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代前期的宾礼体制
根据《周礼》所记,“宾礼”是周天子与四方诸侯往来的礼仪,并借由朝觐、聘问、会盟、巡狩等仪式,明定君臣名分,规范尊卑位阶,凝结各邦国的向心力,建构一个以周天子为中心,四方宾服的礼治社会。随着周王室衰微,以周天子为核心的封建社会不再延续,但“宾礼”用以正名分、亲邦国的精神仍留存下来,成为历代宾礼的主要概念。中国历代王朝实践“宾礼”的仪式未必相同,如明清两代的宾礼仪式便与宋代不同,将“朝见礼”分成对外的“蕃王朝贡礼”及对内的“朝会仪”。从宾礼仪式的安排,便可观察政治与权力互动的结果,进而了解仪式背后的政治文化意义。
“蕃王朝贡礼”用于宗室藩王和外国君长,作为“宾礼”的主体;“朝会仪”用于百官朝贺皇帝,改归“嘉礼”。明清两代虽将“朝会仪”归入“嘉礼”,但当蕃王或使者来朝时,“蕃王朝贡礼”则搭配“朝会仪”,借以确定皇帝与蕃王的君臣名分。例如,依据洪武二年(1369)拟订的“蕃王来朝仪”,可见洪武皇帝(1328~1398, 1368~1398在位)借由陈方物案、宣方物状、蕃王称贺致辞、皇帝颁赐制旨等仪式,强调蕃王与皇帝的君臣关系,并将蕃王视为皇帝的外臣,与诸王和文武官员一同行礼。换言之,明清两代宾礼适用的范围虽广,但用在皇帝、蕃王之间的主要仪式是“朝贡礼”,并通过“朝贡礼”的习仪节、赐宴劳、陈表文、行跪拜、进方物等仪式之实践,再次确定皇帝与蕃王的主从关系。
“礼”是文化的表征,也是权力的表现,具有矫正行为、管理权力、预防冲突的社会功能。从履行礼仪的过程中,人们逐渐接受社会既有的信息、价值及文化观。“宾礼”背后的政治文化观,即围绕于“天下”衍生的政治秩序原理。关于“天下秩序”的讨论很多,先有王国维(1877~1927)、顾颉刚(1893~1980)、杨联陞(1914~1990)指出“天下”与三代政治的关系,后有高明士、甘怀真等人探讨“天下”与政治体系的关系,再依照帝国的控制力的强弱,将中国周边地区分成内臣、外臣、暂不臣地区,共同组成“天下秩序”的政治体系。张启雄则从更大的观察视角,提出“中华世界秩序原理”,以为“天下”是华、夷,王畿、属国,宗主国、属国等复合概念的组成,而“中华世界秩序原理”比起国际法原理,更能解释东方传统的古典文化价值,且能避免“以西非东”的弊病。另外,还有罗志田、葛兆光等人从思想史角度,讨论天下观的思想流变,着眼于明末清初、清末民初新旧政权交替之期,解释传统士人和新式知识分子对“天下”的解释。
根据前人的成果,可知以天子为中心的“天下秩序”或“中华世界秩序”大大影响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发展,而“宾礼”正是建构“天下秩序”或“中华世界秩序”的媒介。张启雄则指出,中国通过礼仪,划分各种权力关系的界限,再通过册封仪式,赐给爵位,确定皇帝与属国国王的君臣名分,进而建构“中华世界帝国”及“中华世界秩序原理”。何伟亚同样注意到“宾礼”与帝国建构的关系,指出清帝通过册封、觐见、赏赐等仪式,构建了天下之主的统治权,让清帝国成为具有多元中心的多主制帝国。何伟亚多主制帝国的说法颇有问题。根据过去的研究成果可知,当中国处理对外关系时,只有四夷来朝的思想,没有万国平等的概念,并通过宾礼的运作,建构以中国为中心、诸藩属为屏障的“宗藩体制”。可是,清帝国的情况有异,不能与汉人政权一概而论。从“华夷之辨”的角度来看,清帝显然是“蛮夷之君”,没有资格作为天下共主。在这样的情况下,清帝如何看待“天下秩序”的理念?清代宾礼又有何不同之处?围绕这些问题,本章要处理的议题如下:一是从清代宾礼的运作,整理清代宾礼的仪礼次序,观察地方到中央的负责机关如何执行宾礼;二是清帝国如何认定“天下”的范围,对“华”、“夷”、“内”、“外”有否新的解释,“天下秩序”的不对等关系有否例外;三是清初诸帝对待外洋之国有没有不同之处,为何在“天下秩序”的大义下,清初诸帝会允许变更宾礼仪式,这样对清代宾礼的发展又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