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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的心灵自由吗?

——在布兰迪斯大学的演讲

一个人要不是真的自由了,就是仍然不自由。……思想不可能是自由的。思想乃是记忆、知识及经验的产物,它永远是历史的成果,而且不可能带来自由,因为自由只有在活生生的当下、在日常生活里才会出现。

一、认清自己与世界的真相

旅行时你会察觉到,世界各地的人的问题虽然看似不同,实则无太大的差异。四处都有暴力问题,也有自由与否的问题,以及该如何让人与人的关系变得更真实更美好一些,这样人们才能活得安宁、有修养,不至于经常和自己或邻人产生冲突。除此之外,整个亚洲到处都可以看见贫穷、饥饿以及彻底的绝望。美国与西欧面临的却是经济繁荣带来的问题,经济繁荣但缺乏素朴精神,暴力就会随之而起。目前西方社会充斥着各种形式的奢华享受,已经到达彻底腐败和不道德的程度了。

此外还有组织化的宗教——世界各地的人多多少少都在排斥它——所造成的问题,以及什么是宗教精神、什么是冥想等等——这些都不是亚洲独有的问题。然而讲者本身并不代表任何思想体系——印度的或其他区域的,因为讲者并不是专家学者,只要我们能共同探索这些问题,或许就能建立起正确的交流与沟通。不过切记语言并非事物本身,无论我们阐述得多么仔细,多么错综复杂,多么合理,仍然不是事物本身。

由印度教、回教、基督教等所造成的思想分裂,已经为世界带来无法估量的伤害,而且制造了这么多的仇恨与对立。一切宗教或政治上的意识形态都是愚蠢的,因为这些都只不过是观念罢了,但不幸却造成了人类的分裂。

这些意识形态带来了诸多的战争,虽然人们在宗教信仰上还算是有某种程度的宽容性,可是一旦超越了某个界线,接下来的就是毁灭、偏狭、残忍与暴力——宗教战争。意识形态也同样带来了国家、民族的分裂,譬如黑人的国家主义以及各部落之间的战役。

思想与自由

我们人类真有可能和平地、自由地、正直地共处于世上吗?自由绝对是必要的,但不是为所欲为式的自由,因为个人永远是受到制约的,不论他住在印度或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一样,他永远都受到他的社会、文化以及他整个思想结构的制约。那么,人有没有可能从这些制约中彻底解脱出来,不只是意识形态或观念上的解脱,也包括心理上的、内在的自由?否则我根本看不到民主的可能性,也看不到展现正确行为的可能性。甚至连“正确行为”这样的说法都遭到了藐视,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能运用这些词汇而不至于造成讥讽的效果。

自由不是一种概念,有关自由的哲学并不是自由本身。一个人如果不是真的自由了,就是依旧不自由。身处牢狱中的人,不论这牢狱点缀得多美,仍然是不自由的。自由并不是一种陷入思维中的状态。思想不可能是自由的。思想乃是记忆、知识及经验的产物,它永远是历史的成果,而且不可能带来自由,因为自由只有在活生生的当下、在日常生活里才会出现。自由不是从某个东西之中解脱出来。从某个东西之中解脱出来,只不过是一种反应罢了。

人类为什么会赋予思想这么高的重要性?思想往往会形成概念,然后人就按照这些概念而活。形成一些意识形态,臣服于这些意识形态,乃是世上显而易见的事。希特勒的纳粹运动便是其中一例。再如宗教组织,包括天主教、印度教、基督教的新教等等,两千年来都在通过宣传确立自己的意识形态,而且不断地经由威胁及承诺驱使人臣服其下。你可以在世界各地观察到这种现象,你会发现人类一向赋予思想过高的意义及重要性。愈是学有专精,智力愈是高超,就越重视思想。因此我们现在要问的是:思想真能解决人类的问题吗?

心理革命

世界各地都有暴力问题,不单是巴黎、罗马、伦敦、哥伦比亚,此地以及其他各地也都出现了学生抗争,而且黑人与白人、印度教徒与回教徒,也越来越彼此仇视。人心之中不知怀着多少的残忍与暴力,虽然外表上看来很有学养,反应有节制,口里不时祈求着和平的降临。这份暴力,就是宗教派别、政治及种族界分造成的结果。

这份深埋于人心深处的暴力,可不可能得到彻底的改变及转化,好让人们活在和平的氛围里?人心深处的暴力显然是从动物性及社会承继而来的。人类已经把战争视为一种生活方式了,虽然各地偶尔有一些反战论者持着标语反对战争,但总有一些人是爱好打仗的!或许有人不赞成打越战,不过他们还可能为了别的议题而抗争,引起另一种形式的战争。因此,人类已经接受了内心及外在世界的争战,也就是冲突,并视其为一种生活方式。

人类的显意识及潜意识里的心态,制造出了相对应的社会结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接着我们又要问了:人类有没有可能在适应教育、接受社会规范及文化熏陶之下,同时产生心理上的真实革命?

