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礼到礼宾:外使觐见与晚清涉外体制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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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研究取径与资料说明

政治制度的解构与重构,不全是被动的妥协,更多时候是当局者的理性选择。事实上,人们面对新事物时,往往试着从历史先例找寻其思想资源及其对应方式。因此,所谓的“保守”或“改革”等词语,不能简单等同为“传统”或“现代”的概念。对清朝君臣而言,尝试“旧瓶装新酒”与“新瓶装旧酒”的努力后,发现无法再调节体制,应付危机,原有的机制才能退场,并建立新的体制,接纳新的事物。“外国公使觐见礼”的制订,亦是同样的道理。因此,本书将讨论咸丰到光绪朝的觐礼之争、“外国公使觐见礼”的拟订及晚清政治文化的变化,厘清觐礼更定后的不变之处,方可了解近代中国政治文化的转变。

在咸丰、同治、光绪三朝,清帝国内政、外交问题相互纠结,又有保守、变法、革命思潮互为交错,各种势力此消彼长,让晚清政治、外交、文化史的研究仍有许多课题有待探讨。而“外国公使觐见礼”的更定,直接牵涉到皇权的正当性基础,有可能动摇以“天下秩序”为核心的传统政治文化。因此,为了分析皇帝、总理衙门、各地督抚及地方士绅的立场,有必要利用“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的研究方法,注意不同人群的政治主张及其对觐见礼问题的态度,方能理解“外国公使觐见礼”问题对晚清政治文化的冲击。Peter Burke, What is Cultural History?(Cambridge, U. K. ; Malden, Mass. : Polity Press, 2008), pp.105-106.

本书有必要先说明“政治文化”的定义,表示本书的定义不同于政治学上的定义,避免有“以西非东”之弊。“政治文化”是政治学的重要领域,约在1960年代开始风行,意指某一政治群体普遍接受的政治取向。Gabriel A. Alomond, “Comparative Political System”, Journal of Politics, 18: 3(1956), pp.391-409.由于“政治文化”强调政治取向,故在政治学研究上,多偏重心理分析和民意调查的资料测量,借以说明该群体的“政治文化”的模式、变量及其预测结果。罗森邦:《政治文化》,陈鸿瑜译,桂冠文化有限公司,1991,第2、4~12、147~165页;石之瑜:《近代中国对外关系新论:政治文化与心理分析》,五南图书有限公司,1995,第17~60页;马庆钰:《近五十年来政治文化研究的回顾》, 《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02年第6期,第25~30页。直到1980年代末期“政治文化”的概念才被历史学家所用,但偏重于个人心理的分析,并囿于传统与现代的模式,简单地将中国现代化发展的不稳定因素全归咎于中国传统文化。Lucian W. Pye, The Spirit of Chinese Politics: A Psychocultural Study of the Authority Crisis in Political Development(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马庆钰:《告别西西佛斯——中国政治文化分析与展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第1~15页。白鲁恂(Lucian W. Pye)最先将“政治文化”的概念引入中国现代史的研究,并进行比较研究,检讨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政权的影响。若干学者也批评这样的观点,认为“政治文化”用于历史研究上,可能会太过简化儒家思想,也可能抽离传统中国的历史经验。Shmuel N. Eisenstadt, The Political System of Empire(New York: Free Press, 1963); Thomas A. Metzger, Escape from Predicament: Neo-Confucianism and China's Evolving Political Culture(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7).关于白鲁恂的研究转向,本书不赘述,可参见张英魁《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及其现代价值:以白鲁恂的研究为考察中心》,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张英魁指出,白鲁恂的修正可见于1992年再版的The Spirit of Chinese Politics的修订版。在修订版中,白鲁恂修正了原本对“政治文化”的定义,并删去一篇旧作,另收入两篇新文,讨论中国传统文化如何影响社会结构的形成,以及国家与社会互动关系的地位,不再偏重政治心理的分析,让政治文化理论的文化概念更能深入研究。

