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礼到礼宾:外使觐见与晚清涉外体制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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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代前期的宾礼体制

根据《周礼》所记,“宾礼”是周天子与四方诸侯往来的礼仪,并借由朝觐、聘问、会盟、巡狩等仪式,明定君臣名分,规范尊卑位阶,凝结各邦国的向心力,建构一个以周天子为中心,四方宾服的礼治社会。台湾开明书店编《断句十三经·周礼》, 《大宗伯》,第29~30页;陈戍国:《先秦礼制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第5~16、26~31页;周世辅、周文湘:《周礼的政治思想》,东大图书公司,1981,第90页。近有学者质疑《周礼》描述的历史图像可能是战国学者的想象,以实现大一统理想,持此论者为平势隆郎。《战国时代的天下与其下的中国、夏等特别领域》,甘怀真编《东亚历史上的天下与中国概念》,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7,第61~63、74~75页。随着周王室衰微,以周天子为核心的封建社会不再延续,但“宾礼”用以正名分、亲邦国的精神仍留存下来,成为历代宾礼的主要概念。李无未:《中国历代宾礼》,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第1~3页;张启雄:《中華世界秩序原理の起源—先秦古典の文化的価值》,伊东贵之译,《中国—社会と文化》第24期,2009年7月,第16~21页。中国历代王朝实践“宾礼”的仪式未必相同,如明清两代的宾礼仪式便与宋代不同,将“朝见礼”分成对外的“蕃王朝贡礼”及对内的“朝会仪”。脱脱编《宋史》卷一一六《礼志十九》,鼎文书局,1980,第2743页。北宋徽宗政和年间详定五礼,认为君臣体统虽严格,但皇帝既为天子,需以仁义接待诸侯,摄以威仪,以尽宾主之道,故将诸侯朝觐皇帝的朝会仪归入宾礼。但明清两代将朝会仪列入嘉礼。张廷玉编《明史》卷五三《礼志七》,中华书局,1997,第1348~1352页。从宾礼仪式的安排,便可观察政治与权力互动的结果,进而了解仪式背后的政治文化意义。

“蕃王朝贡礼”用于宗室藩王和外国君长,作为“宾礼”的主体;“朝会仪”用于百官朝贺皇帝,改归“嘉礼”。明清两代虽将“朝会仪”归入“嘉礼”,但当蕃王或使者来朝时,“蕃王朝贡礼”则搭配“朝会仪”,借以确定皇帝与蕃王的君臣名分。张廷玉编《明史》卷五三《礼志七》,第1348~1352页;《明史》卷五六《礼志十》,第1422~1424页;赵尔巽:《清史稿》卷八八《礼志七》,第2621~2622页;《清史稿》卷九一《礼志十》,第2674~2677页。例如,依据洪武二年(1369)拟订的“蕃王来朝仪”,可见洪武皇帝(1328~1398, 1368~1398在位)借由陈方物案、宣方物状、蕃王称贺致辞、皇帝颁赐制旨等仪式,申时行修《大明会典》卷五八《蕃国礼·蕃王来朝仪》,广陵书社,2007,第2页b~4页a。蕃王朝觐皇帝时,先让礼部陈方物于午门外,引蕃王及从官在午门外等候,待文武官员具朝服入朝后,蕃王及从官再由西门入奉天殿前丹墀西边侍立;皇帝具礼服升殿后,执事官以方物案置于蕃王拜位前,蕃王及从官四拜,再进入奉天殿向皇帝再拜,跪称贺词。方物官跪于御前西边,宣状。皇帝则赐制旨,由承制官跪承,再宣制旨。宣旨后,蕃王俯伏,兴,再拜。强调蕃王与皇帝的君臣关系,并将蕃王视为皇帝的外臣,与诸王和文武官员一同行礼。申时行修《大明会典》卷四三《朝贺·正旦冬至百官朝贺仪》,第1页b~4页b;卷四四《朝仪·诸王朝见仪》,第12页b~13页a。明制,举行大朝贺时,文武百官行“五拜三叩礼”,蕃王行“四拜一叩礼”,诸王行“四拜礼”。退殿时,文武官员在奉天门外行“五拜三跪礼”,蕃王在奉天殿外行“四拜礼”,诸王行“四拜礼”。但诸王在便殿时,与皇帝行家人礼,若诸王为皇帝的伯叔父,坐东面西,坐受天子行“四拜礼”,存亲亲尊尊之意。换言之,明清两代宾礼适用的范围虽广,但用在皇帝、蕃王之间的主要仪式是“朝贡礼”,并通过“朝贡礼”的习仪节、赐宴劳、陈表文、行跪拜、进方物等仪式之实践,再次确定皇帝与蕃王的主从关系。《大清国礼志·宾礼志》,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国史馆本,档案号:206000218;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国史馆本,档案号:206000309,第22~23、30~31页。从乾隆五十四年(1789)安南国王阮安平进京祝寿的仪节,可知安南国王过省时,与督抚行宾主之礼,督抚需派从官至辕门接待,迎至大堂上座,宾主各行“一跪三叩礼”。安南国王朝觐皇帝时,与文武官员同行“三跪九叩礼”,但皇帝特赐金黄鞓带,以示宠荣。