心理上的革命有可能立即出现吗?不是在未来,也不是渐进式的,因为房子已经失火了,你不可能慢条斯理地谈论着如何救火的问题:你已经没有时间了,而且时间本来只是一种幻觉罢了。因此,什么能真的令人类改变?什么东西能够让身为人类的你我真的改变?难道必须依赖奖赏与惩罚吗?这些方法早就试过了。地狱的惩罚、进天堂的承诺等等,这些方法都用过了,但人类并没有多大改变,他仍然善妒、贪婪、暴戾、迷信、充满着恐惧。单凭内在或外在的动机,并不能带来彻底的改变。透过理性分析来了解人为什么会如此暴戾、恐惧、贪婪、好斗、野心勃勃——分析是一种很容易的方式——难道就能带来改变吗?很显然不能。那么到底什么方式才能带来立即而非渐进式的心理革命?对我而言,这似乎才是最重要的人生议题。

分析者与被分析之物

分析——专家学者的分析或反省式的分析——并不能带来解答。分析一向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大量的洞见,你的分析一旦出了错,接下来的分析就会跟着出错。如果你的分析得到了某种结论,而你立即从这个结论往下推演,那么你也受到了阻碍。此外,在分析之中还有“分析者”与“被分析之物”的对立问题。

若是不透过动机分析或对肇因的探究,我们要如何才能带来心理上的彻底革命呢?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出自己愤怒的原因,但这并不能制止你的愤怒。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出战争的起因,包括经济上的、国家的、民族的、宗教上的议题,或是政治人物的颜面问题、意识形态等等的问题,但我们仍然在互相残杀。五千年来已经出现过一万五千场重大的战争——我们到现在仍然没有爱,没有慈悲。

一旦洞察到这个问题的真相,我们不可避免地会面临“分析者与被分析之物”、“观者与被观之物”、“思想者与其思想”之间的界分是否真实的问题。不是理论上而是真的有这样的问题吗?这个“观者”——这个让你产生“看与听”的存在中心——是否只是一个把自己与被观之物分开来的概念性存有而已?如果你说你在生气,那么这股怒气与那个知道自己正在生气的存有,是不是真的有区别?那股暴力不就是观者的一部分吗?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必须试着去了解它。我们若是关心当下立即产生心理上的革命——不是未来才产生一些变化——这个议题,就必须试着去了解问题的核心:这个所谓的“观者”、“我”、“自我”、“思想者”或“经验者”,与被观之物、经验或思想真的有差别吗?当你在看着一棵树,观察一只飞鸟,欣赏水面上的月光时,那个“经验者”真的有别于他所看到的一切吗?当我们在看一棵树时,我们是真的在看它吗?请再随着我探究一下。我们可曾直接地看过一棵树,还是只透过知识组成的意象或过去的经验在看它?你可能会说“是的,我知道它的颜色有多美,形状有多么好看”,但你只是在通过记忆、通过以往对它的感觉,再次享受起那份快感罢了。你可曾观察过那“观者”与“被观之物”的差异?除非你曾深入于这个议题,否则接下来要谈的事很可能被你疏忽掉。其实只要“观者”与“被观之物”是分开来的,冲突就一定会出现。只要心中一产生对去年秋色的回忆、认知及意象,“观者”与“被观之物”的界分及冲突就出现了。制造出这种界分的正是思想本身,假如你看着你的邻居、你的妻子、你的丈夫、你的男友或女友,不论眼前是谁,这时你能不能不带任何意象或过往的记忆,直接看着这个人?因为如果带着某种意象去看此人,你们的关系就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两组意象所形成的间接关系,只有概念性的关系,而没有真实的关系。

人类冲突之源

我们都住在概念世界里,住在一个由思想构成的世界里。我们总试图借着思想来解决所有的问题,从最机械化的到最深层的心理问题。

如果“观者”与“被观之物”的确有区别,那么这种区别就是人类冲突的源头。当你说你爱某人时,那种感觉真的是爱吗?其中必定有“观者”与“被观的对象”之间的界分?这种“爱”本是思想的产物,一定会造成界分的概念,因此并不是真正的爱。

思想是不是我们用来解决所有人类问题的唯一手段?或许是的,我们正在质疑这件事,我们并没有立刻下结论。也许除了机械性的、技术性的或科学性的问题之外,思想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当“观者”即是“被观之物”时,冲突就停止了。这种情境很容易发生,而且很平常;每当重大危机出现时,“观者”与“被观之物”的界分就不见了,这时行动会立即产生。假如一个人的生活里出现了重大危机——我们总是在逃避危机——他根本没时间去思考这件事。在这种情况之下,脑子里虽然还有许多老旧的记忆,故而无法立即做反应,但行动已经产生了。这时心理上已经出现了立即的革命,也就是“观者”与“被观之物”的界分不见了。换句话说,我们一向活在过往的历史里,所有的知识都属于过去的历史,人终其一生都活在过去,活在已经发生过的事物里面——从其中再产生出“过去的我是什么”,以及“我将来应该怎么样”等等的想法。人生基本上就是奠基于昨日的种种,而“昨日的种种”只会使我们变得无感,剥夺掉我们本有的天真与易感性。因此,“昨日的种种”便是那“观者”本身,“观者”的心中充斥着一层又一层显意识及无意识的记忆。

观察自己与认识自己

全人类都存在于我们的显意识及深层的无意识里。每个人都是数千年的演化成果。这些记录,人类所有的历史、所有的知识及过往的一切,全都深埋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如果你能深入地探究,就会发现它们,因此自我认识才会变得那么重要。“自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二手货,我们不断地重复别人的话语,不论是弗洛伊德或任何一个专家的见解。如果你真想认识自己,绝不能借着专家的眼睛来看自己,你必须直截了当地观察自己。

你如何能在不成为“观者”的情况下来认识自己呢?你所谓的“认识”到底是什么?——我现在并不是在说双关语。我是在质疑我们所谓的“认识”到底是什么?什么时候我们才是真的在认识一个东西?我们可以说我“认识”梵文,我“认识”拉丁文,我“了解”我的妻子或丈夫。我们可以学着去认识一种语言,但我真的了解我的妻子或丈夫吗?当我说我了解我的妻子时,我会不会立即产生一个有关她的意象:这个意象永远属于过往的历史,这个意象会阻碍我对她的观察——她目前可能已经有所改变了。因此我真能说我“了解”吗?当你问道“我能不能在不形成观者的情况下来认识自己”,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这是十分复杂的一件事:我学着认识自己,在学习的过程中我累积了许多有关自己的知识,亦即过往的一切,然后我又继续累积对自己的认识。我经由这些累积的知识来观察自己,并试图对自己产生一些认识。这个做法行得通吗?显然是行不通的。

