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消逝
当吴振宏循着掌柜指引的路线到达那座老四合院门前的时候,刚好碰见了自己的岳母。岳母也看到了他,她先是一怔,接着递了一个白眼过来:“你来这里干嘛,有事吗?”
“妈……”吴振宏迎了上去。
“你管谁叫‘妈’?我与你无亲无故,请收回你的话。”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已经听说岳父大人的事情了,我此番前来,是想……”
“是想羞辱我们李家是吧?十年前,你从我身边夺走了女儿,今天看到我们沦落到这般田地,你又来造孽,你良心何在?”说着眼泪便夺眶而出,她急忙用一方陈旧的手帕擦拭。
“妈,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岳父的事,我这几年一直漂泊在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心里很难过。但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您,慧茹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
“什么,小茹怎么了?”她一说出口,立即又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这与我何干,我早就没有这个女儿了。”
“我直说了吧,慧茹身患重病,恐怕……快不行了。”不觉然间,他已在轻声啜泣。
这下,她再无法强装冷漠,吴振宏的这句话虽然简短,但却如雷击一般,直达她的心灵。她双腿酥软,无力地依靠在门沿,一缕灰白的头发在风中无助飘散。
过了不久,听到内堂有人唤她,她急忙擦了一下眼泪,应道:“哎……哎,就来!”她走近吴振宏轻声道,“你先找家客栈住下,我明天一早去找你,我要去见我女儿。你赶紧走啊,还磨蹭什么,千万不要让老爷知道你在这里。”
吴振宏不为所动,如果就这么一走,那李慧茹就彻底没希望了。就在岳母推搡他的时候,门开了,李勇锟走了出来。
十年未见,李勇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年富力强的银行家,那时,他步伐稳健、双眼炯炯有神。而今,他头发花白,步履蹒跚,戴上了一副老花镜,从额头那刀刻一般的皱纹可以看出,他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变故。他老态龙钟,但是看到眼前的吴振宏,他的头发立即竖了起来,眼里放出难以捉摸的奇异光芒。
他咆哮起来:“你这个盗贼,竟然还有脸来见我,你……你……”他喘着粗气,拄着拐杖,气还没喘匀,就变成了一阵咳嗽。
吴振宏僵直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孩。
岳母扶着李勇锟,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抚道:“老头子,你就少说两句,外面天冷,我们还是进屋吧!”
他用拐杖指着吴振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今天就当我没看到你,快滚吧!”
吴振宏不为所动,他慢慢抬起头:“岳父大人……”
“住口,我没有女儿,何来女婿?”
“岳父……先生,我需要钱。”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李勇锟。
“哈哈……笑话,你需要钱?我就不需要?你难道没看到我这落魄的样子吗?”
“可是您总会有办法的,慧茹她……”
他的岳母故意咳了一声,可是吴振宏并没有会意,他继续说道:“慧茹患了重病,大夫说需要很多钱,只有您能救他了!”
李勇锟的脸色顿时蒙上了一层白霜,但只有那么一瞬间,他又说起了风凉话:“这下好了,你可算被我不幸言中了,你不是说她跟了你一定会找到幸福?你那时怎么说来着——‘总有一天,我会证明,你在物质上所能给她的,我也能给,我绝非庸才。’,现在好了,在物质上你给不了她什么,我也给不起任何东西了。”
吴振宏满面羞愧,恨不得钻入地缝之中。
李勇锟继续发话:“你现在还好意思向我伸手,你说,你到底把我女儿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为什么像个懦夫?”他悲鸣一声,两眼一翻,顿时仰后昏倒。
吴振宏眼疾手快,一下子托住了正在倒下的老头子。
老太太吓坏了,尖声叫唤,她的儿子李化成急忙跑出来,看到姐夫,他不知所措,他母亲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医生啊!”
