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研究(第1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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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研究·

《诗经》中的“祃祭”乃祭军神、旗神考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10&ZD100)成果之一。

陈乃平 王政陈乃平,淮北师范大学文学所副教授;王政,淮北师范大学文学所教授。

【内容提要】 在《诗经》艺术描写中,多次涉及祃祭典仪。这种祭俗从殷商前的原始宗教与巫术活动演化而来,汉以后成为传统礼制中军礼的仪节。考察清楚这种祭俗来龙去脉,对于了解《诗经》文化的绵厚内涵与悠远历史,以及识读它们在具体诗篇中的艺术作用与史实价值,或有一定的意义。

【关键词】 诗经 祃祭 军神 旗神


《诗经·大雅·皇矣》有一段文王征伐崇国的描述,基本上是史诗化的:“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祃,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临冲茀茀,崇墉仡仡。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这里的“类”与“祃”都属军旅出师活动中的祭典。郑玄《笺》云:“类也,祃也,师祭也。”郑氏所言,似嫌笼统。其实,类祭与祃祭截然为二,各有内涵。诗作者也是把两者作为不同祭典对待的。

祃祭,除《皇矣》篇外,《小雅·吉日》也有所提及。《吉日》第一章云:“吉日维戊,既伯既祷。”伯,本作百,祃之假借。许慎《说文解字》引诗作“既祃既禂”。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中华书局,1987,第18页。

祃祭,祭什么?孔颖达在《皇矣·正义》篇正义中说:“祃之所祭,其神不明。《肆师》注云:‘祃,师祭也。祭造军法者。其神盖蚩尤。或曰黄帝。'”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1036页。以下凡引十三经注疏如无注明,皆出此本。

《周礼·肆师》贾公彦疏说:“云‘祭造军法’者……祭者祭先,明是(祭)先世创首造军法者也。……案《史记》,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俱是造兵之首。……黄帝以德配‘类’(祭),则貉(祃)祭祭蚩尤。是以《公羊》说曰:‘师出曰祠,兵入曰振旅。祠者,祠五兵矛、戟、剑、盾、弓、鼓及祠蚩尤之造兵者。'”《周礼注疏》,第506页。

孔、贾的意见稍有出入。孔氏以为祃祭中祭黄帝与蚩尤的均有,贾氏以为黄帝作为战神只是在类祭中出现,祃祭则主祭蚩尤;类祭与祃祭在所祭战神上各有司职。杜佑的意思,祃祭中是否同祀黄帝蚩尤,与出师祭(类)、驻止祭(蚩)没有关系。决定同祀黄、蚩,还是单祀蚩尤的是祭祀的性质。真征战,同祀黄、蚩,田狩(军事模拟性的)活动,只祀蚩尤。其《通典》卷七十六《军礼》条说:“祃,师祭也,为兵祷也,其礼亡。其神盖蚩尤,或云黄帝……若至所征之地祭者,则以黄帝蚩尤之神,故亦皆得云祃神也。若田狩,但祭蚩尤而已。”(《通典》,中华书局,1988,第2061页)后世少数民族原始宗教中也有祭战神的祀典。纳西族战神叫“阿聪”,主宰战争胜负。战前战后都要祭他。纳西“东巴”驱逐恶神,每每请“阿聪”相助。故纳西“东巴”死后下葬时,为避免恶神报复,多跳“阿聪”舞;舞者扮“阿聪”形,头戴盔,身披甲,手持战旗刀剑。壮族战神乃十二兄弟。壮人常祭之说:“种庄稼不够吃,打猎也不够吃,必须出去抢夺,抢来粮食大家吃,抢来牛羊大家分,抓来的妇女共同分配,剩下一个女人要轮奸……”宋兆麟先生曾说,这“赤裸的祭词,正反映了战神的性质”(宋兆麟:《巫觋》,学苑出版社,2001,第94页)。