观察自己与认识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观察是一种不间断或不累积的过程,“自我”则是一个不断在改变的东西,它总是有新的想法、新的感觉、新的变动、新的暗示、新的迹象。观察并不是与未来或过去相关的一种状态,我不能说我已经观察到了,或是我将要观察。因为心永远处在一种不断观察的状态里,它永远活在当下,永远是新鲜的,它不被累积下来的知识败坏。如果你深深地探索下去,就会发现存在的只有不间断的观察而非知识的累积,然后心就会变得异常警醒、敏锐,因此我永远无法说我“认识”自己,任何一个人如果说“我认识”,显然就还不认识什么。观察乃是一种活跃而不间断的过程,它跟已经有所认识是无关的。我“认识”为的是在已经学会的东西上再添加一些东西,但若想观察自己,就必须拥有观察的自由,可是如果经由过去的知识来进行观察,自由就被否定了。

提问者(以下简称“问”):为什么“观者”与“被观之物”的界分会导致冲突?

克里希那穆提(以下简称“克”):是谁在付出努力?只要有努力,只要有矛盾,就会有冲突。因此,在“观者”与“被观之物”之间,难道没有对立性吗?这并不是一种意见上的狡辩,你自己去观察一下就知道了。假如我说“这是我的”,那么不论那是财物、性、权力或工作,都会出现因界分而造成的抗拒,如此一来就起了冲突。当我说“我是印度教徒”、“我是婆罗门”或这个那个时,我已经在自己的周围建构了一个世界,一个我认同的世界,于是界分就产生了。很显然,当一个人说他是天主教徒时,他已经把自己和非天主教徒做了区分。所有的区分,不论是内心的或外在的,都是在助长敌意。现在问题又出现了,我能不能既拥有一些东西,又不会制造敌对、矛盾或冲突?还是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次元,可以完全消弭掉“所有权”这个东西,达到真正的自由之境?

问:我们有可能不带着任何概念而行动吗?你有可能进到这间房子里,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而不带有任何对这把椅子的概念吗?你似乎在暗示我们不能有任何概念?

克:也许我没有解释得很仔细。人当然得有概念,譬如我问你住在哪里,你一定会回答我,除非你有健忘症。“告诉我”这件事,就是源自于概念或记忆,而人必须有记忆和概念。不过概念也会助长意识形态,带来灾害——你是美国人、我是印度人等等。你信奉一种意识形态,我信奉一种意识形态,这都只是一些概念罢了,但我们竟然会因此而相互残杀。即便是在同一间实验室里研究科学的伙伴,也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在人类的关系之中,概念到底有没有任何地位?这又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了。所有的反应皆是概念,所有的反应也就是:我有一种想法,然后我依照这个想法去行动。首先我产生了一种想法、一个公式或基准,然后就按照它来采取行动。因此,在概念、想法与行动之间,一定存有界分。处在概念这一边的是“观者”,行动则是在观者之外的另一种东西,于是界分与冲突就因此而形成了。这时又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受限的、从社会背景里产生的心智,是否能摆脱掉概念思考,以不机械化的方式行动?我认为这是有可能的,但我说有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我说这是有可能的,而且这就是冥想:探索心智有没有可能完全安静下来,从所有的概念思考中解脱出来,只有在需要用它的时候才产生思想。我现在是在用英文说话,这是一种自动化的过程,但是你能不能彻底安静地听我说话,心中没有任何念头?你一旦“试图”去达到这种状态,思想就出现了。我们有没有可能在看着一棵大树或麦克风时,心中没有任何念头?念头指的就是思想或概念。看着一棵大树而没有任何思想,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可是看着一个朋友,一个伤害过你、奉承过你的人,而不带着任何成见,就很难做到了,这意味着你的脑子是安静的。虽然它也会有反应,迅捷的反应,不过仍然可以安静到完整而彻底地看着跟前这个人。只有处在这种状态,你才会对他产生真正的了解,然后才会有完善的行动。

问:是的,我想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

克:很好,不过你真的必须实践才行。人必须认识自己,但接着又会产生“观者”与“被观之物”、“分析者”与“被分析的对象”之间的界分问题。有一种观察的方式可以免除这些问题,那就是立即的了解。

问:你现在正试图用语言来解释一个语言无法传达的状态。

克:因为你我都懂得英文,所以我们才用语言来沟通,若想正确地进行沟通,你我必须同时具备热切而又专注的品质才行,否则我们是无法真的产生交流的。假如你我正在说话而你却朝着窗外观望,或者你很认真而我一点也不认真,那么这类情况都会让沟通停止。因此,传达一个你我完全不熟悉的东西,是极为困难的事。不过有一种沟通的形式并不需要借助语言,但只有当你我都很认真、专注与直接,而且双方的心智都处在同样的层次、同样的节拍,它才会出现。那时就会形成一种非语言性的“神交”;那时我们就可以安静地对坐,但不是你的寂静或我的寂静,而是我们共同的静谧;那时或许就会出现真正的神交了。不过这种要求也许太高了一点。

人心该如何摆脱恐惧

没有依赖的人生

我们有这么多错综复杂的问题,很不幸的是我们往往会依赖别人,譬如专家学者,来解决这些问题。世界各地的宗教已经提供了各种逃避这些问题的方法,此外科学也被视为可以帮助人类解决这些问题的方式之一,或者教育也能解除这些问题。可是你会发现这些问题不断在增长,而且变得愈来愈紧迫、复杂,好像永无止境似的。你会逐渐发现我们谁也无法依赖,不论是僧侣、科学家或专家学者都无法依赖。这些人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因此你必须独自去探索它们:战争、宗教信仰的分歧、人与人的对立、人性之中的暴力等等。这一切都在持续地发生,恐惧与痛苦也一直在继续增长。

