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情说·桃花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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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梦蛇缘

我从小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你才是我的同类,他不是!要我看着你受苦,与杀了这个人相比,我宁可杀一千个一万个!

第一个故事讲完,景止望向素时的眼睛。她眼中那抹光亮微微弱了下去,黑白分明的眸子如两弯秋水。

她比前一日更习惯他的气韵了。只需再几天时间,他就可以安心离开。

景止觉得有些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微微咬了下丰润的下唇。

“我明天再来,讲第二个故事。”

素时以为经过第一日,人们听了一个不爱听的关于好妖的故事,只怕不会再来了。谁知翌日景止姗姗来迟时,茶摊里已经人满为患。众人表示:“反正是假的……”“我自己把妖改成仙……”“我就是纯粹来看美男子的……”

素时默然……

这一次来听故事的人更多了,铺子里的旧板凳眼看不够用,鱼丸跑去当铺里拖了几张凳子出来。他那七十多岁的太奶奶竟也来了,颤颤巍巍地拄着根拐杖,坐到了余掌柜特地在茶摊安置好的红木圈椅里。

要说起来,这位老太太和素时是有些龃龉的。老太太据说曾得过仙家恩惠,所以最是崇尚仙家、鄙薄妖类,将蒲爷爷这类人视作人中的“败类”。

茶摊最开始没什么生意,后来来客陆陆续续多了起来,素时便与同一条街的、为人和气的余掌柜商量将一些物件放在他处。这老太太听闻后,从后院跑到当铺大堂,当着不少客人的面对自己的孙子余掌柜“提点”:“隔壁刘员外生意做大了,就往屋里抬些个年轻的女子,你可别让宛娘伤心!”

那一刻人们看自己的眼神,素时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她才几岁?十二?十三?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眼泪就在眼眶里,却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她拼着一口气,抬头挺胸地走出了当铺。当事人如此坦然,那流言自然也没有流传多久。

余掌柜是个好人,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就私下同意素时免费把东西放在自己当铺。素时想这大概就是爷爷所说的“祸兮福之所倚”。后来王桂花偷偷告诉她,这位老太太是个事儿精。别家家境贫寒,老太太们都在一门心思考虑如何提高全家生活水平;这一位家中富裕,就日日盘算有没有刁民来破坏余家安定团结,俩字——闲的。

再后来,大概是余掌柜劝了什么,老太太没再主动找她麻烦。可鱼丸与她相识之后便天天缠着她,老太太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勾搭老爷不成,转脸诱惑少爷”之类的戏码,总之一看到她,脸就拉得长长的。素时并不计较——她忙着沏茶摆摊,可没有工夫理会。

今天余家老太太“莅临”,脸色自然还是好不到哪里去。素时泡了茶过来,老太太看了一眼杯子,冷飕飕地说道:

“也不知是什么茶叶什么水,泡出来干净不干净。”

说茶摊的茶不干净,是相当严重的指控。鱼丸比素时先一步变了脸色:“太奶奶……”

素时轻拉了一下鱼丸的衣角。余家老太太毕竟是他的长辈,她不希望这孩子难做。可这一幕落在余老太太眼中却是另一层意味——好啊,对少爷动手动脚,这可不是抓了个现行?她盛怒之下一只手抄起那茶杯,就要将尚热的茶水向素时脸上泼去。

一只手突然横里伸来,姿态极其优雅地将那杯茶夺了过去。白皙得晃眼的手一扬,茶水已被一饮而尽,景止轻轻抿着嫣红的唇回味了一下,向素时露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笑容:“好香。”

素时怔怔地看着他,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他。那笑容那么美,那么绝色无双,只有一个人觉得刺眼。

余老太太霍地站起,满脸铁青:“好啊,蒲家丫头好本事,这男人是一个又一个……”鱼丸已经要哭了。景止的笑容也顿时消失,眉头一皱,手一掐诀,又是一个障眼法。他看向素时问道:“要不要……”

素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

景止不解:“为什么?”

