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论坛(2017年第2辑 总第6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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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梵语入门》

倪胜倪胜(1970—),博士,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电子邮箱:nisheng555@126.com。

学一点梵文,对理解佛教论著有帮助。比如玄奘的《成唯识论》虽说用中文写成,但仍有令仅通中文者难解之处。举例来说,第六识和第七识在梵文拼读上完全一致,都是mano vijñāna(manas的意思是意,音译为末那,vijñāna是识,两个词结合时发生连声音变,manas变成mano),但意义有差别,玄奘在中文翻译中也采取一个音译(末那识)一个意译(意识)的方式进行区别。玄奘对此进行了解释,《成唯识论》卷四曰:“是识圣教别名末那,恒审思量胜余识故。此名异第六意识,此持业释,如藏识名,识即意故。彼依主释,如眼识等,识异意故。”说明这两个术语的关键区别在于其构词方式,一个要用狭义持业释的方式理解,指意和识是并列同位名词,是同义词;而另一个则应以依主释的方式理解,比如眼识,眼是修饰形容识的,两者不并列。显然,不懂点梵文,不了解点梵文名词的构成方式,是难以理解这种差别的。

不过,众所周知,梵文很难学。聪明如季老,初学时也曾费去不少时间和精力。

刚刚出版的《梵语入门》(郭良鋆、葛维钧著,中西书局,2016)一书,给予希望自学者以帮助,真是善莫大焉。想十多年前本人也曾学习过梵文,但为梵文的繁难所阻,至今水平仍不高,成绩虽没有,教训倒是不少。拿到这本如此详尽的入门书,看到熟悉的例句,回忆起过去学习的艰辛,感慨系之,不免有所言。

我是将这本《梵语入门》看作Stenzler的《梵文基础读本》的配套书的。Stenzler的书是一本名著,季老入门用的就是它,季老回忆说:“梵文语法变化极为复杂,但是这一本薄薄的小书,却能用极其简练的语言、极其准确地叙述了那一套希奇古怪的语法变化形式,真不能不使人感到敬佩。顺便说一句,此书已经由我的学生段晴和钱文忠,根据我的讲义,补充完整,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季羡林,2000: 77)季老所指就是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的《梵文基础读本》,上标明季羡林译,段晴、钱文忠续补(我收藏的这一版是该书刚刚出版时北京大学某教授寄赠的,至今我还保留着这位不肯署名的教授的来信,并充满感激)。2009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又出版了该书第二版,标明季羡林译,段晴、范慕尤续补。

不过说实话,这本书不太适合自学。一般学习英语、德语、法语的方式,都是从简单的词汇、语法和句子开始逐步提升,词汇、语法和句子相互配合着随课文的深入一起增加难度,使得学生逐渐掌握。Stenzler的书却不是这样,它将古典梵文全部语法一股脑摆出来,接着就是全部练习例句和词汇表。对初学者来说,刚一看到,显然会懵,不知从何入手。

这种编辑方法源自一种德国式的语言教学方法。季老回忆他跟着导师Waldschmidt学习这本书的情形说:“Waldschmidt的教学法是典型的德国方法。第一堂课先教字母读音,以后的‘语音’、‘词形变化’等等,就一律不再讲解,全由我自己去阅读。我们每上一堂课,都在读附在书后的练习例句。19世纪德国一位东方学家说,教学生外语,拿教游泳来做比方,就是把学生带到游泳池旁,一下子把学生推入水中,倘不淹死,即能学会游泳,而淹死的事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季羡林,2000: 77)季老最后这一句未免有点过,他自己也介绍过,在德国遇到学过希腊语拉丁语的学生,始终也学不会梵文,“梵文虽不神秘,可决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学通的”(季羡林,2000: 78)。

“不过这种方法对学生要求极高,每周两小时的课,我要费上一两天的时间来备课。在课堂上,学生念梵文,又将梵文译为德文,教授只从旁帮助改正。”(季羡林,2000: 77)德国学者的教学风格如此,Stenzler编的梵文教学书也是如此。因此,德国教学法与其课本是完全配套的,是同一个思路的结果。它不像我们学英语、法语、德语那样从简单词汇和句子开始一步步深入,而是一开始就将全部的语法现象一条条列出来,全部语法列完后就是练习部分。初学者看到这个,不懵才怪。

