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城雪
雪,这物,总是令人百般爱怜,它天生宛若女子是个尤物,因而关于它的家常就是花上些年岁也是乐道不完的。至于不得不放下心思去苦挨的那些苍白的冬日,光一沓因它缱绻的诗词曲赋,已足让我们围着炉火轻松消磨掉了。
说到雪,有个人我不说总是不快的,他便是郁达夫。这人,在当年的朋友圈里是被公认会享乐一派的。这一点,我也认同。我的根据是他当年在杭州城乘电汽车时,总免不了要多看几眼同车的那些娇美的女大学生,看也就罢了,心里面还一个劲的自我消遣着,兴致之高,恐怕少人可及。郁达夫爱结友,也好点酒,这让身为夫人的杭州第一美人王映霞可操足了心。有一天晚上,天空下着雪,郁达夫是照旧出门会朋友吃酒,一夜未归。王映霞心想这样的文人不归也就不归吧。翌日清晨,王映霞像往常一样打开自家宅门,发现有个“雪人”躺在门口,吓了一跳。上前仔细一看,傻了也愠怒了。那不是别人,正是郁达夫,裹着衣服,一身素雪,睡得很香……
郁达夫醉倒了。但,我是不信这种说法的,要是醉倒何以偏是在可以避风挡雪的宅门口,而不是结雪结寒的归路。因而,我更乐意深信是郁达夫乘了几分酒意,正欲抬手敲门,杭州城的几片夜雪猛的招摇了他,让这位深谙享乐的文豪放下了手,又不由得坐将下来。郁达夫心想,我真乃“风雪夜归人”啊,于是悠然的看着飘洒的城雪,又安静的睡了一场美觉。
雪,落在城里,再大再野,也莫过于是被人类臆想千年、一位怀揣柔情蜜意的大众情人,因而是很难能让活在城里的人们激生些许的胆怯来,或许这正是城市在对人类充当保卫者时可值得推崇的地方。然而也正因城市,我们缺失大自然所馈予的洗礼也愈来愈多,以至我们在养尊处优中淡忘了敬畏、淡忘了人类古拙的友善文明,彼此向着孤立、冷默生存。但倘若我们正身在一展无际、雪色皑皑浑然苍茫的天地间,那么,再强大的灵魂也会期待指引,再丑陋的灵魂也会禅悟人生,再孱弱的灵魂也会感恩存在。
将尽的二月天,我乘坐的列车疾速在齐鲁大地,窗外久久展现的便是这种雪色皑皑、冰封千里的浑然苍茫。面对大自然这一可以信手拿捏的造化图景,我在一边唐突一边惊叹中,便将近有三个时辰的目光都留在了那片苍茫里。这样的天地,遇上一些灵魂是预料之中的,第一个前来的是啖雪吞毡的苏武,接着便是岑参,甚至岳鹏举。这些灵魂在八千里的风雪路上有的直面生命无常,有的奈何人生戏谑,有的饱尝人情百味,继而在苍茫中领悟,在苍茫中珍惜,在苍茫中平和,又在八千里的历史苍茫间一一止息,止息成一抔尘土。
在这里,我很想提及的一个灵魂便是岑参。唯有的一点理由是,岑参算是一个对人情深怀暖阳的人。这一年是唐玄宗天宝十三年,岑参带着自己的理想第二次来到萧瑟的西北边陲,以充任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那么,他来了,前任判官自然就得走。当时的岑参,对于一个看起来只是同事关系的前任,应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陌生人,送别场上完全可以佯装作势一下了事,甚至还可以摆出干脆不送的姿态,至少是没有必要对自己不太熟的人那么有人情味。但,他是岑参。那一日,辕门前大雪滂沱、天寒地冻,羌笛萧萧,斑马鸣鸣。岑参站在轮台的东门望着前任远去的背影,又看看雪上刚刚落下的几行马蹄印,一时难掩怆然:“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忽然,一行齐整的蹄印闯入眼中,我惊愕起来。急忙着稳了稳神,原来那些墨点般大小的蹄印是集聚在一起的数十坟冢。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想:还好,幸好不是孤坟,在此安家的这些魂灵幸好有着心照不宣的依靠,不然,在这辽阔的齐鲁大地孑身朔风密雪,该是多么的寒冷与多么的落寞。对坐的一位长者显然也发现了这些坟冢,对我不禁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好像也在说,它们还好。在我礼貌的回敬后,我与老者又将目光重新交付于绵延的苍茫。