她认真答道:“人在伤害别人的时候,自己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再说,街坊邻居们都已经知道我和她之间谁是谁非,她这些话伤不到我,只能伤到她自己而已。”

是这样吗?景止一怔。

这是讲道理?可他见过的人中,几乎没人这样讲道理。这是豁达?可女孩子明明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笑意盈盈,目光平和……

长长的睫毛抖了一下,他抿了抿嘴唇。

素时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再说了,她今天这样走了,听不到你的故事才是最最亏的呢。”

景止眨了眨眼睛,嘀咕了一句:“做人原来……”

“怎么?”素时没有听清。

景止摇摇头,手指一捏又掐了一个诀,障眼法已然解除。

余老太太站起身来,喝着鱼丸要他跟自己回去。鱼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赖在地上扑腾。余老太太终究心疼重孙,气呼呼地领着孙媳妇宛娘大步向自家当铺走去。王桂花看着她的背影,提高音量说了声:“蒲家妹子,今儿个我话撂在这儿了,这位俊俏小哥不管讲什么,我们都不告诉那余家老太!她求也没用,谁也不讲给她听,任她心痒难耐!”

素时“噗”的一声笑了,点头说:“哎!约好了哦!”

大概是余老太太做人实在太失败,众女子一片欢笑应和,茶摊里的氛围居然头一次热络起来。

景止没有说话,默默思索着。不要眼看着讨厌的人倒霉,只愿意进行这种不痛不痒的小小“报复”吗……他望向素时,轻轻眨了几下眼睛。

素时回过头,撞上他的目光,脸上顿时泛起红晕。她低声说:“你坐,我再去泡一壶茶来。”

景止点点头:“好。那我今日再讲一个故事……”

在极西极西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城镇,这城叫作“郑城”。相传郑家的老祖宗逃难来到这里,一点一点开垦土地,休养繁衍,数百年后,形成了这座蔚然可观的繁华城镇。

自然,这城中首富与人们公认的权威者,便是郑家的嫡系后人。天高皇帝远,这郑家家主就是郑城的王。就连郑家一个小小的旁支,也是平头百姓必须要巴结的对象。

若说富庶的郑城是一片光明,那光明背后必定也有黑暗。城西有一大片镇郊荒野,那里不但有野兽出没,还有不少荒凉的坟茔,每到夜晚,极其瘆人。哪家要是有孩子调皮捣蛋,这家的父母一说“送你去荒野”,那孩子必定是会吓得噤声的。

这一天夜里,月黑风高,一只漆黑的乌鸦在枝头哇哇地怪叫着。荒地之中,走过一行人来。这打头的一个,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郎,面容妖冶,走路的姿态十分婀娜风流。她身后跟着的四个女孩子,一个比一个瞧着年纪更小,最后一个不过三岁,走得很慢,脚步还有些蹒跚。这么一个入了夜连男人都不敢来的地方,竟有一群女子走过,那画面真是怪异。

“大姐,小妹走不动了。”行四的女孩子回头看了看最小的那一个,出声提醒道。

“哟,小妹走不动了是吗?那就爬呀。”那妖艳的大姐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咯咯地笑出声来,在夜凉如水的静夜里传了很远。

最小的小妹没有吭声,紧闭着小小的嘴巴,努力迈动双腿,跟上前面人的步子。

突然,不远处隐隐传来婴孩的啼哭之声。大姐嫣红的舌尖在唇上舔了舔,娇声道:“哟,这是什么声音?”

她向出声的地方走去,不久便看到草丛中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白白胖胖的,是个男娃娃。大姐眼睛一亮,正想要弯腰抱起婴儿,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扑在了那婴儿身上。

她一惊:“小妹,你做什么?”

那个三岁的女孩子不说话,只严严实实地挡住那小小的婴孩,一双琉璃般澄澈干净的眼睛牢牢地望着大姐。

“哟,怎么,你怕姐姐吃了他呀?”女郎又咯咯地笑起来,“别怕,姐姐不吃人的,我们带回去养着可好?”

女孩子咬了咬唇,不答话。最后是她三姐走过来,将那个孩子抱起。

三姐说:“小妹,走,我们快回去吧。”

朗朗乾坤之下,说故事的人又丰神俊朗,饶是如此,这样的一个故事还是听得茶摊里的人身上泛起凉意。

妖怪啊,这些人定然是妖怪。就说嘛,妖怪哪有好的……

王桂花素日泼辣,看到有好颜色的小哥定是要动手动脚的。此刻听得心中打了个寒战,她便想装作畏惧向景止身边靠过去。谁知被这男子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看了一眼,她竟被震得心中一颤,再也不敢动弹半分。