不过,在祃祭祭蚩尤这一点上,大部分经学家都没有异议。因为中国神话中,蚩尤是作为战神出现的。《管子·地数》篇说:“蚩尤受庐山之金而作五兵。”郭沫若等:《管子集校》下册,科学出版社,1956,第1148页。又张守节《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造兵仗刀戟大弩……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史记》第4页,张守节《正义》引,中华书局,1987。可见其震慑雄威。据说秦汉时齐人崇祀八神,其第三神即是蚩尤,蚩尤被称为“兵主”,在东平郡寿张县尚垒有其冢。《史记·高祖本纪》记,刘邦起兵时,也曾“祭蚩尤于沛庭”。

黄帝是神话时代的最英伟的战神。贾谊《新书》卷二《益壤》说:他与炎帝“战于涿鹿之野,血流漂杵”以胜之。可见其战争规模。《贾谊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第30页。《孙子·行军》篇在论及依山布军、依水布军、依草泽布军、依平陆布军四种情况时说:“凡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李零:《孙子译注》,中华书局,2009,第143页。似乎孙子把军事地形学的思想上溯至黄帝。《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最早教习战法:“轩辕乃修德振兵……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张守节《正义》:“教士卒习战,以猛兽之名名之,用威敌也。”又说营垒屯军之法出于黄帝,所谓“以师兵为营卫”。张守节解释:即“环绕军兵为营以自卫,若辕门即其遗象”。《龙鱼河图》说黄帝与蚩尤战,“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帝因使之主兵,以制八方”。《史记》第3~7页,张守节《正义》引,中华书局,1987。由是,兵符信节制度也归源于黄帝。

蚩尤之血化为枫木

(清汪绂《山海经存》)

临沂出土汉画像上的蚩尤

故此,历代祃祭祭典多以黄帝为主神。杜佑《通典》卷七十六《军礼》一“命将出征”条记:开皇二十年,太尉晋王广伐突厥,“次河上,祃祭轩辕黄帝以太牢制币,陈甲兵,行三献之礼”。又记大业七年,隋王朝征高丽。隋炀帝“于秃黎山为坛,祠黄帝,行祃祭。皇帝及诸陪祭近侍官诸军将,皆斋一宿。有司供帐设位,为埋坎……建二旗于南门外。以熊设帝轩辕神座于内。皇帝出次入门”,与群官一起行拜奠礼。后周军制,大司马以狩田教习军阵之法。军阵摆好后,“有司表祃于阵前。以太牢祭黄帝轩辕氏……为坛,建二旗,列五兵于座侧,行三献礼”。杜佑:《通典》,中华书局,1988,第2084、2063、2072页。在唐人的《开元礼》中,祃祭这样布设:皇帝亲征,祃于所征之地。“祭日,未明十五刻,太官令先备特牲之馔,牲以犊。未明四刻,郊社令奉熊席入,设黄帝轩辕氏神座于内,近北南向,兵部侍郎置甲兵胄矢于座侧,建矟于座后未。”《古今图书集成》728册《礼仪典·军礼部·汇考二》引,中华书局,1934,第9页。祭礼中也以黄帝神座为中心。

祃祭在金文中有记载。《楚伺瞏戈》铭文曰:“骂(祃)鼎(本字“鼎”下有“止”)岁,丘陲公所造。冶己女(如)。”尤仁德说:“第一字从网马声,隶定作骂(祃),在此读为祃,徐锴《说文系传》:‘祃之言骂也。’可证。”“戈铭祃系楚人祭先祖黄帝之祀。《北史·隋炀帝纪》‘亲御戎服,祃祭黄帝。’殆即晚周祃祭的遗绪。鼎从止,是其异形别构。”“戈铭鼎字增止为义符,取止足行走之义,即指军师行旅征伐时所用之鼎。”“楚人纪年,常以戎事或特殊事件名之。如鄂君启节铭:‘大司马昭阳败晋师于襄陲之岁’;楚镐铭:‘秦客王子齐之岁’等。戈铭‘祃鼎岁’,即用征行之鼎作祃祭之年,亦是以事之纪时之词。”尤仁德:《楚伺瞏戈铭考释》,《考古与文物》1996年第4期。

