁的周东篱,“死者是由于颈部开放性创伤,失血致死,成年人的血量大约是体重的7%~8%,根据死者的体型判断,假如他体重60公斤,则血液量约4200~4800毫升,除去渗透、蒸发,现场的血迹却很少。”
周东篱安静地听着,点点头说:“这肯定不是第一现场,只是藏尸地。要么就是血迹已经被人仔细清洗过了。”
“死者左上臂外侧、左大腿前侧均有多处切创,而相应部位的衣服却没有划破,手腕上有束缚过的绳痕,皮下出血,带黄色,这也表明时间已经过了1〜2周,”我又摇摇头否定自己,“不,肯定是两周。”
“虽被绳子束缚,但死者身上却无明显的反抗痕迹。”我又翻了翻死者的口袋,发现里面还有一张登机牌,是“某西北城市到江州”,时间是8月7日。
“他没有可能是7日回来的,他早就在8月7日之前死了,死人是不会坐飞机的,但这登机牌却的确是他的——会不会是伪造的证据,扔在他口袋里?”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当然,是否伪造登机牌这事去航空公司一查就能清楚,但是兵贵神速,一些伪造的证据主要目的是混淆警方视线,让办案人员在千头万绪中贻误破案良机。
周东篱让同事把店里的员工都组织到游戏厅二层的原本属于电子游戏厅老板贾梅云的休息间进行询问。
七
周东篱最喜欢没头没脑地提出问题:“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我和炸两非常好奇,“什么话?”
“我们能够破获的绝大部分杀人案,只能是属于激情犯罪,而那些经过精心策划犯案的杀手,则安静地享受他们的杀人成果。”他漫不经心地说。
一听之下,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但是细想一遍,又确实是这样。一个将尸体塞入游戏机箱里的案子,显然不是激情犯罪。
说着,我们到了休息间,电子游戏厅的几个“骨干”都在那里等候了。分别是收钱的老齐叔、看场子的林黑脸和清洁工老邢。
周东篱向老齐叔确认:“店里原本有多少员工?”
老齐叔是亲手打开游戏机后盖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他受了很大的惊吓,估计还没恢复过来,他光着脚,头发还是湿淋淋的,衣服上还有水印子,脸色煞白,魂不守舍地说:“像我们这样常驻的有3人。”
作为游戏厅的老人,老齐叔又向我们简单介绍了一下店里的情况。
这其实是一家黑游戏厅。
这个其实不用说,我一看就知道了。
“黑”的意思是:不合法,没有登记,不受管制。国家规定游戏厅不能接纳未成年人,因此这些黑游戏厅就转入了地下,悄悄地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赶紧关门,依照现行法律程序,执法部门不能破门而入,又因为无牌无照,要是被盯上了,干脆直接关掉,悄悄地换个地方再开,不费一文。
这个黑游戏厅里的3个员工情况如下:
老齐叔,名叫齐泉,他是负责在柜台收钱、兑换游戏机币的,是游戏厅老板贾梅云的同乡,跟着贾梅云多年了,一直忠心耿耿——他自己的原话。
林黑脸,这个雅号其实不科学,因为那汉子不光脸黑,整个人都黑,四肢发达,杀气腾腾。典雅地说是保镖,粗俗地说是看场子的,更说白了就是打手。一些地下赌场、黑网吧、黑游戏厅总是配着打手,用黑脸和鼓鼓的肌肉时刻警示那些愿赌却不愿服输的人。这林黑脸是老板的表兄,大名叫林长发。
老邢,名叫邢青来,则是贾梅云特别赏识的清洁工,听说是贾梅云从别的游戏厅挖过来的。贾梅云从来不亏待他,听说贾梅云给老邢开的工钱跟老齐叔的一样,但老齐叔要一天到晚在柜台收钱,而老邢,就是每个钟点把该清理的地方清理一下就可以了。
这3个常驻员工都住在游戏厅不远处的宿舍里。前面说过这是条“丁”字结构的街,游戏厅在“丁”字一横的左端,而员工宿舍就在“丁”字一横的右端。
“贾老板对你们还不错啊,都有员工宿舍了。”我小声嘀咕着。
“那是座烂尾楼,听说风水不好,盖了一半,盖房子的老板跑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装修,我们仨就进去住。”林黑脸解释说。
周东篱又旁敲侧击道:“老齐叔,你刚才说常驻的员工,那么——还有不常驻的员工吗?”
老齐叔说:“那些并不是员工,就是有固定的联系人而已。”
一个是止咳药水的供应商“野猪”,一个是专门给黑游戏厅的游戏机进行维修维护的工程师“楞子”。
这不是特意给他们起的外号,而是这些人做的都是偏门生意,各自都有行走江湖的外号,谁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名。
“还有止咳药水?这算是软性毒品吧?”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立即打了岔。
“别一惊一乍的。”炸两嘲笑道。
“我们那年代天还是蓝的,水还是清的,游戏厅也还是没有什么止咳药水的!”我顿时拉下了脸。
“好了好了,别争,先听他讲。老齐叔?”周东篱示意老齐叔继续说下去。
“有几个牌子的止咳药水挺出名,是处方药,现在药店也买不着了,但那野猪手里就是有货。”
从老齐叔的话里我们又得到了一些新的线索。
野猪其实并不常来,野猪是止咳药水的供应商,他手下有几个人替他送货。野猪把10毫升一小包的止咳药水卖给游戏厅的孩子们。
“这些止咳药水真的这么神奇吗?”周东篱也是顺势一问。
结果,老齐叔慌忙摆摆手说:“千万不要试,和可乐兑下去喝了就会上瘾。”
林黑脸神秘一笑道:“会精力充沛,毫无睡意,还能产生令人愉悦的幻觉。”我曾经在报上看到一个美女艺术家在嗑药后的9小时内分了12次给自己画像,在嗑药一段时间之后,使用的颜色会越来越浓重鲜明,对自己的感知已经不确切,把自己画成了一个头发如花叶般向各个方向伸展的“花仙子”,而且她说不想画眼睛,觉得眼睛会盯着她看,直到药效消退后,她的自画像才趋于正常。那些自画像是对嗑药幻觉的忠实记录。
很多时候野猪的止咳水都卖断货了。
黑游戏厅,让人成瘾的处方药,本就是魔鬼的一双利爪,随便一只就能将孩子们脆弱的脖子扭断,但双“爪”齐下,自然会更快了些。这可是在摧残祖国花朵啊!