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呢,王桂花便见素时端了一碗茶放到自己面前。少女眼中闪着光芒,仿佛她看清了一切,又仿佛无知无觉。王桂花咽了口口水,心中也慢慢通透了一些。

说起来,她也算是看着素时长大的。素时与自己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更年轻美丽一些、更聪慧善良一些。她与任何一个女子一样,根本无法留住眼前这个不似凡俗中人的绝色男子,甚至连亲近一些都不可能。她也注定是要伤心的。对于心性动摇的人——比如自己,早晚会忘掉这么一个人,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可素时这样从来没尝过情爱滋味、偏偏心性坚韧的人,大概一生都要陷入“求而不得”了。

王桂花此刻突然恼恨起来,恨自己怎么不是妖,好没有这些俗世的烦恼。她下了决心,今日待景止走后,定要跟素时好好说道说道。这种儿女情长,指望蒲老头,那真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却说自那日荒郊拾了婴孩,转眼十五年过去,这一日是郑城的庙会。不少善男信女在这天都会到城内香火最旺的星云观上香祈福,因此观内人头攒动、极为热闹。观中的角落,一个老道士耷拉着脑袋正睡觉呢,突闻前方吆五喝六的声响,勉强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老道士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队家丁正在驱散主道上的人群,随后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富态的美髯公大步走来,年三十许,正是郑家这一代的家主郑官人。

两侧的人群之中,不乏窃窃私语者。要知道郑城天高皇帝远,这位郑官人可称得上是个土皇帝了。在寻常百姓心中,这样的人哪有什么烦恼呢?何须上香?

老道士突然站起身来,迎着郑官人走了上去。家丁中立刻有人来拦,老道士却只说了五个字,郑官人立刻浑身一震,喝退了家丁,恭恭敬敬地跟随老道士到了观中的厢房。

那五个字是——“为子嗣而来”。

原来这郑官人数十年来膝下无子,虽然有一妻几妾却无所出。最近有些力不从心,他请了游医才晓得自己身体亏空了,只怕日后想要子嗣更加艰难。别说他身为郑家直系了,就是寻常人家,这断子绝孙都是十分可怕的事情啊!

那老道士闭着眼睛掐指算了半天,直到郑官人递了一封厚厚的银两过来,才缓缓地说:“你命中本该有一子。”

郑官人浑身一震:“那是个孽畜!”

老道士微微睁开眼睛:“怎么说?”

“春娘……”郑官人吐出这个名字时,目光有些涣散,仿佛看到了那娇艳如花的年轻女子在对他微笑。那个时候他们关系很好,红袖添香、画眉情深……他咬了咬牙:“春娘一将那畜生生下来,它便浑身是毛,还长着条尾巴。算命之人说,那是我前一日溺死的猫儿托生成的妖怪,是来索命的!”郑官人双手握拳,脸色涨红。

“冤孽……”老道士叹息一声,“附耳过来,你今日……”

那天晚上,郑家正室夫人正在酣睡,突闻门外传来一声野猫的嘶叫,极其惨烈瘆人。她立刻从梦中惊醒。陪嫁丫头被喊进房内,她拍着郑夫人的背,连声劝道:“夫人莫怕,不过是一只猫。”

“怎么会有猫?”郑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一年之后……咱们府不是已经禁了所有的猫了吗?你是不是没帮我盯着?啊?!”

“夫人……”陪嫁丫头小心地劝道,“我明天就去……”

“现在!现在就去!”窗外又是一声凄惨的猫叫,郑夫人顿时歇斯底里地喊道,“去看看!去杀了那畜生!别让它……别让它来找我寻仇!”

“仇?什么仇!”“砰”的一声房门打开,郑官人暴跳如雷地大步冲进来,大手一扬。那郑氏的陪嫁丫头还来不及叫一声,就被两个魁梧的家丁架了出去。

郑夫人吓得面色苍白如纸,从床上爬了下来。她心里七上八下,连忙寻着理由解释:“我……我弄死过一只猫……怕……”

“弄死过一只猫?”郑官人冷冷地看着她。过了片刻,家丁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郑夫人只听见“招了”二字,“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那一夜,郑城点亮了无数火把。郑家全家出动,赶往镇郊荒野,去寻找一个孩子。一个妾室所生却被主母构陷成妖怪的孩子——郑大官人唯一的儿子。