“礼”是文化的表征,也是权力的表现,具有矫正行为、管理权力、预防冲突的社会功能。从履行礼仪的过程中,人们逐渐接受社会既有的信息、价值及文化观。杨志刚:《中国礼仪制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第4~6、18~20页;甘怀真:《西汉郊祀礼的成立》, 《皇权、礼仪与经典诠释: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喜玛拉雅基金会,2003,第42页;Roy A. Rappaport, Ritual and Religion in the Making of Humanity(Cambridg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169-170. “仪礼次序”为人类学的专业用语,指仪式进行的顺序、话语及行为。“宾礼”背后的政治文化观,即围绕于“天下”衍生的政治秩序原理。关于“天下秩序”的讨论很多,先有王国维(1877~1927)、顾颉刚(1893~1980)、杨联陞(1914~1990)指出“天下”与三代政治的关系,王国维:《殷周制度考》, 《观堂集林》第二册,卷一〇,中华书局,1961,第453~454页;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中华书局,1963,第1~2、4、6、12页;杨联陞:《中国制度史研究》,彭刚、程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第2~6页。后有高明士、甘怀真等人探讨“天下”与政治体系的关系,再依照帝国的控制力的强弱,将中国周边地区分成内臣、外臣、暂不臣地区,共同组成“天下秩序”的政治体系。高明士:《天下秩序与文化圈的探索:以东亚古代的政治与教育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18~23页;甘怀真:《重新思考东亚王权与世界观——以“天下”与中国为关键词》,甘怀真编《东亚历史上的天下与中国概念》,第9~30页。张启雄则从更大的观察视角,提出“中华世界秩序原理”,以为“天下”是华、夷,王畿、属国,宗主国、属国等复合概念的组成,而“中华世界秩序原理”比起国际法原理,更能解释东方传统的古典文化价值,且能避免“以西非东”的弊病。张启雄:《外蒙主权归属交涉(1911~1916)》,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5,第16~19页;张启雄:《中华世界秩序原理的源起:近代中国外交纷争中的古典文化价值》,吴志攀等编《东亚的价值》,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105~107、111~116、129~133、144~146页。另外,还有罗志田、葛兆光等人从思想史角度,讨论天下观的思想流变,着眼于明末清初、清末民初新旧政权交替之期,解释传统士人和新式知识分子对“天下”的解释。Zhitian Luo, “From ‘Tianxia'(all under heaven)to ‘the world': Changes in Late Qing Intellectuals Conceptions of Human Society, ”Social Sciences in China, 2008: 2(Peking, 2008), pp.94-106;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第441~442页。

根据前人的成果,可知以天子为中心的“天下秩序”或“中华世界秩序”大大影响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发展,而“宾礼”正是建构“天下秩序”或“中华世界秩序”的媒介。张启雄则指出,中国通过礼仪,划分各种权力关系的界限,再通过册封仪式,赐给爵位,确定皇帝与属国国王的君臣名分,进而建构“中华世界帝国”及“中华世界秩序原理”。张启雄:《国際秩序原理の葛藤—中韓宗藩關係をめぐる袁世凱の名分秩序觀》,山室信一编《日本·中國·朝鮮間の相互認識と誤解の表象》,第40~42页;张启雄:《琉球弃明投清的认同转换》,张启雄编《琉球认同与归属论争》,中研院东北亚区域研究会论文集,2001,第11~18页。何伟亚同样注意到“宾礼”与帝国建构的关系,指出清帝通过册封、觐见、赏赐等仪式,构建了天下之主的统治权,让清帝国成为具有多元中心的多主制帝国。何伟亚:《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第31~57、127~137页。何伟亚指出,宾礼将宇宙原则(cosmological principles)和帝国统治(imperial rulership)联系在一起。何伟亚多主制帝国的说法颇有问题。根据过去的研究成果可知,当中国处理对外关系时,只有四夷来朝的思想,没有万国平等的概念,并通过宾礼的运作,建构以中国为中心、诸藩属为屏障的“宗藩体制”。王立诚:《中国近代外交制度史》,甘肃人民出版社,1991,第2、7~9页。可是,清帝国的情况有异,不能与汉人政权一概而论。从“华夷之辨”的角度来看,清帝显然是“蛮夷之君”,没有资格作为天下共主。伊东贵之:《明清交替与王权论——在东亚视野中考察》,徐洪兴、小岛毅等编《东亚的王权与政治思想》,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第80~100页;孙卫国:《大明旗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问题研究(1637~1800)》,商务印书馆,2007,第77~98、226~255页。在这样的情况下,清帝如何看待“天下秩序”的理念?清代宾礼又有何不同之处?围绕这些问题,本章要处理的议题如下:一是从清代宾礼的运作,整理清代宾礼的仪礼次序,观察地方到中央的负责机关如何执行宾礼;二是清帝国如何认定“天下”的范围,对“华”、“夷”、“内”、“外”有否新的解释,“天下秩序”的不对等关系有否例外;三是清初诸帝对待外洋之国有没有不同之处,为何在“天下秩序”的大义下,清初诸帝会允许变更宾礼仪式,这样对清代宾礼的发展又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