你会发现你必须亲自去探索这一切,你也会体认到根本没有所谓的“权威”可以依赖。任何一种形式的“权威”(除了科技上的专业权威之外)都失效了。人类把这些“权威”视为能带来和平的工具或引领者,可是因为他们失败了,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所以才会普遍出现对“权威”的反叛。包括宗教与道德上的反动。你会发现美国这个不到三百年历史的年轻国家,在尚未成熟之前已经出现了衰败的迹象:处处皆是失序、冲突与困惑,还有无法避免的恐惧与痛苦。这些外在事件必然会迫使人为自己寻找答案,可是你必须把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重新开始,并且意识到没有任何一个外在的权威可以帮助你。没有任何信仰、宗教派别或道德准则可以带来真正的帮助,过往的救主或经典已经失去了重要性。人被迫靠自己进行检视、探索与质疑,这样人心才能变得清明:它不再受制、颠倒或扭曲。

然而我们真能靠自己来发现正确的答案吗?我们的心是如此的受制,它真的能获得最终的自由吗?包括显意识与无意识在内?

关于恐惧

人心能摆脱恐惧吗?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一个议题。人心能不能从富有感染性的恐惧之中解脱出来?让我们来探索一下。不是一种理论上的探讨,而是真的觉察到自己的恐惧,包括生理及心理的、显意识及无意识底端的恐惧。有没有这个可能性?你或许能觉知到生理上的恐惧——这比较容易办到,但你能否觉察到无意识底端的恐惧?

任何一种形式的恐惧都会污染心智,令其颠倒,带来困惑与神经官能症。处在恐惧之中,心是不可能清明的。我们要切记的一点是,无论怎么仔细地分析恐惧或创立对恐惧的种种理论,最终我们还是会害怕。但如果我们能深入地探究它,真的去体察它,或许就能彻底解除它了。

某些恐惧是可以被意识到的。“我怕失业。”“我怕我的妻子会跑掉。”“我害怕独处。”“我怕没有人爱我。”“我怕死。”等等。此外我们也害怕面对人生显而易见的乏味、无意义以及永无止境的沉溺,还有受教育、到工厂或办公室上班谋生,养育子女,偶尔享受一下性爱的愉悦,以及不可避免的痛苦与死亡所带来的厌烦感。这一切都会助长恐惧,显意识的恐惧。我们能不能面对所有这类的恐惧,穿越它们,而不再感到害怕?我们能不能扫除这一切,得到真正的自由?如果做不到,那么显然我们就会继续活在焦虑、自责、不确定感之中,而且会有越来越多的烦恼。

然而恐惧到底是什么?我们真的认识恐惧吗?还是只有在它结束之后我们才发现自己有过这种情绪?去弄清楚它是很重要的事。我们可曾直截了当地接触过恐惧,还是我们的心已经对它习以为常,而且永远都在逃避它,因此从未跟所谓“恐惧”的东西有过直接的接触?如果你能接受自己的恐惧,那么当我们共同探索它的时候,或许就能对它产生直接的了解了。

恐惧到底是什么?它是怎么产生的?它的结构及本质是什么?譬如我们刚才举出了害怕舆论这件事,这里面其实涉及了好几种东西,包括怕失业等等。这类的恐惧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它是不是时间的产物?如果我已经了解了恐惧的起因,它会不会因此而消失?它会不会因为探索、分析及寻找到起因而消失?譬如我怕某种东西,就说是死亡好了,或者我怕明天过后会发生的事、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但是让这份恐惧延续下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也许做错过某件事,说错过某句话,一些属于过往历史的事,或者你很怕未来可能会生病、失业等等。因此我们有属于过去的恐惧,也有属于未来的恐惧。属于过去的恐惧是已经发生过的,属于未来的恐惧则是可能会发生的。

为何你会感到恐惧

然而是什么东西令过去的恐惧以及未来的恐惧继续存在呢?很显然是思想——有关过去种种的回忆,或者某个曾经有过的病痛可能在未来复发等等。恐惧是由记忆及思想支撑的。忆起过去的痛苦或快乐,会让恐惧延续下去,得到滋养与支撑。有关未来的苦与乐,也是一种思维活动。

我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感到恐惧,因为它可能造成未来的某种结果。因此,思想就是一种心理上的时间感,这是非常明显的事。思想造成的心理时间感与外在的时间是两回事。

把时间划分成昨日、今日及明日的思想,助长了心中的恐惧。思想制造出了当下与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之间的界分。思想借由心理上的时间感促成了恐惧,思想就是恐惧的源头,思想也是痛苦的源头。我们接不接受这个观点?我们是否能真的看到思想的本质、运作的模式,以及如何制造出整个过去、现在、未来的结构?我们是否能认清思想经由分析而发现了恐惧的肇因,但必须经过一些时日才能达成,所以根本没有解除恐惧?在恐惧的肇因与恐惧的止息之间,往往会产生恐惧的行动。譬如一个暴戾的人发明了无暴力的理论,他说:“我有一天会变得平和。”其实他只是在播下暴力的种子。因此,我们如果利用时间——也就是思想——作为解脱恐惧的工具,我们就永远也无法解除恐惧了。恐惧是不能经由思想解决的,因为助长恐惧的就是思想。

恐惧的真面目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如果思想不是脱离恐惧的方式,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我们必须很清楚地去探索这个问题,不是在头脑里想一想就算了,也不是赞同与否的问题。而是必须深入探究它,如果我们够认真的话。因此思想就是助长恐惧与快乐的一种东西。假如我们认清了思想会助长巨大的恐惧感,而且根本无法解除恐惧,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我希望你能自己回答这个问题而不是等着我。如果你不是在等着我回答,你就会面对它,而它势必会带给你挑战,所以你必须回应它。但如果你以老旧的反应来回应这个挑战,那么你会怎样——你其实仍然在害怕。这个挑战是崭新的、立即的,而思想只会助长恐惧,思想无法止息恐惧,那么你该怎么办?