荒野之中,大队的郑家人马渐渐分散。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家丁不大识得路,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也不见了其他人的踪迹。夜枭的鸣叫声与脚边随时会突然出现的孤坟,让这个叫阿大的家丁心中无比恐惧。

他举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直到夜深,突然看到面前有一座荒山,山上竟有灯火。有人!阿大心中狂喜,快步爬上了山头,竟发现山上有一座别院。别院里有六七间高大房屋,前院栽柳,院旁还有一个大大的池塘。夜色中,池水波光粼粼,纺织娘的叫声轻轻的,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阿大惊得整个人都呆住了。这镇郊荒野,竟别有洞天。

他一步步走到主院的门前,敲响了院门。静等了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张脸出现在门后。

阿大的眼睛都瞪直了。这竟然是个十八九岁的美貌少女!

少女柳叶眉、丹凤眼,唇红齿白,娇艳如花。郑官人的十几房小妾,阿大基本都见过,可哪个也比不上眼前这个小美人。阿大的神志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全然没听到那少女的低声催促:“你这蠢人,还不快走!赶紧离开这里!”

“哟,小妹,是谁来啦?”一声柔媚入骨的女声传来,那少女脸色一变,用力推了阿大一把,立刻转身将门合上。阿大茫然了两秒,看看四周,只觉自己实在无处可去。又想到那少女的绝色与女声的柔媚,他心怦怦直跳,壮着胆子又敲了一下门。

这一次,他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那门才缓缓打开了。门后不是刚才的少女,而是另一个妖艳女郎。她年纪也不过二十多,眉眼精致,身姿袅娜。她一说话,阿大便醒悟过来这是刚才开口问“是谁来啦”的女郎。

“哟,你是谁?”

“我是郑家家丁,叫阿大,因要寻人,误入此间。”阿大不敢看女郎那灼灼的眼神,低下头来,“这位小娘子,可否容许我寻个地方休息一晚……”

那女郎伸出殷红的舌头,在唇上舔了一下,嘻嘻笑道:“好呀。”

阿大讷讷地道:“多……多谢娘子,请问您如何称呼?”

“我姓佘,唤我佘大姐好了。”

在女郎的示意下,阿大走进院内,院门缓缓合上。云破月来,清冷的光投射过来,在地上拉出一道极长极长的阴影,像一条细长的尾巴。

“哦对了,”阿大转头,“佘大姐,我不认得出去的路,不过明日应当有我的伙伴来寻我。”

“哦哦……”佘大姐似乎缩了一下手,“伙伴啊,多吗?”

阿大盘算了一下:“总有四五人吧。”

佘大姐眼睛一亮,将手背到了背后。

阿大进了客房,关上门,摸了摸自己后背,已然被冷汗打湿。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回想起了刚才自己余光看到的那道长长的影子,还有佘大姐那双眼睛,那双一眨都不眨的眼睛……

他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字眼——蛇。

阿大在入郑府前,曾跟着城内有名的廖师傅做过捕蛇人,极为了解蛇的习性。因此只是略略一想,他就想到了“蛇妖”身上。刚才电光石火的一瞬,他估摸着自己已经快成为佘大姐口中的美食了,于是下意识地说出有人要来寻自己的话。佘大姐果然没有动他,要么是怕人来,要么……是等人来……

阿大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颤抖着靠近窗户向外望去,却见一张脸出现在窗户外。他吓了一跳,几乎叫出声来,那人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正是开始不让他进门的少女。

“蠢人,谁让你不听我的话速速离开!”少女嘟着红唇,气鼓鼓地说。

阿大知这少女是好人,眼下自己的性命只怕都系在她身上了,赶紧苦着脸连连作揖哀求。少女哼了一声,折身离开。就在阿大以为她是恼了不管自己了的时候,背后墙角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扭头看去,见柴草一点点被拨开,露出一个狗洞,那少女的声音传来:“喂,门上锁了,你爬出来吧!”

阿大也顾不得难看了,勉勉强强地硬是从狗洞爬了出去。那少女看他狼狈的样子,扑哧一笑,举起手里一串东西来:“瞧瞧这是什么?”

