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长久性的终结
第一章 第800个世代
从20世纪70年代到敲开21世纪大门的这30年间,千百万个心理正常的普通人面临着一种急剧的变革。在这期间,来自全世界最富裕、技术最先进的国家的人们都发现越来越难以适应变革时代的要求。对他们而言,“未来”似乎来得太快、太猛烈了。
本书要谈论的就是这样的变革以及我们如何应对这样的变革。在未来即将到来之际,有些人满心欢喜地迎接变革,有些人则拼命抗拒,唯恐避之不及。我撰写本书旨在阐述我们应对变革的能力,探索未来及其带来的冲击。
过去的300多年,西方社会经历了一场变革的大风暴。这场大风暴到目前为止不仅未见缓和,甚至有日渐加剧的趋势。这场大风暴以排山倒海之势和前所未有的冲击力,横扫所有高度工业化的国家。风暴所经之处,留下的是一片光怪陆离的社会景观,包括迷幻教堂、自由大学、北极圈科学考察站,无奇不有。
这样的变革也造就了一些怪异的人群:12岁的小孩俨然一副大人模样,50岁的成人却似返老还童;有钱人故意装穷;有的计算机程序员靠兴奋剂提神;穿着脏衣服的无政府主义者变成愤怒的妥协主义者,身着白衬衣的妥协主义者却变成愤怒的无政府主义者;结婚的僧侣、无神论的传教士、犹太裔的佛教徒……我们有波普艺术,也有欧普艺术;有视觉艺术,也有超视觉艺术……此外,浪子俱乐部、同性恋电影院、麻醉剂、镇静剂、愤怒、富裕、健忘等统统出现。
除了援用心理分析的陈词滥调以及存在主义的晦涩用语之外,我们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解释这种令人费解的怪现象?不可否认,一个奇怪的新社会已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是否能了解、控制这个新社会的发展呢?我们到底如何应对呢?
乍一看,这些变革令人眼花缭乱,但如果我们冷静地注视和思考一下,那么这些令人惊诧不解的怪现象就显得容易理解了。事实上,这种加速的变革不仅仅冲击了某些工业国家。这是一种强劲的力量,深深穿透每个人的生活,强迫我们去扮演一种新的角色,使我们的心理蒙受病态的不安。我们可以称这种新的病症为“未来的冲击”。我想,有关“未来的冲击”的根源及症状,将有助于理解这些单凭理性分析无法解释的怪现象。
手足无措的访客
“文化的冲击”是“未来的冲击”的平行词,它的使用已日益普遍。所谓文化的冲击,是指一个缺乏准备的人,在陌生的异域文化中的反应。一位和平组织的志愿者在巴西或婆罗洲可能会有这种体验,马可·波罗在中国元朝可能也有过这种体验。有些地方说“是”,实际含义可能是“非”;有些地方宣称不议价,实际上可能可以还价;在办公室外苦等个把钟头也许是理所当然之事,而伴随笑声的更可能是一种震怒的表情。一言以蔽之,这种我们熟悉的、足以帮助个人在社会上发挥表现功能的心理暗示动作突然失效,而被一种新奇的或令我们无从理解的方式所取代的现象,就是文化的冲击。
人们在异乡遭受的困惑、挫折以及不知所措等现象,皆可称为文化的冲击。这种冲击常使双方无法沟通,使人对现实产生误解,无力应对。但比起一种更严重的病症——未来的冲击,文化的冲击则显得温和多了。未来的冲击乃是未来过早出现所导致的一种令人茫然无措的现象,也很可能是将来人类最大的致命伤。
我们在任何医学索引或病态心理学的词汇中,都找不到“未来的冲击”这个字眼。除非我们能及时采取明智的方法应对它,否则成千上万的人将越来越感到迷茫,越来越无法理智地应对环境。抑郁症、集体性神经衰弱症、非理性症以及种种暴力现象目前已层出不穷,而这种种现象也只不过是未来病症的前兆。除非我们能了解这种病症并善加控制,否则人类的前途将不堪设想。
未来的冲击,是一种时间现象,是社会加速变革的结果,是新文化对旧文化的压迫。这是同一个社会里的一种文化冲击,而其影响力往往比一般的文化冲击更深刻、更巨大。大部分和平组织的志愿者或初到他国的游客在经历文化的冲击之后,皆可回到他们原有的文化世界。但是,未来的冲击的牺牲者没有这种福气。
倘若我们将一个人从其所属的文化世界中赶出去,突然将他置于一个行为准则、时间、空间、工作、爱情、宗教以及两性观念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切断一切回到他熟悉的社会环境的希望,那么他必然遭受更多的痛苦。更严重的是,倘若新文化本身不断变化,抑或价值观不断变化,那么这个人茫然无措的感觉将更为强烈。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受到文化冲击的人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所以他对别人乃至自身会感到茫然无措。
试想,如果进入新世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社会、整整一代人,包括最微不足道、最笨、最缺乏理性的成员在内,突然被抛入这种新世界,结果将会如何呢?不难想象,那将是一场集体性的大混乱,是一场特大规模的未来的冲击。这就是人类面临的未来。变革伴着雪崩之势而来,而绝大部分的人仍未准备就绪。
与过去决裂