除了祭蚩尤、黄帝外,按照经学家们的意见,祃祭又含有祭军旅驻止之地神祇的倾向。《礼记·王制》所谓“祃于所征之地”。许慎《说文解字》“礻”部“祃”字条也说:“祃,师行所止,恐有慢其神,下而祀之曰祃。”《诗·皇矣》毛《传》:“于内曰类,于野曰祃。”孔颖达《疏》:“初出兵之时,于是为类祭;至所征之地,于是为祃祭。”《毛诗正义》,第1035页。孙诒让《周礼·肆师》正义云:“《王制》说出征类帝、宜社、造祢,并是将行时于国中为此告祭,故于祃特言于所征之地。”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第1428页。《隋书》卷八《礼仪志》也记北齐天子亲征,“将届战所,卜刚日,备玄牲,列军容,设柴于辰地为坛而祃祭。大司马奠矢,有司奠毛血,乐奏《大濩》之音。礼毕,彻牲,柴燎。战前一日,皇帝祷祖,司空祷社。战胜,则各报以太牢”。魏徵等:《隋书》,中华书局,2000,第110页。这都是汉以后的交代了。从这些交代看,似乎祃祭有阵前祈神与动员的意思。既祈祷征战地之神以佑护胜捷,俘获众丑;又鼓足士气,兴振军威。又据《孔丛子·儒服》所记,“将士战,全已克敌,史择吉日,复祃于所征之地”。傅亚庶:《孔丛子校释》,中华书局,2011,第420页。意思是军旅克敌之后应再度祃祭于所征之地的神祇。这就含有报祠的意味,也即前引“战胜,则各报以太牢”也。

又,《周礼·春官·肆师》云:“大甸猎,祭表貉。”甸即田,貉即祃。孙诒让疏云:“祃与貉同。”意思是田猎同于军战,也实施祃(貉)祭。汉唐经学家在解说田狩活动中的祃(貉)祭时或有这样的看法。郑玄云:“貉,师祭也。貉读为十百之百。于所立表之处,为师祭……祷气势之增倍也。”贾公彦疏:“貉读为十百之百者……以其取应十得百,为十倍之义。……谓祷祈使师有气势,望得所获增益十倍……貉字之意也。”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周礼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506页。郑、贾的看法是:作为军战习武练习意义的田猎之祭——貉祭(祃祭)所以名之为“貉”,是取十、百相比的十倍之义,是祈望师旅在行狩中,气势十倍地增长,俘获也十倍地增长。这种解释正好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上面祃祭鼓策军心的祭义。古人教习兵战,训练军旅往往借田猎活动以进行。故田狩之前,也行祃祭,或称之为“貉”祭;因祃、貉相通。《周礼·春官·大司马》:“遂以搜田,有司表貉。”郑玄注:“表貉,立表而貉祭也。……郑司农云:貉读为祃,祃为师祭也。书亦或为祃。”《周礼·春官·甸祝》:“甸祝掌四时之田表貉之祝号。”杜子春注:“(貉)书亦或为祃。貉,兵祭也。甸(田)以讲武治兵,故有兵祭。”郑玄注:“田者,习兵之礼,故亦祃祭。”贾公彦疏:“四时田,即《大司马》所云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当比貉祭之时,田祝为号。”这些材料告诉我们,古人在一年四季的田猎中(春猎叫搜,夏猎叫苗,秋猎叫狝,冬猎叫狩),均立木或竖旗(所谓“立表”)作为所祭祃(貉)神之位,行兵祭礼。祭祀中的祷辞呼号由称作“甸祝”的巫官负责。整个狩猎过程带有“习兵”的性质。