阿大一眼望去,却是一串钥匙。敢情她能开门,偏偏叫自己钻了狗洞。少女嗔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该让你吃点苦头。”她说着话,忍不住又咯咯笑起来,容颜极是妍丽。阿大却不敢多看——他刚才在心里默数了二十下,这个少女,眼睛一下都没有眨。

她大约也不是人。

阿大战战兢兢地跟着那少女,一路向西南方向前行。少女不时问他一句前方有什么东西,他一一答了,心中渐渐明白过来——她,不,只怕是她们这一类蛇,都看不清很远的东西。

一个念头生出来,在这漆黑的夜晚无限倍地放大,阿大打了个寒战,生生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这么想?是不是太残忍了……可是想到佘家大姐看自己的眼神,阿大心里又是一阵翻涌。

二人悄声走到了院子一处角门,沿着小道走出约莫一刻钟,少女才站定,朝他挥挥手:“喂,蠢人,你快走吧。沿着前面那条路下山,笔直走就能回到城内。千万不要再回头了!”

阿大心中骤然一松,仿佛放下了千斤大石。他一时激动,拉住了少女的手。那少女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人影突然掠过来,一把拍开了阿大的手。

阿大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佘大姐追来了,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地上的树枝自卫。谁知那个人影凑到少女近前,发出的却是男子的声音:“小妹,你没事吧?他欺负你了吗?”

佘小妹素手握拳,毫不客气地朝着那人脑袋上捶了一下:“笨蛋!你来做什么?”

阿大定睛瞧去,却见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身材高大,身上罩了一件宽松的暗色袍子,衣袖撸起,很是不羁的样子。再瞧他面孔,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蓝痣。他同娇小的佘小妹站在一道,倒是显得男才女貌。可他脸上却是小狗般委委屈屈的表情:“小妹,我担心你嘛,又不想违逆你的心思,才一直悄悄跟在后面的。”

“笨蛋笨蛋笨蛋!”佘小妹又捶了他几下,向阿大努了努嘴,“他一个愚蠢的凡人,能对我做什么?不过是感激涕零一时激动罢了。要是真敢对我不敬,我让他死无全尸!”

阿大感情十分复杂,看着少年挺大的拳头,他倒是想感谢小妹替他开脱,只是这遣词造句着实有点不讲究……

少年转过脸来,狠狠瞪了阿大一眼,面向少女时又露出了讨好、依赖的表情:“小妹,你放他走,大姐万一又像上次那样怪罪你怎么办?你最怕黑了,我不想你再被关进笼里……不如,我们把他弄回去?现在大姐她们还没醒,一定不会知道的。”

阿大手里一紧,树枝应声而断。少女吸了一口气,把少年拉到阿大面前:“阿俭,睁大眼睛看清楚,我眼神儿不好,你的眼神儿可好着呢,这个人跟你一样,他是人,是你的同类啊!”

那个叫阿俭的少年瞪圆了眼睛。阿大心里哆嗦了一下——这少女的口气,明明白白说明了一件事——她真的不是人!

“你是人?”阿俭看着阿大,傻愣愣地问。

“是……”

“是……是又怎么样?”阿俭突然涨红了脸,双手握拳,“是又怎么样!我从小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你才是我的同类,他不是!要我看着你受苦,与杀了这个人相比,我宁可杀一千个一万个!”

这个对着少女十分体贴温柔的少年骤然散发出的怒气,吓得阿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心怦怦直跳,想要说一句“咱们本是同根生,爹妈都是人,那蛇妖才是人人喊打的怪物”……可他说不出来。

他已经不把自己视作人类了,这个可悲的少年。他已经失去自我了,已经不配做一个人了。阿大这样想。

少年又道:“小妹,我叫阿俭,我是你十五年前在荒野里捡回来的。是人也好,是大姐也好,谁欺负你,我才不在乎是同类还是亲人,我护不了那么多人,我只护得了你,也只想护你!”