难道这一切都是夸大其词吗?我想并不是。变革的深度及速度绝非以往任何时期所能比拟的。尽管这句话已成为众人的口头禅,但他们的观点不见得正确。因为现在所发生的变革远比工业革命更加深刻、更加巨大且更加重要。事实上,这些极受关注的论调一致认为,现在的大变革,其重要性绝不亚于人类从野蛮时期转化为文明时期的重要性。
现在,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及专业技术人才也不约而同地同意这种观点。乔治·汤姆逊(George Thomson),这位曾获诺贝尔奖的英国物理学家曾在《可预见的未来》(The Foreseeable Future)一书里严肃地指出,今天人类所面临的不是工业革命,而是犹如“在新石器时代发现农业技术”般的大变革。美国自动化专家约翰·迪博尔德(John Diebold)也提出警告:“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技术革命的影响,将远比我们经历过的社会变革更为深刻。”英国计算机制造商利昂·巴格里特(Leon Bagrit)坚持认为,自动化本身就是“人类历史中最伟大的变革”。
而事实上,持此种观点的人并不仅限于科学家及技术人员。著名的艺术哲学家赫伯特·里德(Herbert Read)曾指出:“我们正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基础性革命,历史上唯一能与此相提并论的变革,也许只有新旧石器时代的大转变……”而库尔特·W.马雷克(Kurt W.Marek)以C.M.策拉姆(C.W.Ceram)为名撰写了《神·陵墓·学者:欧洲考古人的故事》(Gods,Graves and Scholars:The Story of Archaeology)一书。他在书中写道:“生存在20世纪的我们,几乎已将人类过去5000年的历史断绝掉……我们并不像施本格勒所说的那样,处于罗马帝国没落之时,而是身处于公元前3000年。我们正像史前人类一样,一睁眼便看见一个全新的世界。”
关于这个主题,最精辟的论述应是肯尼思·博尔丁(Kenneth Boulding),他是一位杰出的经济学家。他认为,现在是人类历史的根本转折点,“根据人类活动的统计数据显示,将人类历史一分为二的时期,正是目前我们所处的时代”,而我们这个时代正代表着人类历史的中间地带。因此,他断言:“今天的世界不同于我出生的世界,正如我出生的世界不同于恺撒时代的世界一样。我们正降生于人类的中间地带。我们出生前所发生的,与我们出生后所发生的一样多。”
这个惊人的事实可以从很多方面加以阐述。倘若我们将人类过去5万年的存在以62年为一世代来划分的话,那么人类至少已经度过800个世代了。而在这800个世代里,人类有650个世代是栖息在洞穴中。
只有在过去的70个世代内,一个世代与另一个世代之间才能彼此沟通,而这主要归功于文字的出现。只有在过去的6个世代内,大多数人类才能看到印刷文字。只有在过去的4个世代内,人类才能准确地测定时间。只有在过去的两个世代内,人类才能使用电力。而在今天日常使用的绝大部分物资,都是人类第800个世代的成果。
然而,第800个世代使人类与其过去的经验完全断裂。因为在这个世代,人类与资源的关系完全改头换面。这种现象在经济发展领域表现得最为明显。仅在这一个世代之内,作为文明原始基础的农业在世界各国纷纷失去其重要性。在今天十几个主要大国中,农业生产者占经济人口总数的比例皆不超过15%。美国的农产品除了供应三亿美国人外,还供应其他国家约1.6亿人;而美国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比例还不到4%,而且这个百分比还在急速下降中。
倘若把农业当作经济发展的第一阶段的话,那么工业便是经济发展的第二阶段了。由此,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另一个阶段——第三阶段。事实上,它已经到来了。1956年左右,美国约有50%以上的非农业劳动力换下劳动工作服,被分派到各种贸易、行政、交通、研究机构、教育及其他服务部门。白领阶层的人数已超过蓝领阶层。在同一世代之内的同一社会中,人类不但摆脱了农业的枷锁,甚至摆脱了工业的羁绊,这在历史上不可不被视为空前的创举。世界上首次出现了服务经济。
从那时起,所有技术先进的国家都在朝这个方向发展。瑞典、英国、比利时、加拿大以及荷兰等国,农业生产者所占比例皆已低于15%,而白领阶层的人数早已远远超过蓝领阶层。人类经历了10000年的农业社会,100~200年的工业社会,到了今天,已开始进入超工业社会。
法国计划学家兼社会哲学家让·富拉斯蒂埃(Jean Fourastié)宣称:“事实上,工业革命所产生的文明反而最不具有工业性。”为了解释这种令人震惊的事实,我们有必要引用联合国第三任秘书长吴丹(U Thant)的话作为参考。他曾说:“今日经济发展的最伟大成就,乃是我们想要有多少,便会有多少……现在已不是资源限制决策的时代,而是决策决定资源的时代了。这就是最基础的革命性转变,或许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重大的革命。”而这种划时代的逆转就发生在人类的第800个世代。