我愤愤不平道:“得把这野猪抓回来!”
只可惜关于野猪的线索并不多,平时他在几个游戏厅员工的印象中就是个代号而已,他很少露面。除了那一次,野猪不光出现了,还发了飙。
那天傍晚,贾梅云正在柜台兑游戏机币——据说他自己也喜欢打游戏。有一个戴眼镜的壮实汉子一进门,就冲贾梅云的面门来了一拳,恶声恶气地说:“女人事小,你不要为了搞别人的女人丢了你自己的大生意——”他看了一下,去旁边一个游戏机台上捡起一串连起来的空袋子扬了扬,嗓门提高八度说,“还有,你的小命!”
贾梅云抹了一把淌下来的鼻血,反唇相讥道:“是我丢了大生意,还是你丢了大生意?我每个月给你跑量多少,你自己心里就没点数吗?我是你的客户,客户至上,你懂不懂?”
“这样的客户,我还真不稀罕了,我的货是供不应求的,你就等着没米下锅吧。”野猪冷冷地说。
贾梅云上前拦了一步,“你以为这个场子光是我的吗?”他贴近野猪的耳朵说了一句,然后又笑嘻嘻地要挟道,“我刚才说的懂了吧,人家有干股的,你敢不供货可以呀!别丢了你自己的大生意——还有,自己的小命!”
野猪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硬是压制住没有再发作,直接走了。
后来爱八卦的游戏厅员工跟送止咳药水的人打听到,贾老板上了野猪的女人——不是夫人,所以野猪过来对他小惩大戒,但是这件事之后,游戏厅的止咳药水也是照常供应的。
“不会是野猪吧,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一直没吭声的老邢开了口。也因此,我茅塞顿开,老邢不是普通的清洁工啊,他会定时把所有的止咳药水空袋子收拾好,清理掉。这黑游戏厅端掉就端掉了,要是还查到了这种东西——可真不是小事情!
周东篱若有所思道:“言之尚早,再谈谈楞子的事吧。”
八
楞子比之前介绍过的所有人都年轻。
“肯定不到30岁。”老齐叔断定。
楞子学历不高,就是个打工的。有黑游戏厅、黑网吧,就有专门给这些见不得光的店铺维修机器的店,形成一条暗暗存在的产业线,就像沙漠里的地下暗河。一般黑游戏厅、黑网吧那些地方也不固定养人,因为养一个专业人才,成本高啊,楞子就是这样的专业人才。千万不能小觑修机子的人,因为那真的很重要!开发软件的人自然是多了去了,因为钱多啊,但是修硬件的人呢,钱相对而言就会少很多,所以维修方面的人才真的不多。真正有技术的大都转型去开发软件了,没技术的人修电脑,游戏机子也会按照一套固定的模式:在并非故意的情况下,将小问题修成大问题,大问题干脆就修瘫痪了,然后就是直接重装、刷机,以不变应万变。人才难得啊。
“但楞子确实是个人才。”老齐叔这样说的时候,老邢默默点了头。
“他手脚不干净,”林黑脸又憋出一句,“养着他,就是养虎为患!”
“这又怎么说呢?”周东篱提出了疑问。
黑游戏厅,除了有会让人成瘾的处方药,还有各种赌博机。很多窝在游戏厅的大人,就是在玩赌博机,并不是所有来游戏厅的孩子和大人都像我这样纯情地光打《拳皇97》的,游戏机币1元2枚,可是没有人会用游戏机币去玩老虎机、百家乐之类的赌博机啊,赌博机都是几百元几百元地买分,直接输入到机子里去。很多人输到倾家荡产都是因为玩上了赌博机。
楞子则是一个可以通过赌博机让人输得倾家荡产,或是让人赢得不明不白的人才。有一回,他趁着维修角落里头一台赌博机的机会,人为设定了容易赢钱的倍率,串通熟人来豪赌,赢了几千块,可是那熟人嘴不严,漏了口风,贾梅云大为光火,径直找上了楞子的老板,让楞子把钱都赔了回来,只是楞子的老板与贾梅云交情甚笃,碍于自己老板的情面,所以游戏厅里的机子坏了,楞子还是得来修。
周东篱提了一个问题:“楞子有没有来修过那台出事的游戏机?”