少女揪住少年的衣领,大喊一声:“笨蛋!”她那双不会合拢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泪水,猛然伸出双手环抱住少年宽大的背脊,把那么个大个子搂到自己怀里,轻柔地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仿佛无声的安慰。

阿大正在少年背后,可以看见少女的脸。她冲着阿大,用口型说着:“就算他……我也不能……你快走……”

阿大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悲凉,是艳羡还是厌恶。他转过身,步履匆匆地跑出去,跌倒了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可就算是这样狼狈,他也不忘一路做下记号。天色微明时,他终于赶回了郑城。

回到郑城后,阿大洗了个澡,这才听说陆续回来的人都没有找到郑府的那个少爷。他回想起少年的话,突然心中一惊——“我是你十五年前在荒野里捡回来的”,难道……

阿大匆匆跑去见了郑官人,如此这般形容了少年的样貌,郑官人身边的一个老嬷嬷立刻反应过来:“眼角下一颗蓝痣……是,当初我听接生的刘姨说过!可后来她似乎想起了夫人的叮嘱,便再没跟我说过什么……”

“我的儿!”郑官人哇呜一声就要哭出来,“我的独苗苗!这可怎么办?他同妖怪在一起啊!”

众人面面相觑。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郑官人平息了一下情绪,右手伸出,比作“五”状:“若有人有办法救回我儿,我给五百两!”

五百两,够好衣好食一辈子了。人人眼睛发光,但一想到那些可怕的蛇妖,又一个个缩回头去。阿大心里也在默默盘算——五百两,大小姐身边的小红说要五十两的聘礼,母亲的病还需一百两,剩下的买田买地盖房……

当未来光明的前景就在眼前时,他那在深山之中时冒出的黑暗念头再一次浮现出来。阿大狠狠咽了一口口水,慢慢举起了手。

“我有……办法。”

阿大的办法很简单,放火。

蛇类的眼睛是看不见远处的。他带着人按照记号找到了那座院落,在外面用铁丝编制起细密的高网,只留了一条通道,然后带着引火之物,在山上放了一把大火。

那条通路,他是留给郑大官人的儿子的。蛇妖的眼睛不能远视,加上十分畏光,因此在火光之下极容易四下逃窜、慌不择路。而郑大官人的儿子是人,自然能看到通道,他不会自己逃,一定会带上佘小妹,这也算是报了她的救命之恩了。至于其他蛇妖,阿大清楚地记得那少年说过“我护不了那么多人,我只护得了你”,危急关头,他必定不会冒着心上人的生命危险,去救那些曾将她关进笼子的“姐姐们”的。

秋日天干物燥,山林之间,火焰一触即发。大火烧过、浓烟遍地,佘家几个女子被火光照得什么也看不见,狼狈逃窜,却困在了铁丝网内。那网阿大做得甚是巧妙,用的是当年做捕蛇笼的方法,越是挣扎缠得就越紧。眼看大火焚身,一瞬间,到处都是女子凄厉的叫喊。

佘小妹也看不见,刺眼的火光让她几乎成为瞎子。可她没有害怕,她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救自己的。

“小妹,别怕。”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她,将她稳稳地放到宽厚的背脊上。随后,她便感觉到阿俭开始快步向外跑去。

“笨蛋……我的姐姐们……”她低声说。

阿俭沉默了一下,低声回答:“我得护着你。”

小妹没有再说话。蛇类是冷血的,她对姐姐们也并没有同生共死的情谊,只是心中空落而仓皇。她想起那个被自己放走的人——是不是因为自己,佘家才会大祸临头?

火光越来越暗,近处的世界在佘小妹眼前逐渐清晰。她看到阿俭的脖子,上面有汗水,却发出淡淡的、吸引她的香气。她看到一些人举着火把向他们围拢过来,其中有那日被她放走的那个青年。他们对着她指指点点,喊着要将她烧死。那个青年阻拦了几下,声音却被湮没在了人群愤恨的呐喊声中。

“她可是妖怪啊!阿大,就算她放过了你,可我们今天灭了她全族,谁知道她会不会放过我们?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杀了她!杀了她!”

阿俭的脚步顿住了。她望向他的侧脸,那上面满是深深的迷惑与悲凉。她知道他昨夜一夜未睡,她那句“你们是同类”虽然被他当面驳斥,却种在了他心里。可今天,这些同类却不由分说就要杀死她,杀死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珍宝……

“阿俭,”佘小妹说,“你想不想跟他们走?”

少年抿紧了嘴唇,用力地摇了摇头。

“那就带我走!”

“嗬,这妖怪还想跑!”为首的一名家丁大声叫道,扬起了手中的火把,“这座山东西南三方都有我们的人,还想往哪里逃?”