由于这种变革的范围及扩张性都极为巨大,因此这个世代的变革性质也与过去不同。在以往的世代里,虽有震撼性的剧变发生,如战乱、瘟疫、地震及洪水等,但这些冲击与剧变都在同一地域或邻近的几个地域内发生,想要影响到其他地域,往往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
在我们这个世代中,地域间的限制已经消失,社会间的界线也不复存在。今天,连接社会的传播网已紧紧交织在一起,因此发生在任何一个地方的事件将同时传播到全世界各个角落。越南战争很可能改变北京、莫斯科及华盛顿之间的关系,激发斯德哥尔摩的抗议活动,影响苏黎世的金融市场,引发阿尔及利亚的秘密外交活动。
事实上,不仅是现在的事件会同时传播开来,对于过去发生的事件我们也能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感受其影响。过去已经以一种双重姿态朝我们倒转过来,我们貌似陷入了一种“时间差”的困境之中。
同一件事,在过去发生可能只会影响少数人,但现在发生其影响范围会很广。例如,以现代的标准来看伯罗奔尼撒战争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过去雅典、斯巴达以及邻近小城邦的战争,在他们自身看来,也许已是极一时之盛了。然而,当时地球上其他地区的居民,对这场战事闻所未闻。当时居住在墨西哥的印第安人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当时的日本人也根本不受其影响。
但是,伯罗奔尼撒战争改变了希腊的历史。由于它导致当地居民的迁移,间接地促进古希腊人的价值观、思想以及遗传基因等分散到其他地区,因此影响了罗马,甚至影响了整个欧洲的发展。当今的欧洲人不同于其他地区的人,主要原因就是,欧洲人曾或多或少地受到这场战争的影响。
而在当今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代里,欧洲人同样会影响到墨西哥人及日本人。不管伯罗奔尼撒战争给后世留下什么痕迹,现在的欧洲人终归是把这些遗传基因、思想及价值观传播到世界各个角落去了。因此,今天的墨西哥人及日本人也能感受到这场战争的“二手”影响,虽然他们的祖先并没有这样的经历。就这样,过去的事件很可能经过几十年或几百年后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并开始在今天改变我们。
不仅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其他的如万里长城、黑死病、班图人与闪米特人之间的战争等,几乎过去的所有事件都是通过“时间差”原则不断潜移默化地发挥作用,对现在的我们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过去影响少数人的事件,到了今天很可能影响所有人。这是人类前所未有的怪现象。简言之,过去的历史已经追上我们了,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这种现象反而导致我们与过去的断绝。因此,变革的范围基本已经完全改变了,而且它本身具有一种力量,可以穿透空间与时间,直入人类的第800个世代。
我们现在这个世代与过去的世代还有一种性质上的差异,还很容易被忽视掉。事实上,变革不仅在涉及范围及扩张程度上有所改变,其速度也有极大的提升。新的社会动力已经开始在我们这个世代里加速作用——变革潮流的加速,深深影响我们对时间的感受,使日常生活节奏产生了革命性的转变,甚至影响人们对周遭世界的感觉。我们不再像前人那样感悟生活,而这正是最根本的区别所在。在加速变革之后隐藏着一种短暂性、非永恒性的意识,可以穿透并感染我们的一切意识,影响着现代人与事,与人,与整个思想、艺术及价值观的关系。
要想了解步入超工业化时代所面临的问题,我们必须进一步分析变革加速的过程,并冷静地面对短暂性这个概念。倘若我们承认加速是一种新的社会动力的话,那么短暂性就是加速影响人类心理的副产品。倘若我们不了解它对现代人类行为所产生的影响,那么我们对人格及心理学的研究都将与时代脱节。若不能与短暂性的概念结合起来,心理学将无法准确阐明那些具有现代特点的现象。
由于我们与周围事物的关系被彻底改变,而且随着变革的范围不断扩大,速度不断加快,最终会使人与过去的关系无法挽回地被切断。我们已与古老的思想方式、情感、生活方式分道扬镳。我们已经踏入一个崭新的社会并急速前进,而这正是第800个世代最关键的问题。在此,我们最应该注意人类适应能力的问题:我们能在这个新社会里生存吗?我们能适应新时代的要求吗?倘若不能,我们是否能改变这些要求?
在没有解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必须集中精力思考加速力与短暂性这两股力量。我们必须探讨它们究竟是如何改变人类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及心理状态的。我们必须探讨未来的冲击的潜在爆发力,以及它为何会对我们造成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