几名员工异口同声地咬定说:“没有。”
林黑脸解释道:“那台机子是‘雪人兄弟’,那是20世纪90年代开发出来的玩意,现在很少人会玩那个,只有一些小孩子或是一些陪小男友来游戏厅的女孩子喜欢玩。所以那台机子很少会坏,甚至很少会开,真不明白那样的破玩意儿怎么一直不丢掉。”
老齐叔对那台游戏机仿佛情有独钟,“隔个两天都会有人玩的,怎么可能丢掉。”
“大家散了吧,如果案情需要,还要你们密切配合。”周东篱一筹莫展,只好打发了他们。
九
江州市公安局大楼10楼刑事警察支队的会议室灯火通明。简支队长坐在长方形会议桌的一端,侧过身子认真地聆听周东篱作案情简报,我们一大队和三大队去现场的同志都正襟危坐。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要说室内禁烟,我是不信的,曾经去过兄弟市刑事警察支队交流学习,全是这样。不过也是啊,这样的工作压力下还需要镇定严密地做出正确的判断,没有烟,肯定办不到。不过也好啊,二手烟味总比现场的味道好太多了。我看了看手机,距离接案已经过去了3个小时,现在是23时。
“死者贾梅云,黑游戏厅老板,”周东篱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绘制人物关系图,“游戏厅常驻工作人员三人,我们都询问过,分别是老齐叔、林黑脸、老邢。这林黑脸与贾梅云是表兄弟,说贾梅云生性风流,这次外出是去西北一个雅丹地貌的城市见女网友。然后不常驻的人员也有两人,其一绰号‘野猪’,供应止咳水,但贾梅云搞了他的女人;其二绰号‘楞子’,修游戏机的师傅,曾串通熟人来赌,赢走贾梅云的钱,后被贾梅云发现,被迫加倍赔了回来。此二人都与贾梅云有隙。由于现场没有入室痕迹,血迹也被人为清理过,尸体又藏在游戏机箱里,那个机箱也需要工具和相当的时间才能打开,因此很大可能是熟悉游戏厅的人员作案。”
其他人员先后补充了一些案件细节,最后一致认为是熟人作案。
简支队长道:“如果大家都没有问题就分头行事,散了吧。”
“我还有问题。”
“刘依依同志,请讲。”
我站了起来,“死亡时间距现在至少两周了,可是他身上却携带着一张8月7日某西北城市到江州的登机牌。如果死亡时间不能确定,也很难根据有无作案时间圈定嫌疑人,所以我认为先要查民航记录,这个才是突破口。”
“你怎么肯定至少两周?以一只12毫米长的苍蝇吗?”简支队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示意我坐下。大伙们哄笑。
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回答:“以一个法医专业的眼光。”
后来我才知道,周东篱已经查过民航记录了,确定8月7日贾梅云是活着回来的,而且周东篱在会前就跟简支队长汇报过,只有我自己仍被蒙在鼓里。
“辛苦各位了!但是我们要讲的是效率和结果,”简支队长最后提出,“风情酒吧街?重要路口会有路面监控,周大你带人到八大队那里查一下监控吧,时间节点掐紧一些,说不定就能有收获。”
十
八大队是监控中心,数十个屏幕监控着江州市各大主干道和重要路口。因为已经是17日凌晨零点30分了,所以只有两名辅警在值班。其中那个上夜班的网红脸叫秋霞,向来对周东篱过分热情。每次周东篱去查监控,她总免不了笑意盈盈地说:“周大,你亲自来啊!”他区区一个大队长,又不是局长,什么亲自不亲自?周东篱也客套道:“你们又值夜班啊,真是辛苦了!我想要拷贝一份风情酒吧街尽头街口最近半个月的监控录像。”
“行行行,没问题,要查什么,我们也可以帮排查的。”秋霞满口答应,甚至主动请缨要帮排查录像。
“就不劳烦你们帮看了,我们带回去自己看。”周东篱嘴上客气,其实他知道如果不是由熟悉案情的侦查员来排查,效果肯定大打折扣,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亲力亲为。
回到一大队办公室,我和周东篱他们开始看监控录像。
街口的路面监控,正好能看到游戏厅的正门。
8月7日,游戏厅在22点已经打烊,22点20分,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影拖着行李箱出现在门口,开了卷闸就进去了,员工们都辨认出那就是贾梅云。
8日零点10分,贾梅云出来扔了袋垃圾又返回。
8日凌晨2点,贾梅云出门步行离去。
这是贾梅云在录像里最后的影像,在8日2点之后,贾梅云再无出现。而8月7日22点20分到8日夜里2点的时间段里并无任何人进出游戏厅,到底贾梅云是什么时候再次回到了游戏厅,然后为人所杀,后又被藏尸游戏机箱呢?而凶手又是如何凭空蒸发逃之夭夭呢?
我的脑子里本来就已经一团糨糊,如今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周东篱见我开始打瞌睡,便说:“大家都累了,先回去睡一觉,早上再把那三名工作人员叫来分别讯问。”
十一
8月17日上午9时,老齐叔、老邢和林黑脸被分别隔离在副楼的讯问室进行讯问,周东篱和我可以在中控室看讯问实时监控。
侦查员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贾老板是什么时候?”
老齐叔说:“8月2日,他说要出去几天。”
林黑脸说:“说去看什么鸭蛋地貌、魔鬼城之类的,这下好了,直接下地狱去了。”
老邢说:“那天收到台风警报。我忘记几号了,他叫我要注意打烊时得把所有的门窗都关好。”
那是入秋之后的唯一一次台风,我查了查手机,确实是8月2日。
在实时监控里,侦查员又问:“他外出这么久,一直到今天都没出现,你就不担心吗?”
老齐叔说:“他也没说啥时候回来,即便说过了,晚几天回来也是正常的。”
林黑脸说:“他这人我行我素惯了,担心什么。”
老邢说:“人家是老板,一个员工还能管老板放几天假么。”
其中,老齐叔又补充说明了一下,贾梅云在游戏厅有一个舒适的办公室——就是我们之前询问三名工作人员的休息室,里面还有隔间,有床铺,所以他没有回家,老母亲也并未寻找——以为他在游戏厅。
周东篱一边看实时监控一边翻看尸检档案,“如果贾梅云是回来当天,也就是8月7日当晚遇害的,到16日晚,也就是8〜9天时间里,尸体会不会腐败成这个情况?”
“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起码要两个星期——”我突然想到一点,“那台机子,虽说是很少开,也是开过,从7日到16日之间,如果这台游戏机有人开过……”
“当时林黑脸说这机子本来就没什么人玩,早就该扔了,可老齐叔说开过,隔个两天都有人去开,”周东篱抬起头,牢牢看着我问,“如果机子里早就藏了尸体,那么给这台游戏机投进游戏机币,还能不能正常运行呢?”