首先,当你说出“我已经了解了思想的整个本质与结构”时,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你所谓的“我了解了”,“我已经了解它了”或“我已经发现了思想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个会说出“我已经了解了”的心智,到底是处在什么样的状态?

请仔细听我说,不要下任何论断。我们现在要问的是:思想真能了解任何事吗?你告诉了我某件事,譬如你为我仔细说明了现代生活的各种复杂层面,于是我说:“我明白了。”这不仅只是字面上的了解,还包含对整个内容及深层面向的体认,因此我认清了人类是如何深陷于神经质的、官能症式的恐怖状态里。如果我们是以所有的感官、神经系统及知觉在了解这件事,那么我们就再也不会陷入其中了。我一旦体认到眼镜蛇的危险,就不可能再靠近它了。即使我再靠近它,我的行动也是截然不同的。因为我已经了解了它。

因此,我们是不是真的了解了思想的本质、思想的产物,亦即恐惧与快乐?我们是否真的有所领会?是否确实知道它是如何运作的,而不只是理论上的认知,或字面及逻辑上的理解?如果我对字面的解释已经心满意足,那么我就是在玩文字游戏。但如果这些解释可以让我直接觉知到那个被描述的对象,那么截然不同的行动就会产生。(就像一个正在挨饿的人,他真正需要的是食物而不是你对食物的描述。)

当一个人发现了思想是如何在助长恐惧时,会发生什么事呢?当你对一个饥饿的人描述食物有多好吃时,他会有什么反应?他可能会说:“不要对我描述食物有多好吃,赶快把它拿给我吧!”这时你必须有立即的行动而非理论。因此你如果说“我了解了”,就意味着你不断地在认识思想、恐惧及快乐,你的行动是从这种持续不断的认识之中产生的。如果你能如此去认识恐惧,恐惧就会止息下来。

某些恐惧从未被揭露过,它仍是深埋在内心底端的秘密,那么意识心要如何揭露它们呢?通常意识心必须借由梦境来觉知这些恐惧带来的暗示,但是当人们梦见它们时,是否能诠释得清楚?如果一个人无法靠自己来了解它们,就必须依赖外在的诠释者,但这个诠释者也只能依据自己的方式或专业训练来加以解析。另外还有一种情况是自己一边在做梦,一边在解梦。

但人为什么会做梦?专家说人必须做梦,否则就会发狂,我可不能确定人是不是必须做梦。我们为什么不能在白天清醒时开放地觉知无意识里的暗示或提示,这样我们就根本不必做梦了?如果我们在睡觉时还不停地做梦,我们的心就不可能安静,不可能更新。因此,心有没有可能在白天完全开放,保持警醒和觉知,以便让深埋的恐惧带来的暗示及提示被观察到、消化掉?

白天如果能留意地觉知一言一行以及所有发生的事,我们深埋的恐惧及表层的恐惧就会暴露出来,然后你的睡眠才会彻底安详,没有一丝的梦境,而且隔天早上起来,你的心会变得十分清明、无邪而活泼。这并不是一种理论——试试看就知道了。

问:如何才能把深埋的恐惧带到表层意识?

克:你可以观察自己是否警醒、敏捷,是否注意到无意识乃是过去种族记忆的储藏库。譬如我是在印度出生的,属于所谓的婆罗门阶级,其中有各种的偏见、迷信及道德规范等等,包括个人性的以及集体性的,这些东西全都深埋在无意识底端。这便是我们一般所谓的“无意识”,专家学者或许会给它另一种名称,其实我们一般老百姓自己去观察一下就知道了。然而这一切要如何才能揭露出来呢?你要怎么去进行这件事?如果你是犹太人,那么你的无意识里一定有深埋的犹太教传统,如果你是天主教徒,那么有关天主教的一切,也一定埋藏在你的无意识底端。那么,你要如何不借助梦境来揭示这些东西?

假设白天里你都很警觉,能察觉思想的活动,觉知自己是如何说话,如何走路,如何反应,如何摆姿势等等,那么所有深埋的东西很容易就会暴露出来。这不需要花什么时间,因为你已经不再抗拒什么,也不再刻意挖掘什么,你只是一直在观察与聆听。处在这种觉知的状态里,所有的东西都会暴露出来。但如果你说“我要保留某些东西,排除掉另外的一些东西”,那么你就会进入半睡眠状态。如果你说“我要把印度教、犹太教或天主教的某些好东西保留下来,然后让其他东西消失掉”,那么显然你仍然是受制的、执着的。因此我们必须让这一切都浮现出来而不带着任何抗拒之心。

问:这样的觉知是没有选择性的?

克:如果觉知之中带着选择性,你就是在阻碍它。但如果觉知之中没有选择性,那么一切事物都会被揭露出来,包括最深的恐惧、冲动及秘密需求。

问:我们是否该一天做一个小时的觉察练习?