Stenzler的书的特点是简明扼要,清晰明确,不多解释,直奔主题。我理解这个教材的原意是为教师授课提供便利,作为教学的辅助,而正因此,它绝不肯反复解释各种语法现象,也不提供练习答案,不给学生走捷径的便利。当然,它也不怕学生出错,因为有老师在。

但这种做法给学生准确理解练习中的句子意义制造了不少障碍。特别是各练习句都是从梵文经典里单独抽取出来,离开原语境后,会造成很多理解困难,尤其对初学者。

比如书上并未说明,梵文的系词可以省略。拿§326的第五句来说,lobhah· pāpasya kārn· am,每个单词查出来是这样:lobhah·(贪心,阳性体格单数)、pāpasya(坏的,中性属格)、kārn· am(原因,中性体格单数),《梵语入门》提供的译文是“贪心是罪恶的根源”。记得第一次做这句就有点懵,虽然每个词都查出来了,但不知道如何组成句子,因为没有动词或系动词,甚至怀疑这是个名词词组(即理解成“贪心和坏原因”)。所以每次做完练习,都会急切地等待上课,让老师来指导和纠正。

现在《梵语入门》一书,提供了Stenzler原书的全部例句和练习的答案,并且都做了准确的中文翻译。做完练习,拿这本书对照一下就很快能理解例句,等于有一个老师在身边纠正自己。所以说,这本书实际上将无法自学的Stenzler的书变成了可以自学的书。

实际上,《梵语入门》提供的例句比Stenzler原书还要多,尤其增加了“你好!”“欢迎!”“那里有一棵树”“她是女孩子”“我是诗人”等简单的入门句,对自学者慢慢适应梵文语法应该更有帮助。

以我个人的体会而言,Stenzler的书所代表的德国式教学法,好处非常多。比如每次拿到一个句子,首先就要为每个词寻找到相应的语法条目,然后从词典里找到对应的词汇,目的在于将词典里的词汇原型根据语法一步步变化成句中形式。梵语语法条目既多又繁,难以理解,更难背诵。而为了解出正确答案,初学者仿佛进入迷宫,茫然不知所之,往往不得不反复翻阅语法部分,甚至一条一条地检视,经常的情况是将大量的时间耗费在了与正在做的某个例句练习无关的语法上,甚至几个小时也找不出正确的条目。刚开始当然会很气馁,甚至有些恼怒,觉得如果像学习英语那样,每篇课文提供相应的语法点以及词汇来做练习,很容易就能完成,不会这么浪费时间。但时间一长,就觉出其中的好来。对那些无关语法的一遍遍检视,并不是浪费时间,而令读者在多次反复检视过程中,已经能熟记它们,梵文那么复杂多变的语法,只用做几十个句子练习就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于是,尽管初学时极度不适应,但随着学习的进步,越来越喜欢这种方式,以至于看惯了Stenzler的书,再读其他语言入门书总觉得别扭,老觉得它们进度太慢,而且缺乏鸟瞰全局的气势。

学习梵文的方式当然不止一种,过去的僧人如法显、玄奘,他们学习梵文时没有这么好的语法总结,大概是一本本梵文佛经一路读下去,慢慢学会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南海寄归内法传》等书里对此有过一些记录。金克木先生介绍过他在印度跟随赏弥老居士学习梵文的情况,恐怕有些类似,起初,老居士先背诵一句巴利语佛经,随口念成梵文,然后用英语略做解说。金先生学习进步以后,教学方式略有变化:“他很少戴上老花眼镜查书。先是我念、我讲、我问,他接下去,随口背诵,讲解,引证,提出疑难,最后互相讨论。这真像是表演印度古书的注疏。”(金克木,1999: 308)这真叫作口传心授了。

婆罗门教传承梵文的方式应该更古老,据饶宗颐先生介绍印度梨俱吠陀重音的教法,教师将手按在学童头顶,念诵经句同时推按学童头部,令其知晓发音部位和方式(饶宗颐,1993: 91)。古老梵文的传授,是与音乐、念诵和舞蹈结合在一起的。与德国教授从语法入手的方法完全不同。

也许可以说,德国式的教学法和教材是学术式的,而印度的则是信仰式的。

《梵文基础读本》第一版限于条件,虽然装帧和纸张非常好,但字体是从原书剪贴过来复印的,有不少模糊不清之处,更有一些打印编辑错误,比如将主动语态和被动语态标反,§18第五行va-c的体格单数应该是va-k等。这些问题在第二版里基本都得到了纠正。而拿到《梵语入门》以后,我至今尚未翻检出明显的编辑错误来,众所周知,对初学者来说,教材的准确可靠该有多重要,因为一旦做练习时怎么也找不出合适的解答,初学者就很难判断到底是编辑出了错还是自己找错了语法条目。