“如果高度腐败的尸体产生了气体,气体进入了血管内,口鼻腔就会流出血样液体,只有游戏机箱里面的一些电子元件被这些液体浸泡了,才有可能开不了——”我认真地分析给他们听,“也就是说即使早就藏了尸体,还是能正常运行的。”
炸两走了进来,“天啊,就是说有一些人,一直玩到尽兴而归都没发现游戏机里藏了尸体啊!可怕——”
“如果游戏机里藏了尸体,而游戏机隔个两天还会被人打开,那么开着的游戏机,就会产生热量,特别是这种箱子,里面应该是闷热的!在这种温度条件下,必然会加快尸体的腐败速度,也就是说贾梅云的实际死亡时间可能更短,真的可能是8〜9天,而不是我一开始判定的两周!”我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语调激昂起来。
“所以,他口袋里的登机牌,如果是真的,就是说他8月7日还活着!”我又简明扼要地总结了一句。可是我看着周东篱,他却是一副“我早就看出来了”的样子。
“小刘,以你一个专业法医的判断,你说贾梅云最迟的遇害时间应是什么时候?”周东篱再次问我。
“尸体在游戏机箱子里,虽然因为温度高,会腐败得快,但最多也就是差几摄氏度,贾梅云的死亡时间怎么也不可能迟于8日。换而言之,8日游戏厅结束营业之后想要把贾梅云杀害并且放进游戏机箱子里,7天腐败成这个样子,可能性简直就是零。他至少死于8日游戏厅开始营业之前。”
周东篱秘密给三个讯问室的侦查员们做了指示,对三人分别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能否说说8日夜里2点到9日8点半,你在干什么?”
周东篱理清了思路,认为贾梅云的死亡时间就在这其中。
老齐叔:“在睡觉啊。”
林黑脸:“早就睡了。”
老邢:“睡觉。”
老齐叔、林黑脸和老邢互相证实8日夜里2点到8点半,三人都在宿舍里睡觉。住在同一宿舍里的人都能互相证明,都有不在场证据,有没有可能他们都是凶手,所以都能互相证明?又有没有可能凶手是野猪和楞子?
几个人的回答看似滴水不漏,各自负责笔录的侦查员最后让他们签了名,按了手印。
由于需要讯问的问题都差不多,所以三人离开的时间也相仿,因此在讯问室外面,他们碰上了。
听到老齐叔满脸堆笑地跟讯问他的警察道别:“警察同志,我对贾老板一向是忠心耿耿的。”
林黑脸冷哼了一声,插了嘴:“上个月你不是跟他吵过架么,说什么忠心耿耿?”
“林黑脸,你是存心挑事吧?吵过架就不是忠心耿耿吗?他欠薪啊,问他讨薪不是应该的么?凭啥你们的都按时足额发,就光欠我呢?他就缺那几个钱?”老齐叔反驳道。
“要说忠心耿耿,我才是,我跟他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血缘的兄弟!”林黑脸拍着自己呼之欲出的胸大肌说。
老齐叔嗤之以鼻,“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早年你们两家人还为争祖上财产的事情上过法庭,其实最恨他的人就是你了!你是自己犯了事来投奔他吧!”
“别胡说!”林黑脸抢前一步,想对老齐叔动手,炸两往两人中间一站,硬是把林黑脸挡开了,不过林黑脸还是块头大,把炸两撞了个趔趄,炸两好不容易才站定了。
原本一场同事的两人,不知因何在一夜互生了芥蒂,各自散了。
十二
8月17日16时,全支队在支队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简支队长一改往常的气定神闲,哪怕案情分析会他还能有心情用苍蝇的大小揶揄我的专业水准,他这次是实实在在炸毛了:“案情分析会过去17个小时了,离发案20个小时了,一点进展都没有?能有人告诉我有吗?”几个大队长默不作声,我们这些小的更加把头埋得低低的。
简支队长直接点名:“周东篱,你说呢?”
周东篱变成了哑巴。
简支队长狠狠拍着桌子说:“我就是这样训你们几句,你们还知道心情不好,刚才局党委把我叫去训了两个小时呢?知道不,现在民间有多少自媒体等着写爆炸性新闻,唯恐天下不乱,找热点搞点击率赚广告费,你们这就是送上门让人写!这么大的案子,黑游戏厅,藏尸游戏机箱,巨人观爆炸,警察无力……你们知道自己贡献出了多少小道消息吗?你知道过去这20个小时街头巷尾、茶楼酒馆的最新谈资是什么吗?你知道我们许局长和我要给你们背着多大的锅吗?”
“说我呢?”一个声音在门口悠悠地响了起来。
简支队长站了起来,恭恭敬敬道:“许局,您来了。”
后知后觉的我们也想站,许局做了个手势让我们就别客套了,“我是受局党委的委托,来给弟兄们打打气的。”
有马屁精带头鼓掌,于是会议室里的掌声响成了一片,简支队长征询了许局意见,便说:“散了吧。”
十三
离发案已经过了整整一昼夜,周东篱在一大队办公室看风情酒吧街路口的监控录像,他按了静止键,仰头滴眼药水。
“我在看第54次。”他说。
他重新播放监控的时候,正好是8日零点10分,贾梅云出来扔垃圾的时候,这期间他挥手在脸旁挡了一下,有个拿着类似Y形弹弓的孩子跑入视野之中捡起了什么——可能是珠子,贾梅云指着那孩子训斥了几句,孩子匆忙跑掉了。8日夜里2点,贾梅云再次出门步行离去。
“周队,重看重看!”我叫了起来。
周东篱一时不明所以,我便自己动手去拉进度条,回到贾梅云挥手在脸旁挡那一下,我把画面定住了,然后放大。
“周队,这是左手!”监控录像里贾梅云挥起挡在右脸旁突袭的小石子的手,是一只左手!左手!左手!在情急之下,每个人都会出于本能用最敏捷的一只手做出反应。
我把现场照片倒在桌子上,挑出一张来,“你看这是贾梅云的办公桌。”照片显示得很清楚,贾梅云的烟缸在右手边,鼠标也是在右手边。
一个右撇子如何突然变成了左撇子?如果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唯一的答案是:那根本是另一个人。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将尸体的照片拿出来,我也挑出了一张:“左上臂外侧、左大腿前侧多处切创……凶手很可能是左撇子啊!”