克:如果我真能觉知及留意,就算是一分钟,也足够了。大部分人都不怎么留意,但注意到自己没有在留意,就是一种觉知了,不过刻意培养觉知也并不是真的在觉知。我可以花一分钟的时间去觉知内心发生的事而不带任何拣择性,只是很清晰地去观察。我也可以花一小时去练习觉知。却并没有真的在留意,结果是一个小时之后所有的习性又重复出现。

在每个当下真实地觉知

冥想不是逃避

前几天友人告诉我说,冥想在现今的美国社会并没有什么重要性,美国人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冥想。我很奇怪为什么冥想与行动会被如此划分开来。我们总是陷在这种二元对立和四分五裂的观点里面。在印度,人们对于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抱持着某些观点,有的人注重行动,有的人重视知识,有的人则着重于智慧,等等。这样的界分势必会造成臣服、局限与矛盾。

我们若想探讨冥想的问题——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对讲者而言甚至是最重要的人生议题——就必须了解这个名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字典上对这个词下的定义是:“仔细思考”、“深思熟虑”、“深入探究”等等。印度与亚洲国家似乎垄断了“冥想”,就好像冥想的深意及结局都受到他们掌控似的,这显然是很荒唐的事。当我们谈到“冥想”时,必须先厘清这里面有没有逃避人生的成分,包括对日常差事以及对人生的乏味、焦虑与恐惧的逃避,或者,冥想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罢了。我们到底是在借由冥想逃避这个疯狂而丑陋的世界,还是冥想本身就是去了解切实的人生及行动。如果我们想逃避人生,那么日本的禅寺或其他宗教体系都为我们提供了一些修行派别。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这些修行派别那么诱人,因为人生确实丑陋、残忍,充满着竞争性与无情,它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很可能不假思索地轻易就接受了印度瑜伽或是它们的咒语,因为这些东西承诺了奖赏以及某种因逃避而带来的满足。因此我们必须十分清楚我们关心的并不是逃避,不是借由冥思、空想、药物或咒语来逃避人生。

在印度,重复诵念某些梵文字句就是所谓的咒语,据说它们可以活化心智。其实这些重复诵念的咒语只可能令心智变得迟钝,或许大部分人都想变得迟钝一些,因为他们并不想面对人生的真相。人生真的令人不寒而栗,所以他们想变得糊涂一点。重复诵念咒语、嗑药、喝酒等等,的确会令心智迟钝一些。把心弄得迟钝一些便是所谓的“静心”,很显然这绝非真正的静心。迟钝的心不论怎么思索有关上帝、道德与美的议题,到头来仍旧是迟钝的、愚蠢的、沉重的。因此我们关心的并不是这一类的逃避形式。

冥想并不是人生的某个局部。它也不是逃到寺庙里,或是在一间屋子里静坐十分钟、一小时,试图借由专注来学习冥想,但却在其他的时段里继续做个丑陋的人。人们把所有的丑陋摆到一边,变成了一个无法觉知真相、缺乏智慧的人。若想了解真相是什么,你的心必须非常敏锐、清晰及精确,不是苦行之下的扭曲之心,不是聪明狡诈,而是以毫不扭曲的纯真及易感来观察一切事物。一个塞满知识的心,同样也无法觉知真相。只有能彻底进行观察的人,才办得到。观察绝不是知识的累积,观察乃是不断在进行的一种活动。

同时心智与身体还得保持在高敏感度的状态。你不能一边拖着臃肿的身躯,满腹酒肉,一边企图静心冥想——这是毫无意义的事。因此,心智必须是高度警醒的、灵敏的、理智的,但不是由知识中产生的理智。

冥想的真谛

活在这个辛苦的世界里,人类如此深陷于不幸、痛苦与暴力之中,我们还有可能让心智变得灵敏、理智吗?这便是有关冥想的第一个重要议题。第二,心智能不能保持合乎逻辑的、持续不断的觉知,没有丝毫的扭曲或神经过敏倾向?第三,心智能不能保有高度的纪律?“纪律”指的是“观察认知”,而非“锻炼”。“纪律”乃是一种不断在观察的活动——这个词的词根就是此意。一个有纪律的心看一切事物都很清晰、客观,既不情绪化,也不滥情。若想发现那不可思议的境界,展现出最高形式的爱,就必须具备这些条件。

社会是由我们创造出来的,我们又继而受制于社会。我们的心已经被不道德的道德所扭曲,而且严重地受到制约。因为社会鼓励暴力、贪婪、竞争、野心等等的心态,所以其道德根本是不道德的。社会里面很难找到爱、关怀、温柔或情义,而社会认定的值得尊崇的事物,根本就是一种失序。一个经过数千年的训练,已经习惯于臣服、接受及顺从的心,是不可能保持灵敏或具备真实美德的。我们都深陷于这个桎梏中,因此,美德到底是什么?——这是我们必须拥有的一种东西。

缺乏正确的数学基础,数学家是无法进行深入研究的。同样的道理,若想探入那个截然不同的次元,也必须打下正确的根基。这根基就是美德,也就是秩序——不是社会认定的那种失序的秩序。缺少了秩序,心智怎么可能变得灵敏、活泼、自由?

美德与爱

美德显然不是臣服于某种模式的重复行为,但这样的行为已经被美国或其他地方视为一种值得尊崇的德行了。我们必须很清楚地认清美德究竟是什么。美德如同爱、谦卑一样,是不能被培育出来的,只有当我们了解了什么不是美德之后,美德——其本质、美与秩序——才会出现。只有透过反面,我们才能弄清楚什么是正面。我们不能为美德下个定义,然后去模仿它,就算完事了——这并不是美德本身。培养各种形式的“应该怎么样”,便是一般所谓的美德——譬如非暴力的理想。但日复一日地修炼,直到这些所谓的美德变成一种机械化的反应为止,也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事。

美德如同爱与美一样,显然不是从累积的知识中产生的行动,而是在每个当下自发的一种东西。无论社会或我们本身,都出现了彻底失序的情况,但这并不意味我们心中有一个部分是井然有序的,其他的场域都是失序的。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二元对立,因此仍然有矛盾、困惑及挣扎。只要有失序,就一定会有选择性及冲突。只有困惑的心才需要选择,对事物了了分明的心是不需要选择的。假如我是困惑的,那么我的行动也将会是混乱的。