根据前人对“政治文化”的讨论,本书定义的“政治文化”,乃指一个政治体系的成员共同具有的政治理想与行为规范,并成为维持该政治体系运行的必要条件。“礼”是传统中国政治和文化的核心,也是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原则。而“宾礼”是中国与周边诸国建立政治关系的表现仪式,通过册封、朝觐、纳贡等仪式,可实现以德服人、教化四夷的“中华世界秩序原理”。张启雄:《中華世界秩序原理の起源—先秦古典の文化的価值》,伊东贵之译,第2~6、19~21、24页。据此,本书拟采“政治文化”的概念,融合政治史、制度史、外交史及思想史四种视野,综合讨论咸丰、同治、光绪君臣及地方士绅对“外国公使觐见礼”的立场与态度,重新厘清“外国公使觐见礼”对“宾礼体制”的影响,观察近代中国从“宾礼”到“礼宾”的转变。

依据上述的立场,本书欲处理的问题如下:第一,过去多以为礼仪是当权者的工具,但笔者认为,礼仪不只单方面为权力服务,反过来说,权力同样也为礼仪折节。“宾礼”的仪式呈现,让皇帝、官员、外藩王公、属国贡使等人,都成了表演者。“宾礼”如何借由肢体表现、言谈话语、游宴活动,让每位表演者重新体认自身的身份,也使君臣关系具体化,不再是抽象的权力游戏。第二,传统中国“宾礼”与近代欧洲礼仪的性质截然不同,但在两者转换之际,反对与赞成的声音同时存在,对“宾礼”也出现不同的认知。此时,清帝国的政治体制如何调整,让臣民接受这些改变,免除皇权动摇的危机。第三,从清朝君臣讨论觐礼方案的过程,可见“宾礼”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根据现实需求,自作调整,出现“宾礼”的礼意转化,解决内政与外交的冲突。面对“宾礼”的调整,总理衙门如何自圆其说,士人能否接受这些说法,各国公使是否遵从宾礼体制的规范。

在资料运用上,本书特别重视原始档案,补充《清史稿》、《筹办夷务始末》及《清季外交史料》的不足,更能了解清政府与各国公使的互动,以及总理衙门与地方督抚各自立场的表述。因此,本书主要利用台北“故宫博物院”典藏的起居注、宫中档及军机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典藏的《清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档案》和《外务部档案》, 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已出版的史料汇编《四国新档(1850~1863)》、《筹办夷务始末补遗》、《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1864~1911)》、《近代中国对西方列强认识资料汇编(1820~1911)》及近史所学人的研究著述,值得参考。大陆方面的资料,除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清代档案外,还有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收藏的大量电稿、手稿、日记、信札,如《荣禄档案》、《杨儒档案》等件,皆值得利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收藏的部分档案,如《军机处全宗》、《礼部全宗》、《总税务司和税务处档案》、《会同四译馆档案》、《醇亲王府档案》、《理藩院全宗》、《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及外务部档案》等。参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http://www.lsdag.com/docc/qzml.asp, 2010年2月26日访问。以及国家图书馆馆藏的清代资料。如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咸丰同治两朝上谕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孙学雷、刘家平主编《国家图书馆藏清代孤本外交档案》,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3;经莉主编《国家图书馆藏清代孤本外交档案续编》,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5。除了上述档案资料外,晚清士人的日记、时论、笔记、报纸,如《翁同龢日记》、《薛福成日记》、《退想斋日记》、《申报》等资料,不只记录了公使请觐之事,也多有评论,或写下个人感想。若能参照官方档案、私人日记及报纸评论,研究视角便不再限于上层阶级,亦能了解清朝官员、地方士绅的真正想法。除了分析清朝君臣的想法之外,本书也会讨论各国公使议礼的动机,将利用英国外交档案,还有驻华公使、传教士回报的报告、日记及书信。F. O.17、F. O.228、F. O.405等件之外,相关著作甚多,概列一二。如陈霞飞主编《中国海关密档:赫德、金登干函电汇编(1874~1907)》,中华书局,1990;莱恩普尔:《巴夏礼在中国》,金莹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James Bruce, Scenes and Sights in the East(London: Smith, Elder, & Co. , Cornhill, 1856);赫德:《这些从秦国来:中国问题论集》,叶凤美译,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瓦德西:《瓦德西拳乱笔记》,王光祈译,中华书局,2009。日本外务省的《日本外交文书》、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中美关系史料》、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外务部中外关系档案史料丛编》、国家图书馆编《清代孤本外交档案》等资料,皆可参照比对,不再限于一国一人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