是的,还好,一切看起来并不那么太坏。还好有着苍茫,有着城雪,有着可以轻易消融掉结在我们内心那么点可悲的孤立与冷默的丘壑。因而,立于苍茫,立于城雪,立于大自然的丘壑,我们在莫名的确信同类的信任似乎已经荡然无存后,终于有了摈弃彼此孤立与冷默的勇气:我们寒暄,微笑,拥抱,相助……一切显得那么遥远却很熟悉,显得那么陌生却很亲切。
二月天的冬,总让人不能小看,这个时间里的冬味比起过往的几月要浓烈的多。这不,经过齐鲁大地的苍茫没几日的光景,北京城又飘起了雪。生活在北方的人们与南方的人们对雪的喜爱是一样的,在雪还未落下时,走在街头,你总能轻易听到“看这天,就要下雪了。”这时,你寻着声音也总会看到一张面朝着天的笑脸。但,如今的人们对雪的热情恐怕也只剩这么些许了。每次雪后,为自己拍上几张雪照,转上几圏,唏嘘一下,甚者呢,也莫过于再扔出几个拳头大小的雪球,以示内心的喜悦后,便算是完成了与雪的一次亲密拥抱。而后,只要人能到达的地方,再成景再可观的雪色都会被闹哄哄的人儿们一铁铲一铁铲的铲去,一笤帚一笤帚的扫去,稀稀落落,斑斑驳驳。由此,你不免会有些悲悯,甚至会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起我们对雪的情怀。
但无须揣测的是,这便是城雪的命运。因而这样的尤物似乎本该对要去的地方有所选择,至少不该贸然闯入诸如这么一块块被人类高度约束与戒备的土地——城,或说围城。围城,便是一种对峙,一种以小人的视角对城外世界放弃信任、冷默相峙:我们的领地,诸蛮勿扰。至于你——雪,倾国倾城那又怎样?如何待你,由不得你,因为你干扰了我们的城,干扰了我们的规矩。此种围城逻辑,似乎也让我们真的领悟了些什么:我们,又何尝不是一座座围城。
我很是害怕这样无休止的思想下去,害怕这样一次次无休止的遇上竭力否定却愈发明朗愈发发生的围城人性,却偏偏又很难寻得一个中庸办法将这一沉重了以解脱,作罢。于是,我索性又想,若是做得个郁达夫,想必是自在的。有酒便享酒,有雪便享雪,张弛之中,人性丰盈。
此时,我的篦室赫然光亮起来,即便天色近暗。原来,这一场二月雪来得远比我预料的急迫,才不过大半天的工夫,偌大的京城便已银装素裹,让个夜了然失色。这样的情形,天恐怕是一时难得安寝了;至于雪,其兴致之高,也是寻不到丝毫消停讯息的,俨然“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着实撩拨的人有些不行。于是,我推开门,一头钻进雪里。
果然,雪是想象的浓烈,密密匝匝,瞬间将我淹没。看一看来路,白茫茫的一片灰白天地,再一看去路,同是一片灰白天地。既如此,已没什么好回头的。紧束一下渐宽的衣着,再拍打一下身上的积雪,待一切妥帖后,重又钻进雪里。
忽然,脚下一滑——只见一张暖暖的笑脸迎了上来,我忙连连抱以谢意:“不要紧,不要紧。”但,对方没有回话。心想,可能是风雪太大。我于是边站起身边有意的提了提嗓门,正欲重新致谢,不禁一怔。
原来,那是一个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