由于季老的讲义已经被续补成《梵文基础读本》,读者会以为原讲义的出版不会有多大价值。现在《梵语入门》一书已经将季老的讲义收入,稍稍翻阅,就感觉这份讲义还是很值得出版的。

季老谈到他的讲义说:“我用汉文意译,写成讲义。”(季羡林,2000:77)从本书提供的讲义本身看,季先生的确是意译,而且增加了不少自己的东西。比如他在一开头,对梵语的情况做了一些简单介绍,清楚明了,很方便自学入门者。另外,季老的讲义增加了不少对关键语言现象的说明,还增加了一些练习,比如第8页的语音练习。季老讲义的节号与Stenzler的书的节号对不上,也就是说,季老的讲义,其实可以看作一半是原创了。显然,这是季老对自己学习梵文和对中国人进行梵文教学的一个经验总结,可以看成是对Stenzler的书的有益补充。

有意思的是,季老用啭声来译变格,我们知道,早在唐代作品《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谈论梵文语法时作者就使用“啭声”一词指代变格(《南海寄归内法传》用“转”)。具体到七种格,体、业、具、为、从、属、依加上呼,全都从古(见《南海寄归内法传》西方学法章)。显然,这种从古的译法能帮助后学在学习梵文的同时对悉昙学术语也逐步熟悉起来,由于梵文是死语言,同学们学习梵文的目的主要就是从事学术研究,因此,这种译法对后学应该帮助更大。当然,如果能将Stenzler的书全部按照现代语言学术语翻译出来,并在现代术语之后附上我国古代译法,就更完美了。

《梵语入门》同时还附上了金克木先生的教材《梵文文法》。金先生这个教材着重解释梵文语法诸现象,对准确理解梵文有较大帮助,其编写方式和角度与Stenzler和季老的教材都不相同。梵文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语言,需要不断复习和学习,而金先生的编写,也给初学者从另一个角度熟悉和掌握梵文提供了良好的机会。

Stenzler的书仅仅讲解了古典梵文,这是书写中世纪《沙恭达罗》(迦梨陀娑著)等经典文学作品用的语言,规范优美。但Stenzler并未涉及古老的吠陀语、佛教常用的混合梵文等。因此,要掌握梵文进行学术研究,仅仅学完Stenzler的书是不够的,季羡林先生介绍过他在德国的学习时说,“我上面提到的Stenzler的《梵文基础读本》,虽有许多优点,但是毕竟还太简略;入门足够,深入却难。在这时候必须熟读Kielhorn的《梵文文法》,我在这一本书上下过苦工夫,读了不知多少遍。……Whitney和Wackernagel的梵文文法,Debruner续Wackernagel的那一本书,以及W. Geiger的关于巴利文的著作,我都下过工夫”(季羡林,2000: 101—102)。

因此,拿到更详尽的梵语语法书并随时翻检是必需的,我个人常翻看Whitney的Sanskrit Grammar,该书体量比较适中,容易翻检,而现在“普陀山佛学丛书”又影印出版了上面季老提到的瓦克纳格尔(Wackernagel)的《梵语语法》(Altindische Grammatik,字面意思是古印度语语法),嘉惠学林,令人兴奋,这是比Whitney的书更详尽的语法书,其语音部分就有厚厚的三百多页,内容涉及吠陀语、阿维斯塔语等,应该属于研究性著作,而不是一般的语法书了。

近些年来佛教学术发展迅速,成果丰富。感谢佛教界的善举,感谢诸位学者和出版家的努力,目前国内有关梵文和巴利文的书籍已经出现多种,彻底改变了过去“一穷二白”的面貌。这些书籍的陆续出版,相信对我国佛教的研究和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研究都会带来良好的促进效果。


参考文献

季羡林(2000):《学海泛槎》,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

金克木(1999):《梵竺庐集·天竺诗文》,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

饶宗颐(1993):《梵学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Review on An Introduction to Sanskrit

Ni Sheng

About the Author: Ni Sheng(1970-), Ph. D., Associate Professor at Shanghai Theatre Academy. E-mail: nisheng555@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