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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谈消费。过去的三十年,我们经历了从消费可耻到消费光荣的变化。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时代,消费是一件可耻的事。
只消费而不生产的人是社会的寄生虫,消费城市是寄生的城市。我家乡在扬州,又生长在重视“生产”的年代,从小就听了很多对旧扬州的批判。从小学到中学,老师都对我们说,新中国成立前,扬州是一个消费城市,全城只有两家半工厂,休闲业很发达。扬州人过的是“早上皮包水”(上茶馆喝茶), “晚上水包皮”(上浴室泡澡) 的生活。老师们又说,新中国成立后,经过一些年的发展,扬州建成了一个工业城市,我们有了许多家工厂,甚至都能造拖拉机和水泥船了。有一段时间,市里还想建钢铁厂,后来中央没有批准。大跃进时扬州就大炼钢铁,要是照那个方向发展,早就建成钢铁厂了,可惜后来砍掉了。砍掉后再建,就困难了。在那个年代,中国所有的城市,都是生产城市,能生产什么,就生产什么。社会不容寄生虫存在,一个人不能生产,他活着还有什么用呢?扬州城的西南角有一个湖,叫荷花池。“文化大革命”时斗“走资派”,当时的扬州市长有一个大罪状,就是妄图把这个湖变成一个公园。我们当时也觉得该斗:当上了市长,还不想想多办几家工厂,建什么公园?
这些年,情况变了,消费变得光荣起来。“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成了介绍扬州的导游词,诱惑全国人民,都来“包一包”。荷花池真的成了公园,每天的早晨和晚上,都有很多老人聚在那里,唱歌、跳舞、做操、抖空竹。发展旅游产业,发展休闲产业,甚至发展养老产业,也能使一个城市繁荣发达。全国各大军区都在扬州有干部休养所,让有功勋的老军人在扬州安度晚年。现在扬州市的发展方向是:建成卫生城市、宜居城市、生态城市。这太好了!扬州人很以此为荣。
从重视“生产”向重视“消费”发展,这似乎符合经济发展的必然规律。物资匮乏时,有一个想象,如果物资丰富就好了。但等到物资丰富了,又有了新的烦恼,东西卖不出去怎么办?物质财富充分涌流了,反而带来了经济危机。
经济为什么会有危机,西方的一些政治家都会说,原因是消费信心不足,人们不敢花钱。消费信心是经济状况的一个指标。
我们现在也这么说。通过刺激消费来发展经济,这是常用的办法。让人们放心花钱。人们买商品,于是商品销出去了,制造业就发展了。人们买服务,于是服务业也发展了。
记得有人曾说,中国经济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老百姓不敢花钱。有钱总是往银行里存,留着养老、子女教育、治病,主要原因是社会福利不好。西方一些福利国家就不一样,人家不怕,养老、教育、医疗都有保障,无后顾之忧,就可放心消费,甚至贷款消费。
听了这个故事,我总是在头脑里浮上一个镜头:澳门赌场。有一年去澳门,参观赌场。那时,赌场里主要还是香港客光顾。里面供应便餐,以节省赌客时间。赌场还免费送一张回香港的船票,赌客不必留路费。赌场周围有很多的当铺,都取名为“必胜押”“常胜押”等吉利的名字。在当铺里可以用随身的手表、珠宝等抵押借款,并可以在香港的连锁店赎回,不必再为赎当回一趟澳门。这样,赌客身上所有的钱都可拿出,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可以当掉。为你服务到家,服务你到家,你也就有了消费信心。到家之后如何,那就是你的事了。
是不是我们发展经济也要这么做。让人们没有后顾之忧,有钱就花。人们总喜欢说一个故事:一对中国夫妇攒了一辈子的钱,终于买到房子,住进去没有几天就死了;一对美国夫妇贷款买房,然后住进去,边还贷款边享受。可见美国夫妇多么聪明。
但是,这个故事已经过时了。更好的刺激消费的办法,是让消费成为时尚。对奢侈品的追求,原本是社会上的富裕阶层所特有的特征。早在原始社会,就有了各种装饰品的存在,如冠、笄、项链、金玉饰品等等。这种少数人对奢侈品拥有的现象,在以皇权和贵族特权为中心的传统社会,被发展到了极致。从曾侯乙墓到明定陵,挖出了大量东西供今天的人饱眼福,对墓主人的奢华生活发挥最充分的想象。到了当代,消费社会的特点是奢侈品的普及化。人们在各种奢侈品的使用上,进行着激烈的攀比竞赛:汽车高档、衣服靓丽、手表名贵、提包入时、手机新潮,都成了身份的象征。
奢侈品成了经济发展的新的引擎。而这种消费具有无限性。一个古老的理想似乎行不通了。我们曾相信,物质财富“充分涌流”时,就可“按需分配”了。但现在,消费不再是有限的,吃饭、穿衣、住房,这些消费具有有限性,而人的无限贪婪和对奢侈品无限的追求,开启了经济发展的新的大门。在即使“充分涌流”也仍是有限的物质财富面前,人们有着无限的需求,“按需分配”仍是不可能的。因此,还是要多挣多花,仍是要鼓励人们能挣会花。这就进入了一个无休止的循环之中。
消费光荣,消费水平代表着品位,代表着档次,我消费故我在,消费成了人的新的存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