一个人能够这样自由地出入已经打烊的游戏厅,也只有贾梅云的员工。贾梅云的员工完全可以装成是贾梅云从大门出现,然后杀害贾梅云后从后门溜走。游戏厅还有一个后门,那门外并没有监控。贾梅云在录像里出现的后两次,鸭舌帽檐压得很低,根本没有办法看清他的脸,而贾梅云的身形,则跟他的几名员工是非常相似的,依靠身形来排查,基本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出现的一线曙光,又慢慢遁入了黑暗。
原本已经排除掉的三个常驻员工,因为有了作案的条件和时间,又回到了嫌疑人的状态。“我们反复做了无用功。”我叹气说。
周东篱安慰我:“千万别这么想,起码现在更接近真相了。”
这时支队办公室发来了通知:在案件侦破之前,各大队都需要在办公室备勤,取消双休。
周东篱还有心情说冷笑话:“这是通报批评的意思,但比通报批评更令人痛苦。”
十四
案子破不了,全支队上下都如坐针毡,周东篱见到简支队长绕道走,简支队长见到许局绕道走,至于我见到是个人都想绕道走。
8月19日,星期一,上午8时。取消双休之后的星期一实际上与星期六没什么不同,反之也是这样,我有些麻木地爬起床,去了浴室刷牙洗脸。
我用的是一款超声波牙刷,牙刷贵自不必说,牙刷头也是贵,不过倒不是因为贵,而是因为懒,所以我一直没去买新的,用了好几个月都没换……所以我的牙刷头的刷毛已经有些翻起来了。突然,我发现我的牙刷头刷毛是偏右翻的——因为我是用右手呀!
灵光一闪,我匆忙漱了口,就直奔风情酒吧街尽头的“员工宿舍”。的确是烂尾楼,我看第三层晾晒着衣服,有人居住的痕迹,我就直接去了第三层,上楼前我给周东篱发了坐标,不过我不确定需不需要他支援。楼道里到处是一股霉味,在这种地方居住,即使是多不喜欢对方的人,都会勉为其难住在相对接近的地方,因为烂尾楼就是烂尾楼,整座楼,除了这一层,其他地方都是空荡荡的。也正因为这种阴冷,除去休息,其他时间都不会有人愿意待在这儿,面对着完全是毛坯的四堵墙。但对我来说,没有人在,却是正好!
老齐叔、林黑脸和老邢他们的三只漱口杯放在厕所门口的一条简易木制长凳上。我顺次拿起第一支牙刷看,右侧刷毛偏右翻,正常,右撇子。我拿起第二支牙刷看,也是右侧刷毛偏右翻,正常,右撇子。但是第三只漱口杯里面并没有牙刷,只有一管用瘪了的牙膏,已经看不清牌子,因为从底部卷了起来,像是要挤出里面的一分一毫。这只漱口杯上还用透明胶布贴了一个名字,邢小满。好熟悉,我却一时想不起来这到底是谁的名字。
这里三只漱口杯款式各不相同,但只有这一只细心地贴了名字,唯一的可能就是它来自一个派发同款式漱口杯的地方,一是军队,二是学校。这名字,虽与老邢同姓,却不是老邢的名字,老邢叫邢青来。而且老邢显然没有当过兵(没有军人的气质),即使我看走眼了,他当过兵,那么他现在起码40多岁的年纪,这个漱口杯上的名字能在经常被水淋湿的情况下保存20多年吗?至于学校,从年龄上来说更是不可能了。这只漱口杯没有牙刷,很可能是有人刻意为之,我想着到底是不是自己来晚了一步,走过去躬身翻那只放在墙角的垃圾桶……
会是老邢吗?毕竟他跟这只漱口杯的主人同姓,其实他换掉别人的牙刷不是更好吗?当然,用DNA检测还是会最终发现的……
正在我倒腾垃圾桶的时候,我突然被一个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虽然我用力掰着那手臂,但还是被拖走了。那人用一把冷冰冰的器械拍打我的脸颊以作警告,我视线的余光看到了尖锐的寒光,想到那很可能是杀害贾梅云的那一柄匕首,我心寒不已……
那人把我绑在了一张椅子上。我方才看见他用一个黑色头套蒙了脸,除了眼睛,其余的部位都遮得严严实实的,衣服也跟小半个月前那三个员工穿的完全不同,就像有备而来,我完全认不出他是谁。看到他是蒙着脸的,我内心倒是舒了一口气。我不害怕,很好。他用黑色头套蒙了自己的脸,自然是会把我留活口的。
“你回来要搜集什么?牙刷上的DNA吗?尸体上发现了凶手的DNA?”他在面罩下瓮声瓮气地问我。
原来他扔了牙刷是怕我检测他的DNA,而不是知道我能从牙刷找到左撇子。“现在,你把牙刷都扔垃圾桶了,被污染的牙刷也是无法检测到DNA的。”我试图让蒙面人平复心情。
“婊子!”谁知道我这句话激恼了他,他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跟我前妻一个德行,张嘴只会蒙人,要是被污染的牙刷无法检测DNA,你还翻垃圾桶干吗?”
我一时语塞,这个蒙面人应该是老邢吧,我想换个角度说服他:“老邢,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而且你应该有个还在上学的孩子,叫小满……”
“不许你提他的名字!你这臭婊子!”蒙面人仿佛再次被我激恼。
“我也是人家的孩子,我是独生女,而且我今年34了,如果我父母这个时候失独的话……”既然他能被“孩子”“小满”这些词语激恼,证明他对这些词语有感情,我要努力说服他把刀放下来。
这时我的手机在裤袋里不适时宜地震动了起来,细微的蜂鸣声也引起了蒙面人的警觉,他把我的手机搜了出来,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手机在垃圾桶里的蜂鸣声在空旷的宿舍里显得更加明显。
蒙面人在室内不停地踱步,他用匕首指着我,本是用左手,然后在刀刃即将划伤我的一刻,突然停住了,他把匕首换去了右手。
“看你,喜欢穿破洞牛仔裤是吧!”他双手把我右大腿上的一个猫须破洞轻而易举地撕开了,我的右大腿裸露在他的面前。
我看得出他一直在犹豫,但垃圾桶里的蜂鸣声一直在持续,他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事先通知了队友?”
我高速运转大脑,权衡利弊回答他:“是!他们很快就到了!”
