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年花园
一日早晨,我出门寻乐,兜里揣一本书和一块面包。如儿时习惯那样,我先来到屋后尚还阴凉的花园。父亲种的那几棵冷杉,我在还是纤瘦少年时便已熟识,如今它们长得又高又坚实,树下铺着浅棕的松针堆,那儿多年来只生蔓长春。倒是一旁长而窄的花坛中,母亲种的花儿缤纷欢快地闪耀,每周日我们都会从中采上一大束:开着串串朱红小花的是“燃烧的爱”,细茎上挂点点红白心形小花的叫“女人心”,而另一株则名为“盛气凌人”。高茎的紫菀默立一旁,尚未开花。花间土上匍匐着带软刺的肥厚长生草和长相滑稽的马齿苋。这细长的园畦是我们的至爱、我们的梦幻乐园,因为这里奇花异草交织,在我们眼中甚至比那两个玫瑰圆坛更可爱夺目。当阳光照到这儿,在爬满长春藤的墙壁上辉映时,每一丛花都有其独特的风华和美丽:剑兰明艳盛放,蓝色天芥菜迷醉在自我的辛香中;尾穗苋萎靡低垂了,耧斗菜却踮起了脚尖,摇着它的四瓣夏日风铃;一枝黄花和天蓝绣球上,蜜蜂嗡嗡飞舞;肥厚的常春藤上,褐色小蛛上下奔走;紫罗兰上,厚身的透翅蝶扑闪翩跹,这类蝶也被称作天蛾或鸽尾蝶。
我带着假日闲情一朵一朵看,四下嗅闻花瓣芳香,或用手指小心打开花萼,一探花朵神秘清幽的内在,看脉络和雌蕊的宁静排列,欣赏绒毛般的蕊丝和晶莹的花粉管。间或,我也看天空的晨云,缕缕云烟迷离交织,絮状云朵轻软如棉。
怀着惊奇和一丝宁静忧伤,我四下查看熟悉的儿时乐土。小小花园,鲜花阳台,还有带青苔路的背阴潮院,都向我展现出另一副面孔,连花儿无穷无尽的魅力也似乎减弱了。带水管的旧水桶本分乏味地立在花园一角,我曾因它给父亲惹过麻烦:放了半天水后放入风车木轮,在水路上建起大坝运河,制造大洪水。这个风雨剥蚀的木桶曾是我的忠实爱物和玩具,当我凝视它,童年之乐竟在心头激起一丝回响,却也是悲伤的,因为这个木桶已不再是源泉、河流或尼亚加拉瀑布了。
我沉思着翻过篱笆,一朵蓝色旋花抚摸我的脸,我摘下它衔在口中,决定去散个步,从山上俯瞰我们的城市。散步是种不咸不淡的活动,我年少时从未想起过——小男孩是不会散步的,他进了森林就是强盗、骑士或印第安人,到了河边就是船夫、渔人或磨坊工,他跑向草地不是捉蝴蝶就是逮蜥蜴。我去散步,倒像是一个成年人郑重乏味的活动,是他不知该干什么才去做的事情。
我的小蓝花很快就蔫了,被我扔掉。现在我嘴里咬着一根刚折下的黄杨木枝,苦涩而浓郁。站着高高染料木的铁路堤上,一只绿蜥蜴从我脚边跑开,我的童心又被唤起,便不再呆立,而是跑起、潜行、埋伏,直到将这只惊恐的动物抓到手中,它还带着太阳的温暖呢。我看着它宝石般发光的小眼睛,感受它矫健有力的身躯和硬邦邦的腿在我指间反抗,一丝曾经的狩猎快感又回来了。但这快感很快便消失,我再也不知道,该拿这只捉到的动物怎么办。捉它实在没什么意思,好无聊,我弯下腰打开手,蜥蜴先是瞬间惊呆,腮帮急促地一鼓一鼓,接着就奋力闪进草丛中了。一辆火车从泛光的铁轨上驶过,我目送它远去,忽然明白我在这儿是得不到真正乐趣的,并强烈渴望跟随这辆火车驶向远方的世界。
出自小说《热带风暴》,1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