李化成应允一声,飞奔而去了。
她回过头来对吴振宏说道:“我都示意你不要提小茹了,你还要说。你爸上了年纪,力不从心了,不过他以前也曾气昏过头,这次应该无大碍。你到巷口的客栈住下,明天我跟你一起去看小茹。记住,一定不要让你爸看到你了,那会要了他的命。”
大夫给李勇锟打了一剂镇定剂,开了几副药。
到了半夜,李勇锟终于醒来,他叫住正在端水的老婆子:“来,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这十年来,我们断绝了和小茹的一切往来,本来希望她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现在想来,真是不该,我那样做,是被一己的好恶冲昏头脑,纵使吴家的祖辈站错了队伍,我也不应该抱着过去的成见评判他们的后辈。吴振宏完全配得上我们的女儿,但我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自以为与只有为女儿找到门当户对的一家人,方能展现我的不凡。”
老爷子顿了顿,继续说道:“吴家跟我们渊源深厚,假如我不是一意孤行,而是成全了这段姻缘,也许今天无论是他们夫妻还是我的事业,都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唉,现在说这一切为时已晚。无论怎么说,小茹是我们的亲苦肉,她既然病了,我们决不能坐视不管。你明天把我的那对水晶杯拿去当了,能换多少是多少,最好能解燃眉之急。”
老婆子感慨道:“之前遇到了那么多的艰难,你都舍不得拿出来,这对水晶杯是你最珍爱的宝物了,可见在你的心中,女儿还是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我真的很为小茹开心,她的父亲始终一如既往地爱着她。”
“别说了,我已经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明天带上杯子,你们娘儿两都去吧。不过杯子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及,特别是小茹。”
老婆子早已泪湿衣襟,她倒在老头子的怀里,真想痛哭一场。
李勇锟轻声叹道:“看来我的时日所剩无多了,我这辈子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也没有刻意要与谁作对。告诉化成,我有过冤家,但我死后,所有恩怨一笔勾销。此生唯一的憾事,就是没有尊重儿女对婚姻的选择,以致酿成大错。我知道小茹也不会原谅我,她甘心忍受贫穷十年而不做声,一定恨透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好了,不说了,你快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王大伯带着天昊来到市人民医院,医院门口的石碑上,刻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这在天昊的记忆中是第一次进城,虽然没有课本上所描绘的那种气派的高楼,但这里鳞次栉比的楼房,宽敞整洁的马路,来去匆匆的车辆与摩肩接踵的行人,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少年的内心永远充满对未知世界的好奇,而更多地与外面世界接触,是升华这种好奇心的必由之路。但天昊不可能将心思都放在这些初次新奇的事物之上,因为妈妈还躺在医院。
当他们到达病房的时候,妈妈已经睡着了。
医生把王大伯叫到一边,问道:“请问您是病人的家属吗?”
“我是她的亲戚。”王大伯答道,“大夫,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摇了摇头:“他丈夫在这里的时候,我不便于多说什么,但是病情是没法隐瞒的,恐怕你们得为她准备后事了。”
“大夫,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两人尽量放低声音,天昊在不远处焦急地看着他们,他没法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不过看到王大伯惊慌的神色和苍白的脸,他能猜到母亲一定病得不轻,他不敢多想。
医生走后,王大伯一言不发地坐在石凳上,天昊走过来问道:“大伯,医生是不是说起我娘了,她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孩子,不要瞎猜测。”王大伯的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他只是告诉我,你妈妈需要静养,你爸爸则去了你们一个远房亲戚家,不知何时回来,让我们照顾好你妈妈。”
“这些话他干嘛非得把您叫到一边说呢?”
“这个嘛……对了,天昊,今天我们都还没吃饭呢,你肚子一定饿了!大伯给你点钱,你到食堂买几个包子来,好吗?我在这里等你。”
天昊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并没有打破炒锅问到底,而是去买包子了。
经得医生的许可,天昊进入病房,陪在妈妈身边。他握住妈妈的手,在天昊的记忆中,这双手曾撑起母子二人的生活,这是是一双有力的、勤劳的手。而今,这双手却如同老人的手那般指节突兀,没有一丝温暖。天昊曾听人说过,人如果死了,身体就会变冷。天昊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连忙叫唤医生。医生告诉他,病人的体温一直偏低,暂时不会有危险。
尽管医生和王大伯不停地安慰小天昊,但是在天昊的心中,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正一阵阵袭来。他似乎能觉察到,妈妈正一步步地远离自己。他不敢想象死亡,不敢想象没有妈妈的生活会是怎么样,这种问题对于这样一个男孩而言未免太过严峻。
整整一天过去,爸爸依旧没有回来。黄昏时分,李慧茹醒来。她双眼暗黄,眼皮下垂,脸色在晚霞的映照下,呈现古铜色,嘴唇如干裂的泥土。
她看到了天昊,挣扎着想要起床,在三个人的搀扶下,她终于吃力地坐了起来。她让天昊坐在身边,发现天昊眼角的泪痕,她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轻轻拭去天昊眼中新涌出的泪水,抚摸着他的两颊。
“天昊,你怎么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妈妈……”天昊心头一颤,不能自已地哭了起来,他没法说话,只要一开口,他就会流泪。
“你爸爸呢,他怎么不在这里?”
王大伯在一旁答道:“他在医生那儿,过会儿就来。”
“王大哥,你也来了!谢谢你的关心!请替我告诉振宏,医药费昂贵,就不要再为我折腾了!”
“你这哪里的话,你现在生病,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医药费的事,我会和振宏一起想办法,你的责任就是安心养病。”
李慧茹轻轻点了点头。
夜晚,她的病情再次发作,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全身抽搐,王大伯把天昊揽入怀里,不让他看到妈妈痛苦的样子。医生为她打了大剂量的止痛药,半夜,她才渐渐安静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吴天昊终于赶回来了,他形容憔悴,早已疲倦万分。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岳母,她先到珠宝城卖了那一对杯子,但销售价格却远低于杯子实际的价值。
李慧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挣扎着要起来,医生立马把她按在了床上,劝她不要乱动。可是她发了狂似的,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医生,硬是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坐了起来。
她嚎啕大哭:“您不是没有我这个女儿吗,为什么要来?”