“那就只好难为你了。”没想到他手起刀落,我的右大腿根部前内侧被狠狠地扎下了一刀,“啊!”我痛不欲生,温热的血瞬间喷了我一脸。什么?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我想错了!他竟要杀我?这一刻,其实我是对事情发展的困惑远远大于对死亡的恐惧,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他突然对我动手,一定是有原因的,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我不是老邢,没有孩子,所以不会对别人的孩子姑息,你确实错了。”蒙面人转身而去。
我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企图让心情平静下来,这样血流的速度也会变慢一些,但一想到我要死了,我的呼吸又急促起来。我很清楚,股动脉被切伤是绝对致命伤,只要短短几分钟,我就会死去。我心跳很快,却感觉越来越冷,如堕冰窖,生命一丝丝地从我体内抽离。我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沉入深深的水底,深不见底,我一直在缓慢地坠落,突然,有人把我抱住了,如溺水的人猛地冲出了水面,重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我的大腿根一紧,有人扎住了我的伤口,实际上我被刺伤股动脉,要对鼠蹊部施压才能有效止血,否则只能是无用功……不过,我还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说明救援真的到了吧……
是周东篱还是炸两?我昏死了过去。
十五
在即将动股动脉手术之前,我醒过一次。我见到炸两在旁边,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别怕,你会没事的。”他还告诉我说,“多亏了老邢,他打扫卫生衣服脏了,回宿舍换衣服与凶手撞个正着,为了救你,还与凶手搏斗得右手臂上全是伤!真是应该发一个见义勇为奖给他。凶手就是那林黑脸,他用的是假名,我们刚查出他是网上追逃人员,与他家乡一宗伤害致死案有关,估计就是为此投奔他表兄贾梅云的,可惜没逮住,他跑掉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你说什么,他救了我……你们看到凶手了吗?周队去了哪里?”
病床旁边的护士要把我推进手术室,“别顾着聊天了,再晚了,你的腿就会废掉的。”
我一边伸手死命抓住想要“别挡道”的炸两——我躺在病床上,也竟是顺手勾住了他的裤腰带,一边对护士说:“不,护士姐姐,一定要等我问完,否则会出事的。”
为了抓住炸两,我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病床,炸两护住裤头,“行行行,大姐,我不走,我裤子都要被你拽下来了!凶手林黑脸跑了,小篱子跟老邢追去了。幸亏老邢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给你包扎上了,不然你小命都没了,你可是伤了股动脉呀。”
我一听急了,“快把老邢给我包扎伤口的衣服拿来看看。”
“你要去动手术了,还要衣服来干什么呀?要看也是动完手术再看。”炸两杵着不动。
我不禁动气,“去啊,赶快拿来!我一定要确认一下!”
炸两给了我一件皱皱巴巴被血迹粘连成团的衣服。
“抖开它看看!”炸两闻言就把衣服打开了。按理说,那血自然是我跟老邢两者皆有,可是上面哪里有刀痕,如果老邢真的为救我搏斗过,而且右手全是伤,为什么衣服没有丝毫破损?
炸两显然也看出来了,表情呆如木鸡,“怎么可能?”
“炸两,周队有危险——你一定要去——”我又细看了衣服的式样,这件衣服分明就是蒙面人当时穿的衣服呀!贾梅云身上不也有刀伤,而相应部位的衣服却没有划破吗?我能够肯定的是,这就是伪造伤。
“炸两,你一定要去!”说完这句话,我又不省人事了。
十六
“警察同志,林黑脸是往田野方向逃跑的,估计跑不了多远。”老邢用手指着一个更精确的方向对周东篱说。
周东篱听信老邢的话,开车要去追林黑脸。
“哎!我知道他去了哪儿,”老邢一把拉开副驾驶室的门,“他肯定是要去那飞妹家里躲一阵,我跟你一块儿去。”
周东篱犹豫了一秒,便说:“好,就劳驾你带个路吧。”
“老邢,听口音你是外地人吧?”
“对,打工嘛,四海为家。”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老邢顿了顿,说:“怎么没有,还有个老母亲,小孩今年……今年也该是18岁了。”
“要考大学了吧?”
老邢支支吾吾岔开了话题:“我们那年高考,我也考得不错,市里第三名。”
“那孩子肯定也能考好,有基因。”
老邢突然冒出了一句:“我前妻嫌我基因不好,跟我离了,她说我性格有缺陷,跟我妈一个样。”
周东篱一下子语塞了。
老邢又说:“那也很正常,因为我本来就是在单亲家庭长大,孤儿寡母的,性格能健全到哪儿去呢?”说完他又嘿嘿一笑。
一路上老邢没少跟周东篱唠嗑,一改之前沉默的模样,周东篱自然知道人之所以反常是因为紧张,总要做一些事来降低焦虑感,比如现在老邢就处于焦虑状态。他的左手一直揣在左边衣袋里,周东篱用余光瞥见衣袋有一个尖锐的突出,形状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其实周东篱从老邢拉开车门的那一刻,便知道他有可能是真正的凶手。因为他是用左手拉开副驾驶室的门,以至于被车门碰到了自己,叫了一句“哎哟”。虽然坐在副驾驶室,老邢的左手显然是离周东篱更近,但想要行凶,左手拿出匕首来抵住周东篱的话,腕关节和肘关节的活动都不如右手方便。所以老邢的右手偷偷摸到了左边的衣袋。
这个动作被周东篱看在了眼里,他突然踩了一下刹车,老邢由于惯性往前一撞,就在这一瞬间,他用左手把一直待在衣袋里的匕首亮了出来,直指周东篱,并向前冲他的脸门一划,周东篱顿时觉得鼻尖生痛,他的脸往后一仰,双手抡直想要控制老邢的左手,谁知却完全不是对手,怎么都抓不住,只有左闪右躲的份儿,几次匕首都扎在了离周东篱寸毫之间的地方。
老邢毫不泄气,将匕首拔出来继续扎,一边扎还一边骂道:“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保护伞!这些黑警!”
周东篱躲着反驳:“我们经常有清查行动!”
老邢听见更生气了,“清查行动?做做样子罢了!我没试过投诉吗?哪一次不是提早收到了风声,直接关了门?就是你们这些黑警!不然!那些黑游戏厅!还!能!开!”