是的,东西南三方,北方不必围,因为那里没有下山的路,只有一处悬崖,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佘小妹轻轻发出一声娇笑:“好呀,真是做得绝呢。我不杀人,人却要杀我……”

人群中的阿大眼前一片模糊,他呆呆地站着。小红、母亲、良田房屋,与那个月夜中嘟着红唇的少女……选择什么,何必再想呢……只有笨蛋才会……

“笨蛋!”少女的一声惊呼中,那个高大的阿俭突然转身,向着北方狂奔而去。众人谁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愣了片刻,大叫着纷纷追了上去。开玩笑,郑大官人好不容易找回了儿子,这要是有个闪失,他们还怎么活?

悬崖之畔,寒风凛冽。阿俭背着佘小妹站在崖边,望向崖下无垠的黑暗。

“小妹,不要怕。”他的声音轻柔,“来生,我也做妖。”

这生死一线的关头,佘小妹却“扑哧”一声笑了:“谁要你做妖,我做人不也是一样的?”

“不,人太残忍了。”少年回答,“妖不害人,人却要害妖。我生生世世,都誓不为人!”

他的誓言太过惨烈,追上来的人顿时仿佛被钉在原地,四野之间一时一片静默。片刻之后,阿俭将小妹往背上托了托,一只脚跨出了悬崖边。

“小妹,你还有什么遗憾吗?”他问。

少女脸上并没有对死的恐惧,反倒绽放出一个绝美的笑容:“或许……有一个吧……”

那一个遗憾是什么,已经无人能够听到了。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一男一女、一人一妖坠下了悬崖,从此再没有人见到过他们。

故事讲到这里,人们如梦初醒,发出了阵阵唏嘘之声。却不像前一次一般,今日,没人真正能说出些什么。要说阿大忘恩负义吧,可施恩的是妖啊!要说死得好吧,可佘小妹……确实有些可怜。末了,众人只能翻来覆去地念叨——“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民智未开啊,教化人心啊,警世通言啊,醒世恒言啊!”蒲爷爷跟念咒似的喃喃说着,拿起毛笔开始在纸上做着记录。

人群渐渐散去,几个大嫂离去时还同素时开玩笑道:“这么好听的故事,我们是绝不会说给余老太太听的。”素时偷偷抹了下眼角的泪花,笑着一一应了。

王桂花一直留到最后,眼看别人都走了,便拉过素时道:“妹妹,你同我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素时微微一怔,便顺从地跟着她到了一处僻静的拐角。王桂花是个泼辣的人,上来便单刀直入:“妹妹,你对那景止是何想法?”

茶摊里,蒲爷爷正笔走龙蛇,抬头见砚台里没墨了,顿时大急。此刻文思泉涌,打断了日后再写可是大忌。他抬高声音唤道:“素时!”

素时不在,鱼丸颠颠地跑过来:“爷爷。”

“一白,辛苦你,帮我买点墨来,顺便打些王桂花的酒,最便宜的那种。”蒲爷爷头也不抬,还在“唰唰”地记录着景止刚才讲的故事。鱼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白”是自己的名字。被素时“鱼丸鱼丸”地叫来叫去,他都快忘记老爹起的名字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娶了媳妇忘了爹”……

鱼丸脸一红,心里甜滋滋的,拿起蒲爷爷桌上的铜钱,目光掠过正在茶摊上默默喝茶的景止。

“喂!”鱼丸叫了一声,“酒我拿不动,你跟我走一趟。”

景止放下茶杯。鱼丸看着他那优雅的动作,气得咬牙,却又忍不住暗暗记在了心里。景止站起身来,食指在弧度完美的下巴上轻轻一点:“酒?”

“对啊,巷口王嫂嫂的酒,又香又醇,喝一口能醉半天……”鱼丸露出神往之色。

景止的眸中闪过好奇:“哦,那好,我跟你去。”

蒲爷爷抬起头,看了一眼二人离去的背影,一个挺拔俊逸,一个却像一尾小胖鱼,叹道:“啧,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景止和鱼丸并肩走着,鱼丸咽了口口水,组织了一下语言。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拉上景止,其实是有许多话想要跟景止讲清楚。

鱼丸才提起一口气,突然听到僻静的拐角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什么,你当真喜欢那景止?!”

鱼丸鼓起的一口气顿时泄了,像一条恹恹的、落在陆地上的鱼。景止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就要走过去。鱼丸慌忙一把把他抓了回来,然后伸出肉乎乎的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嗯……”迎着王桂花灼灼的目光,素时脸上微微发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怎么行?”王桂花急了,“他那样神仙般的人物,岂是我们这些寻常人能留得住的?”