老夫人低下头:“小茹,你听话先躺下,有话慢慢说好吗?”
“不!我现在不说完,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到了现在,您终于肯来看我这个将死之人了?”
旁边的人都在无声地落泪。老夫人终于忍不住扑在床边哭了起来,女儿的话如针一般刺入她的心中。她的良心受到了谴责,这么多年来,由于老爷的阻挠,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女儿,只是从老爷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女儿过得并不好。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女儿竟会过得如此不堪,女儿承受的委屈是她们这个阶级的富家小姐无论如何不敢想象的。她追悔莫及,在女儿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她选择了妥协,选择了逆来顺受的命运——也许,这是她这类女人所无法逃避的宿命。
天昊看到失声痛哭的母亲,内心受到剧烈冲击,一种无比悲凉的情感涌入心间。此刻,母亲就靠在他的身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他甚至希望现在患病的是自己,只要母亲不再这么疼痛,只要母亲安好,或者,就让自己分担母亲的一点痛苦也好。
也许多年以后天昊回过头想想痛不欲生的母亲,他便会明白:母亲之所以哭得如此悲伤,与其是对自己所受委屈的发泄,不如说是对人世的不舍与对死亡的恐惧。她年纪轻轻,就要告别人世,谁能甘心?无论是谁,在母亲的身边,我们像孩子一样,可以哭,可以闹;但为人父母时,我们却要学会压制心中的情感。
此时最心痛的人莫过于吴振宏,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妻子,欠妻子最多的人是他。“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这几天下来,他的泪水已快流尽。没有人知道,曾多少次,他一个人在深夜躲在某个角落里默默流泪。
王大伯和医生皆掩面而泣,都不愿意看到那最后一幕的降临。
几天后,李慧茹又昏倒了,医生支走了所有人,留下了两名护士。
病房外,大家焦虑不安。老太太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求菩萨保佑的话语。大家似乎都能感觉到死神正一步步到来,但是没人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医生出来了,大家立马围了上去,医生一句话没说,轻轻摇了摇头。
老太太拉着医生的手,哭着哀求道:“大夫啊,你一定要救我女儿啊,不论多少钱,我都会想办法,只求你治好她。”
医生握住老太太的手,说道:“你们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病人还有话要对你们说,你们进去吧,希望你们能让她安然离开。”
老夫人松开了手,第一个走进病房。李慧茹已经安静下来,她轻轻地喘息道:“妈妈,女儿不孝,这么多年来,没能留在您和爸身边伺候您二老,希望您能原谅我。我就要走了,我知道爸爸的为人,相信他也一定会原谅我罢。我希望你们也能原谅振宏,您看,您的外孙都长这么大了……我和爸爸太像了,我们都太固执,太过任性。我希望您二老都能健康长寿,不要为了我而影响了身体,我没尽的孝,只能由化成和振宏完成了。”
老夫人强忍泪水,不住地点头,她的心在滴血——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对于一个老人而言,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李慧茹唤来吴振宏父子,她左手握着儿子的手,右手握着丈夫的手。她说:“振宏,很遗憾不能陪你一起走下去了,我们曾发誓白头偕老,对不起,我失信了。”
她哭道:“我们这几年都过得不容易,但是我们却不曾离弃,这对于我来说就够了,我不指望你能为我创造优越的环境,我只希望我们能相爱如初,我们也确实做到了,谢谢你,往后,天昊就交给你了,把他抚养成人,做个真正的男人,我也希望你能为她再找一个妈妈,他还这么小,太需要母爱了。”
天昊哭了,他说道:“我不让您走,我只有您一个妈妈,不要扔下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话……我不要别人做妈妈……”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已经哽咽了他的喉头。
吴振宏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此刻他已说不出话来,他不想让妻子在最后的时日里看到他哭泣。他说道:“我曾在感情上辜负过你,之后,又在生活上亏待了你,直到今天,我都未能补偿。我愧对于你,愧对于所有人。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按你说的,把天昊抚养成人。但是,我不会再另娶她人。”
“不要这样说,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孩子着……着想……”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最后一次微笑地看了看自己挚爱的这些人,她又昏了过去。此后,当她醒来,便再也认不得身边的人了。她的身体行将就木,精神已离开了躯体。她临终时的面容是非常骇人的,早已瘦成了皮包骨,眼眶变大,眼球凸出,皮肤变得黝黑。她在一个雨夜走了,没有狂风骤雨,没有电闪雷鸣。只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大地,将街边灰尘满面的绿叶洗濯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