他发狂地骂一个字扎一下匕首,很快驾驶座被他扎成了马蜂窝,眼看周东篱也招架不住,那匕首朝他心窝直刺而来,随着灯一闪,突然副驾驶室的车门开了,老邢被拖了出去,他的匕首一扎扎到了副驾驶座,他还没来得及拔出匕首,就被人甩下了车。周东篱探身一看,炸两已经把老邢牢牢地控制在地面了。
“小篱子,破相了?”炸两笑嘻嘻地问。
“来得够准时的啊,让我放了血。”周东篱没好气地说。
“一点小血算什么,加速新陈代谢,脸上放点血还能去色斑呢。”炸两脸上带着乐不可支的表情,把用手铐控制住的老邢推进了车后排。
“哎!再坐过去点儿。”他把老邢撵过去之后,自己也坐在了后排。老邢啐了一口唾沫之后便默不作声了。
“哪里听来的歪理?放血可以去色斑?”周东篱坐在马蜂窝一样的驾驶座开着车,还不依不饶想要理论依据。
“刘依依同志说,美容院都这么讲。”炸两眨眨眼,这事儿还真有出处呢。
“她信么?”周东篱嗤之以鼻。
“她信不信我不知道,但她也去那地方烧钱,”炸两笑了笑,“都说女人的钱,总是最好赚,妹子,总是最穷。”
“就你懂得多,小刘现在情况怎样了?”周东篱皱紧了眉头。
“在动手术呢。要不是她,我也不会来,”炸两伸手拍了拍周东篱的肩膀说,“平心而论,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十七
我不知道炸两和周东篱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我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我醒来的时候在ICU病房。我身上绑了一些监护仪器,周东篱和炸两都在。虽然两人的双眼都熬得通红,但看得出来,见到我能够醒来,他们还是很高兴。周东篱的鼻尖上贴了一块小小的创可贴,有点像姑娘们去做了鼻尖微整手术之后的样子。
我张了张嘴,正想问,炸两说:“你要在这儿待上48个小时。”
我噘嘴道:“不是问这个。”
周东篱说:“抓住了。案子破了。”
“那就好,其实我是想问,你的脸,哦不是,是你的鼻子怎么了?”我支撑着自己想从病床上坐起,我绝对不是表示客气,只是觉得刑警队两大帅哥在我跟前,我素颜躺着的话,脸形绝对是不好看的。
周东篱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不让我坐起,“别。医生说了刚动完手术,还要观察你的右下肢供血情况。你不能乱动的。”法医也有这个常识啊,我当然知道我可能会因为供血障碍导致肢体坏死甚至终身残废。
“我不是乱动,你帮我拿个枕头,让我可以起来……斜靠在床头,我怕……躺床太久会长褥疮,75度,要75度应该就可以了……”我话没说完,周东篱搀了一把,然后往我背后塞进了一个枕头。
我想着自己坐了起来,样子想必又恢复迷人了,就用力眯着眼睛让眼轮匝肌(就是卧蚕)鼓出来,冲他们妩媚一笑,“谢谢!”
但那两人对我的微笑无动于衷。
周东篱说:“还痛吗?”
炸两说:“你现在感觉怎样?”
我笑了笑安慰他们:“不痛,没什么感觉。不不不,是感觉良好。退一万步来说,最差不过要坐轮椅,但要坐轮椅的话,不就显得更专业吗?”
我又说:“我好困,我要睡了,但睡前不都是有故事的吗?”
十八
他们知道我想听的就是老邢的故事——一个40多岁的男人,佯装成清洁工,伺机杀害自己老板的故事。
“你记得邢小满吗?那个为了讨零花钱不惜杀死祖母的男孩子!”炸两直接扔给我一个问题的同时,也拉开了故事的帷幕。
我怎么会不记得这个案子呢?邢小满,怪不得名字如此熟悉。他的案子,我还改编成节目上过警讯——当时做节目的女警待产去了,领导非得要让我顶替,那期节目反响也还不错,领导后来也要我一直做下去,因为我毕竟比原本做警讯的女警看上去年轻好多(实际年龄不是),而且水平可能还高一点(我自己认为),可是我坚决不同意。因为我要做警讯的话,还不如直接去宣传部呢!
“我自然记得。”其实他们光是看到我痛心的神情,就知道我想起来了。
邢小满,父母离异,由祖母抚养。当年他只有15岁,天天逃学,泡在游戏厅,喝止咳药水——当然,当年的游戏厅未必是这间游戏厅。有一阵,他过于频繁地问祖母要钱,祖母明知他是要拿去打游戏的,自然不肯给,但祖母过去对他过于宠溺了,让他染上电子海洛因的毒瘾无以自拔,甚至当他问祖母要钱的时候,都是喝了止咳药水的,因此一定程度上无法控制自己的亢奋和愤怒,他挥刀伤害了祖母并离家出走。那孩子投案自首的时候都不知道他祖母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犯下了一宗伤害致死案,由于未满18岁,又是他爸爸带他自首的,所以轻判去了少管所。
“你知道这孩子后来怎样了吗?”周东篱问我,我听着他的问题,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根本没等我回答:“他死了,他没熬出来,他在少管所就自杀了,他爸,也就是老邢,一直想不开,直到有一天无意之中翻查到他的遗物里有一些还没用光的游戏机币。”
游戏机币不同于其他货币,游戏机币是非常特殊的,基本每个游戏厅都有自己特定的游戏机币。老邢发现了那些游戏机币之后,就想把荼毒自己儿子的那家游戏厅揪出来,因为如果不是那家游戏厅,老母亲还在,儿子也不会死——有什么凄惨得过人到中年,丧母失子?他凭着游戏机币的图案逐一寻访,终于发现了这家一直打游击战一样四处开完又关、关完再开的游戏厅。他知道贾梅云生性多疑,为了取得信任,所以他先是在另外一家黑游戏厅搞清洁。贾梅云虽说只是家黑游戏厅的老板,但他有时候也会进行一些暗戳戳的市场调研,比如乔装打扮之后去其他黑游戏厅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打游戏机,却是在看人家进了什么止咳药水,又引进了什么新游戏机,或是有什么节假日促销手段。乔装打扮后的贾梅云在别人眼里肯定是大不相同的,但在一只要把他当成猎物的狮子眼中,一点熟悉的气味就能追踪到底。老邢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贾梅云旁边桌上的止咳药水空袋,甚至将一次性杯子和吸管都清理掉。
贾梅云很是欣赏,为了确保这是老邢的“原创”,贾梅云“采访”了他:“你收拾止咳药水空袋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收拾那些一次性杯子和吸管?”