心若是能清晰地看待事物,没有任何扭曲。也没有个人的偏见,而且已经了解了失序的原因,从失序之中解脱了出来,这样的心就是有美德的,井然有序的——不是根据资本主义者或任何一个教派的主张,而是因为它已经了解了失序的整个内容。内在秩序与数学秩序十分相近。内在最高的秩序就是一种绝对境界,但它不能经由培养、锻炼、压抑、控制、顺从或臣服而达成。只有一颗井然有序的心,才可能是灵敏的、理智的。

我们必须觉察内心的失序,觉察其中的矛盾、二元对立的挣扎、相互冲突的欲望、意识形态上的追求及其虚妄的本质。我们必须不带有任何谴责、批判或算计地去观察眼前的“真相”。

譬如我看到的麦克风就是麦克风——不是一个我喜欢或不喜欢的东西,也不去想它是好是坏——我只是如实地看着它。同样的道理,我们在看自己的时候,也不去论断自己是善良的或不善良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为所欲为)。美德就是一种秩序,你不能依照某个蓝图来模仿美德。如果你这么做的话,就会变成失序与失德之人。

问:秩序是不是一种不失序的状态?

克:不是的。我们曾经谈过,了解什么是失序——不是字面上或头脑上的理解——便是从失序之中解脱出来,而失序就是冲突或二元对立的争战。从这份了解之中就会产生秩序——一种活泼的状态。你不能把这种活泼的状态画在纸上,然后去模仿它。

我们的心智是扭曲的、歪曲的,因为我们太花力气去生活、做事、行动及思考了。任何形式的费力都是一种失序。只要一费力去觉察,就不是真的在觉知了。当我走进这座大厅时,我虽然在觉知着一切,但并不费力。我觉知到这间大厅究竟有多大,窗帘是什么颜色,光线如何,里面的人以及衣服是什么颜色,我觉知到这一切而没有费力的感觉。如果觉知之中带着费力的感觉,就等于失去了觉知。

问:有某种东西可以使我变得有觉知?

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你从不知不觉变得有知有觉。假设你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在觉知,但是你意识到自己没有在觉知的那一刻,就是在觉知了。

客观地看待某个东西而不带着任何论断,是很容易办到的事。观赏一棵树、一朵花、一片云或是水面上的光影,观察它们而不带着任何论断或衡量,是很容易办到的事,因为这些东西并不会碰触到我们内心深处的东西。但若想以毫无衡量的心去看自己的妻子或教授,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我们对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有了某些既定印象。这些印象是经年累月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所造成的,其中有苦有乐,也有性爱带来的欢娱等等。我总是透过这些印象在看眼前的这个人,如果我是透过这些印象在看我的妻子或邻居——也许这位邻居是住在十万八千里外,那么我和他们之间还可能有真实的关系吗?如果夫妻都是透过既定印象看待彼此,那么他们之间还有真正的关系吗?这些印象多半源自于多年的经验累积起来的记忆,譬如对方的唠叨、耀武扬威、掌控性,或是对方带给我们的快感等等。透过这些记忆及印象,我说

“我认识我的太太”,或者她说她了解我,然而真是如此吗?其实我认识的只是一些印象罢了,我并不了解那个活生生的人,我只认识一些僵死的印象。

清晰地观看是没有任何既定印象的,也不带着任何象征或念头。试试看你就知道那种感觉有多美好了。

问:我能不能以这样的方式去看自己?

克:如果你带着既定印象去看自己,就无法觉知任何东西了。举个例子,我发现我有深埋的愧意,于是我说:“糟透了,我的心真是丑陋。”当我的心中出现这些念头时,我就是在阻碍自己进行观察。念头、象征或见解都会阻碍我们观察。要想认识自己,就不能有先入为主的想法、知识、象征或印象,这样我就能在每个当下真实地觉知了。

问:人有可能永远保持觉知吗?

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这是不是一种“贪”的形式?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的人生就不一样了。”因此你其实是起了贪念。不要去管你是否能永远保持觉知,试试看就对了。只要你开始觉知,就会发现保持觉知有多困难了。

问:(声音没有记录下来)

克:透过我身体的感官,会出现一种视像,心理上也会出现视像。当我看着眼前的某个东西时,为什么会把内心的记忆投射到我所看到的东西上面?

这一切都跟冥想有关。你不能说冥想是在这一切东西的结尾才出现的状态!这一切都是生活的一部分,而觉知这一切就是冥想,这便是冥想的美之所在。美不仅仅限于建筑、山丘的曲折线条、落日或夜月,也不限于文字、诗词、雕塑或绘画——美就在生活中。我们看见的任何一个事物之中都有美。

然而一个已经扭曲、破碎的心,还有没有可能清晰无碍地去看每一样东西?我们都是饱受折磨的生命,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我们的心已经饱受折磨,或者正在受折磨中——这样的心如何能清晰无误地去看事情?若想找出答案——我们是在觉知而非在口头上说说就算了,就必须深入探索“经验”这个东西。

每一种经验都会留下痕迹或残留物,留下一段痛苦或快乐的回忆。“经验”这个名词意味着“完成”某件事,但因为我们从不真正“完成”任何事,所以才会留下痕迹。如果你有了一次震撼人心的经验,而你彻底变成了那个经验,那么你就会从其中解脱出来,这样一来它就不会留下任何记忆的痕迹。

但为什么我们的每一个经验都会留下记忆,储存在显意识或无意识里?因为记忆阻碍了我们的清明及纯真。然而你又无法阻止经验的发生,如果你阻止它们,就会在自己的周遭筑起一道高墙,如此一来你就把自己孤立起来了。这是大部分人都在做的事。