素时一时怔然。

王桂花直跺脚:“等他走了,你怎么办?往后一直把他放在心里头,也不嫁人不生子了,就这么想着,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你等到老了死了,也可能等不到他回来看你一眼?”

可怕的沉默在蔓延。鱼丸听着这些残忍的话,自己的心尖都在发颤。他望一眼景止——男子没有表情,神色隐在墙头的影子里,沉沉的。

“桂花嫂子,多谢你了。”素时突然开口,声音平和,微微带着感激。

“谢什么谢啊!”王桂花真想伸出手摇她一下,“我是问你日后怎么办?要我说,趁早忘了他吧!我看余家小子就不错……”

鱼丸肉乎乎的手握紧了。他视线无意中一瞥,突然发现身边景止纤长的手指竟也有些僵硬。

“桂花嫂子,我还没有想那么远。不过爷爷说了,他的故事已经收集得差不多,预备闭关写作。之后一段时间茶摊不开,我可以出去走走,寻一寻亲人什么的……”素时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若他真是修仙之人,那我就做些饭食点心、带些他爱喝的茶叶去看看他。嗯,一年两三次,大概不会惹人讨厌吧?”

王桂花怔怔地看着素时:“你……都是为了他……”

素时笑了:“不是为了他呀,是为了我自己。我喜欢他,就想多看看他,想帮他做些什么。要说起来,是我自私了些吧?”

“可,若我是妖呢?”

清冷的男声突然传来,素时双眸猛地瞪大,望向从拐角处走来的景止。他纤长的指间掐着障眼的法术,周遭一切静默,一切都静止了,唯有他与她相对而立。

他……听到了?素时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景止的眼睛亮得吓人,吐出的话却非常冰冷:“这世上,终归是人妖殊途。”

素时怔了一下:“你说……你是妖?”

“是。”

他望着她,等着她露出惊惧、畏缩的眼神。她果然脸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菱形的小嘴微微嚅动。他抿了抿唇,微微吸了口气,侧耳去听。

“那我……是不是很难再见到你了……”

这一次,轮到景止怔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天,那只蠢猫妖说过这么一句不算太蠢的话——“大概是因为面对死亡的恐惧,也好过面对人们的厌弃和仙家的追捕猎杀吧。”

这个世间,人类与修仙之人对于妖类的成见已经太深太深,甚至到了不问青红皂白便要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他知道素时有些不同,却没有料到,即使知道自己是妖,她也没有任何鄙薄与畏惧,依旧……愿意喜欢着他……

景止用手捂住胸口,那里传来奇怪的悸动。第一眼,女孩就把他看进了心里……她眼里破开迷惑的神采……她嫣红小巧的嘴唇,唇珠天生微微嘟起……她说“我信”……她说“是不是很难再见到你了”……

似有什么翻涌而来,似有什么破土生花。他仿佛回到了自己被仙力点化的那个刹那,一些都是新的,都是美的,都是好的。鲜花遍地,他随手便可采撷。

可是,不行。

他那时放开了那朵花,现在也该放开这个女孩。

景止的脸色慢慢笼罩起沉郁之色,吐字清晰明白:“是的,我往后都不会在你面前出现。我今日讲的故事,想必已经很清楚了。人与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看了看素时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媚已经所剩无多。景止默默盘算了一下,沉声说:“明日是我最后一天来了,此番离去,便不会再回来了。你……就当从未认识过我才好。”

他丢下话,转身便走。素时怔怔地站在原地,失去了语言与行动的能力,只能怔怔看着。

障眼法一除,鱼丸看看素时的样子,跺了跺脚,转身追上景止。

“喂,你这家伙,”鱼丸嚷道,“你对我素时姐姐做了什么?!”

景止冷眼瞧他,嘴唇抿得极紧。片刻后,他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苦笑:“有一句话,她说得很对。”

“什么?”

“人在伤害别人的时候,自己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鱼丸怔住。他恍惚想到了很多细节——景止僵硬的手指……抿紧的双唇……景止看向素时的视线……微红的耳根……

“走吧。”鱼丸还来不及想清楚,脑袋上突然挨了一下,景止说,“去陪她。我替你买墨,打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