“因为光是喝可乐的话,只需要打开易拉罐,就着可乐罐喝,如果旁边有一次性杯子和吸管,肯定是兑入了止咳药水,然后用杯子喝……”他明白这个道理,贾梅云自然也是明白。所以贾梅云喜欢上这个清洁工,认为他非常有主见,于是将他挖走——
“他真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清洁工,”周东篱感叹道,“他把贾梅云杀死了塞到游戏机箱子里,血迹可是清理得干干净净。平时勘查现场时用紫外线灯照血迹都会有土棕色反应,可是在第一现场,据他自己说就是那间休息室,并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用漂白粉洗过。后来我们又去勘查了一遍,在贾梅云的椅背上找到了并不起眼的喷射状血迹。”
我闭上眼,仿佛已经窥见了整个故事的全貌。
十九
8日晚上22点之前,老邢从后门溜进了已经打烊的游戏厅,他不是只有这一天这样做,他是一连几天都在等待猎物,他觉得贾梅云出门旅行之后杀死他,追查起来会贻误时机,对自己相当有利。而这一天,他真是等来了贾梅云,他用浸透乙醚的手巾捂住了贾梅云的鼻子,贾梅云昏了过去。趁着贾梅云昏睡,他把贾梅云的帽子衣衫全部剥掉之后把他绑在椅子上,就像之前绑我一样,只是对我,他并没有剥掉我的衣服。他用匕首划贾梅云第一刀的时候,贾梅云就清醒过来了。
“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老邢问他。
贾梅云惘然不知,“是野猪收买了你?”他一想就想起了野猪。
老邢又划伤他一刀,“什么野猪?疼痛使人清醒,再想想吧!”
贾梅云吃痛而且害怕,“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你跟我讲,我们可以解决的。”
“家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还有什么家里!都是拜你所赐的!”老邢又对贾梅云下了刀子。
“我?我可不认识你家里人哪!你是不是搞错了?老邢,你醒醒啊,是我把你挖过来干活的,我对你可是有知遇之恩啊!”贾梅云很有些吃惊,但尽力想让老邢冷静下来。
“你狗屁知遇之恩!我这是助纣为虐!若不是为了小满,我绝不会在这里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你罪有应得,我只不过是替天行道!”老邢恨恨地说。
划了他几刀之后,老邢觉得不如干脆让他一了百了,所以就抹了他的脖子。干完这些之后,老邢想着要给侦查破案的警察绕一些弯路,所以他穿上事先从贾梅云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和鸭舌帽,故意压低帽檐,出正门在监控之下亮了相。然后,他又回来,给尸体穿上衣服——休息室里面有衣帽间,给他穿回衣服很容易。办好这一切之后,老邢有条不紊地把尸体塞进游戏机箱子里,并把所有的血迹都清理掉了。的确,在贾梅云所有的员工之中,也只有老邢可以把现场痕迹清理得如此彻底。但是案子总不能是以“觉得像,就是他”这种逻辑来破案,所以一路走来,我也只把老邢当成一个普通至极的嫌疑人而已,而其他的人,也是嫌疑人。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至于我被切了股动脉之后的那一段依然是断片。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猜他伤害了我之后,见我昏死过去,本就想逃走,谁知听到了周东篱和炸两找上门来,情急之下他把衣服脱了,折回包扎在我伤口上,并做出刚刚与凶手搏斗过的样子。但时间仓促,他不自觉间又将匕首攥到了左手,因此他对自己的苦肉计都是在右手臂。
而且我知道,老邢假意要带周东篱去追林黑脸,其实是想把周东篱带入歧途,后来反正周队和炸两将他成功逮捕归案了,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我是这样想的,也就对他俩说了一下。
周东篱笑了笑,帮我把被子掖好,“你猜得不错,基本就是这样,快睡吧,我们明天再来看你。你知道不,你这是ICU病房,是破例才让我俩一起进来,还待这么久的。”
那个晚上,我拖着那条隐隐作痛的腿沉沉地睡着了。谁想到半夜我就惊醒了,我梦见冰冷的匕首再次划破我的身体,温热的血喷了我一脸。我开始为持续的噩梦所扰。
两周之后,我可以出院了,但还需要进行物理治疗。我拄着拐杖,周东篱来接我。
他一边扶着我走,一边告诉我:“另外两个员工都被处理了,林黑脸是网上追逃人员,那老齐叔也是可怜,他挪用了游戏厅的钱给女儿去韩国整容,说是要追个男生……”
“什么?整容追个男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齐叔本来也没有答应,一是手术费贵,二是怕女儿遭罪,但他那女儿以死相挟,老齐叔又是爱女心切,就只能听了她的,老齐叔一直担心贾梅云发现,惶惶不可终日呢。”
“那些黑游戏厅怎样了?”
“至于那家黑游戏厅自然也是被查封了,江州市也加强了对游戏厅和网吧的监管。你不在的时候,我们想了个办法,要采取清查行动的时候,先派便衣进入黑游戏厅和黑网吧,负责控制门口,到时候有个风吹草动,想要关门的黑游戏厅、黑网吧老板就没办法关门溜之大吉了。
回到家那个晚上,我在枕边放了一朵我亲手摘来的鸡蛋花,洁白的瓣,鲜黄的蕊。我躺在床上望着不远处的字纸篓,想着在接下来一段说不清时长的日子,那里可能会隔三岔五躺着一些枯萎的鸡蛋花吧,但那一晚,我确实是睡得特别香。
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