因此,我们必须了解经验的本质与结构是什么。譬如昨天傍晚你看到落日的美景——玫瑰红的余晖照射在水面上,所有的树梢也都沐浴在这璀璨的霞光之中。你看着它,享受着它,四处充满着欢愉、美、色彩及深度,几秒钟之后你突然起了一个念头:“真是太美了!”于是你把这美景描述给某一个人听,你很想再拥有它,再拥有其中的美、享受及喜悦。也许你明天又回到原处,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点再一次地观赏落日,不过你是带着昨日的记忆在看着它的,因此眼前崭新的景象已经受到昨日记忆的影响。同样的道理,你可能羞辱我或奉承我,而那份羞辱或奉承就在我的心中留下了苦与乐的痕迹。因为我一直在借由经验累积一些记忆,所以我的心变得愈来愈粗劣、沉重、浓浊。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因此我能不能在听到你对我的羞辱时不立即产生反应,而能够留心地倾听、思考你的话语?当你说我是个蠢人时,你的话也许是对的,也许我真的是个蠢人,或者当你奉承我的时候,我也留心地倾听。如此一来,无论是羞辱或奉承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样心就能保持警觉。不论是羞辱、奉承、落日或任何一种事物的美,我们都警醒地觉知。因为心一直保持警觉,所以它一直是自由的,虽然它已经有过千万种经验。

问:假设某人羞辱你,而你却很仔细地聆听他在说些什么,这样等到你听完了之后,就知道他到底说得对不对了?

克:不!你其实立刻就知道了,因为你的心已经从过往累积的知识里解脱了出来,所以很清明。

问:那么它一定是警觉的……

克:当然。其中带有极大的喜悦,反之则不然。因为那样的心已经被扭曲,已经饱受经验的折磨,因此永远不可能是清新的、年轻的、纯真的、活泼的。

另外还有整个攸关爱的议题。你有没有思考过这件事?爱是不是思想的产物?爱能不能借由思想而培育出来,变成一种习惯?爱是一种享乐吗?我们所认识的爱,大多是一种对享乐的追求。如果爱是一种享乐,那么爱也一定有恐惧,不是吗?

但什么是享乐?我们并不是在否定享乐,我们并不是在说你不能享乐,如果是这样就太荒谬了。然而享乐到底是什么?你见到昨天傍晚的夕阳,在觉知到它的那一刻,你心中既没有苦也没有乐,只有与现实的立即接触。但是几分钟过后,你就开始思索这美景有多么令人愉悦。性也是同样一回事。你会建构一堆的意象及画面来对它左思右想,对它的妄想会带给你一种愉悦感。同样地,一想到快乐会消失,你就会生起恐惧,譬如未来可能会失业,单独一人。没有人爱,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等等。这种种思维的机制往往会引起痛苦与快乐的反应。

爱是否能像种植物一样加以培育?爱是否能借由思想而培育出来?我们已经知道思想会助长快乐及痛苦,我们必须去觉察什么是爱。觉察而不是累积别人对爱的说法,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我们必须觉察它、观察它才行。爱,绝不能借由思想而培育出来,爱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东西。

透过敏感度、理智以及从其中产生的秩序,我们的心就能了解失序是怎么形成的,然后就能摆脱掉它。从了解失序之中发展出来的纪律,往往能使我们巧遇所谓的“爱”这个东西——被政客、僧侣、丈夫或妻子摧毁掉的东西。

了解爱就是了解了死亡是什么。如果我们不让过去的种种死掉,如何能有爱呢?如果我们不让自己的形象或妻子的形象消失,如何能有爱呢?

这一切都是冥想的奥妙及美。觉察到这一切之后,我们就会巧遇某个东西:一种富有宗教情操的空寂之心。宗教并不是一种组织化的信仰——里面有神,有僧侣。宗教乃是一种心态,一种自由自在、天真无邪、彻底空寂的心——这样的心是没有任何局限的。

问:如果有人不具足这样的心会怎么样?

克:我们为什么会说“如果有人不具足”?那个“人”是谁?其实我们应该问的是:如果我不具足会怎么样?假设我没有这么敏锐、清晰的心,该怎么办?这不正是我们应该问的问题吗?我们的心是困惑的,不是吗?我们正活在困惑之中。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如果我很愚笨,先生,那么企图让自己的愚笨减轻一些、变得聪明一点,是没有用的。首先我必须知道自己是愚笨的、迟钝的。承认自己是个傻子,不是口头上说说,而是真的承认自己是个傻子。那么你就觉醒了,就不再是个傻子了。但如果你对自己的真相一味地抗拒,你的愚笨就会变得愈来愈严重。世人眼中最高的智慧就是变得非常聪明、非常复杂、非常博学。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在脑袋里装那么多的学问,为什么不把这些学问留在图书馆的书架上?计算机也是非常博学的。但博学跟智慧一点也扯不上关系。如实地看见事物的真相,包括我们内心里的东西,而不跟我们的真相起冲突,就必须有一颗极为单纯而富有智慧的心。我是个傻子,我是个说谎者,我很生气等等:我观察眼前的真相,我觉知着它而不去依赖任何一个权威,也不抗拒它,更不产生“我必须变得不同”之类的念头。

问:当我企图觉察时,我发现我就无法真的觉察了。

克:觉知是不是从不知不觉之中产生的?

问:不是的。然而到底是什么东西制造出了觉知,它是如何出现的?

克:首先,什么是觉知?当你在觉知时,你的头脑、你的心、你的神经系统、你的眼耳,是同时并用的。所谓的全然观照就是这种状态。若是没有任何抗拒,也没有审查或衡量的活动,全然观照的状态就会出现——你已经处在其中了。

问:但是它很少出现!

克:啊!我们又回到了老问题:“但是它很少出现!”我正要指出的是:我们大部分人都没有在觉知。不过下一次当你发现自己没有在觉知时,就是在觉知了,不是吗?因此,去觉知自己的不觉知就对了。透过无为的觉知你自然会出现正向的状态。透过对不觉知的了解,觉知自然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