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研究取径与资料说明
政治制度的解构与重构,不全是被动的妥协,更多时候是当局者的理性选择。事实上,人们面对新事物时,往往试着从历史先例找寻其思想资源及其对应方式。因此,所谓的“保守”或“改革”等词语,不能简单等同为“传统”或“现代”的概念。对清朝君臣而言,尝试“旧瓶装新酒”与“新瓶装旧酒”的努力后,发现无法再调节体制,应付危机,原有的机制才能退场,并建立新的体制,接纳新的事物。“外国公使觐见礼”的制订,亦是同样的道理。因此,本书将讨论咸丰到光绪朝的觐礼之争、“外国公使觐见礼”的拟订及晚清政治文化的变化,厘清觐礼更定后的不变之处,方可了解近代中国政治文化的转变。
在咸丰、同治、光绪三朝,清帝国内政、外交问题相互纠结,又有保守、变法、革命思潮互为交错,各种势力此消彼长,让晚清政治、外交、文化史的研究仍有许多课题有待探讨。而“外国公使觐见礼”的更定,直接牵涉到皇权的正当性基础,有可能动摇以“天下秩序”为核心的传统政治文化。因此,为了分析皇帝、总理衙门、各地督抚及地方士绅的立场,有必要利用“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的研究方法,注意不同人群的政治主张及其对觐见礼问题的态度,方能理解“外国公使觐见礼”问题对晚清政治文化的冲击。
本书有必要先说明“政治文化”的定义,表示本书的定义不同于政治学上的定义,避免有“以西非东”之弊。“政治文化”是政治学的重要领域,约在1960年代开始风行,意指某一政治群体普遍接受的政治取向。由于“政治文化”强调政治取向,故在政治学研究上,多偏重心理分析和民意调查的资料测量,借以说明该群体的“政治文化”的模式、变量及其预测结果。直到1980年代末期“政治文化”的概念才被历史学家所用,但偏重于个人心理的分析,并囿于传统与现代的模式,简单地将中国现代化发展的不稳定因素全归咎于中国传统文化。若干学者也批评这样的观点,认为“政治文化”用于历史研究上,可能会太过简化儒家思想,也可能抽离传统中国的历史经验。
根据前人对“政治文化”的讨论,本书定义的“政治文化”,乃指一个政治体系的成员共同具有的政治理想与行为规范,并成为维持该政治体系运行的必要条件。“礼”是传统中国政治和文化的核心,也是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原则。而“宾礼”是中国与周边诸国建立政治关系的表现仪式,通过册封、朝觐、纳贡等仪式,可实现以德服人、教化四夷的“中华世界秩序原理”。据此,本书拟采“政治文化”的概念,融合政治史、制度史、外交史及思想史四种视野,综合讨论咸丰、同治、光绪君臣及地方士绅对“外国公使觐见礼”的立场与态度,重新厘清“外国公使觐见礼”对“宾礼体制”的影响,观察近代中国从“宾礼”到“礼宾”的转变。
依据上述的立场,本书欲处理的问题如下:第一,过去多以为礼仪是当权者的工具,但笔者认为,礼仪不只单方面为权力服务,反过来说,权力同样也为礼仪折节。“宾礼”的仪式呈现,让皇帝、官员、外藩王公、属国贡使等人,都成了表演者。“宾礼”如何借由肢体表现、言谈话语、游宴活动,让每位表演者重新体认自身的身份,也使君臣关系具体化,不再是抽象的权力游戏。第二,传统中国“宾礼”与近代欧洲礼仪的性质截然不同,但在两者转换之际,反对与赞成的声音同时存在,对“宾礼”也出现不同的认知。此时,清帝国的政治体制如何调整,让臣民接受这些改变,免除皇权动摇的危机。第三,从清朝君臣讨论觐礼方案的过程,可见“宾礼”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根据现实需求,自作调整,出现“宾礼”的礼意转化,解决内政与外交的冲突。面对“宾礼”的调整,总理衙门如何自圆其说,士人能否接受这些说法,各国公使是否遵从宾礼体制的规范。
在资料运用上,本书特别重视原始档案,补充《清史稿》、《筹办夷务始末》及《清季外交史料》的不足,更能了解清政府与各国公使的互动,以及总理衙门与地方督抚各自立场的表述。因此,本书主要利用台北“故宫博物院”典藏的起居注、宫中档及军机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典藏的《清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档案》和《外务部档案》,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收藏的部分档案,以及国家图书馆馆藏的清代资料。除了上述档案资料外,晚清士人的日记、时论、笔记、报纸,如《翁同龢日记》、《薛福成日记》、《退想斋日记》、《申报》等资料,不只记录了公使请觐之事,也多有评论,或写下个人感想。若能参照官方档案、私人日记及报纸评论,研究视角便不再限于上层阶级,亦能了解清朝官员、地方士绅的真正想法。除了分析清朝君臣的想法之外,本书也会讨论各国公使议礼的动机,将利用英国外交档案,还有驻华公使、传教士回报的报告、日记及书信。日本外务省的《日本外交文书》、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中美关系史料》、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外务部中外关系档案史料丛编》、国家图书馆编《清代孤本外交档案》等资料,皆可参照比对,不再限于一国一人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