再要说的是祃祭的择日。按《礼记·曲礼上》“外事用刚日,内事用柔日”的规矩,祃祭当在“刚日”(阳日)进行。即选在十日内的甲丙戊庚壬五天内行事。故《孔丛子·儒服》说:“凡类祃皆用甲丙戊庚壬之刚日。”《柳河东集》卷四十一《祃牙文》旧注云:“兵书曰:牙旗者,将军之精。凡始竖牙(旗祃祭),必以刚日。刚日者……吉气来应,大胜之征。”柳宗元:《柳河东全集》,中国书店,1991,第438页。丁谓《大搜赋》也云:“所畋之野,备物咸集。外事尚刚,戊日维吉。上乃乘七驺,拥六军,白旄方下……”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五册,巴蜀书社,1989,第589页。

与类祭同据《周礼·春官·大祝》,类祭中是有祝文或祷辞的:“大师宜于社,造于祖,设军社类上帝,国将有事于四望;及军归,献于社,则前祝。”郑玄注:“前祝者,王出也,归也,将有事于此神;大祝居前,先以祝辞告之。”,祃祭中少不了祝文祷辞。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七十六《宋纪》载宋神宗元丰四年,“王中正发麟州,祃祭祝辞云:‘臣中正代皇帝亲征。'”(毕沅:《续资治通鉴》第2册,团结出版社,1996,第1082页)宋赵汝绩《忆昔》诗云:“忆昔三十气拂云,钺神纛鬼泣祃文。欲提河洛数千里,重收图版归明君。”(据张宏生《江湖诗派研究》第390页引,中华书局,1995)所谓“泣祃文”,也即祃祭祷辞。《文心雕龙·祝盟》说:“宜社类祃,莫不有文。所以寅虔神祇,严恭于宗庙也。”刘勰以为,祃祭和类祭、宜社等均一样,都是有祈祝文本的。岳珂《桯史·淳熙内禅颂》说:“郊祀天地,则有颂;祀四岳河海,则有颂;讲武类祃,则又有颂。”岳珂:《桯史》,中华书局,1981,第172页。类祃“有颂”,即指有文。茅元仪《武备志》也讲:“祃祭古也。祭祃非一神,其祝文不可不备。”《佩文韵府》卷八十一引,上海书店,1983,第4665页。

祃祭在形式上,最初当是立一代表神祇的木表以祭之。《国语·晋语》中谈道:“成王盟诸侯于岐阳……设望表。”韦注:“望表,谓望祭山川,立木以为表,表其位也。”这里的“木表”表示“望祭”中的山川之神。祃祭中的“木表”则象征军神之位。《周礼·春官》“小宗伯之职”云:“若军将有事则与祭。”郑司农云:“谓军祭表祃军社之属,小宗伯与其祭事。”又郑玄注:“祭表貉,则为位”曰:“于所立表之处,为师祭,(祭)造军法者……其神盖蚩尤、或曰黄帝。”孙诒让解释:“立表之处,即教战之地所立南北四表……表貉之祭,盖当最南第一表处。”《周礼正义》,第1485页。《汉书·叙传》“类祃厥宗”颜师古注引应劭云:“至所征伐之地,表而祭之谓之祃。”

后世军队出师行祃祭,重心转向衅祭军中的牙旗、大纛或牙门旗,故“祃祭”也称“祃牙”“祃旗”“祃纛”,祃祭即祭旗神、纛神欧阳修等《新唐书·康承训传》:“乃祃纛黄堂前,选兵三千,授都虞候元密。”(中华书局,1975,第4775页)周密《齐东野语·出师旗折》:“〔贾师宪〕亲总大军督师江上,祃祭北关外。而大帅之旗适为风所折,识者骇之。”(《齐东野语》第2册,商务印书馆,1931,第28页)屠隆《昙花记·凯旋见母》:“临风祃旗,盟天誓师。”(田同旭《六十种曲评注》第22册《昙花记评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第432页)宋濂《平江汉颂》:“上躬擐甲胄,祃纛龙江,帅楼船数百,蔽江而上。”高启《观军装十咏·纛》:“师行当祃祭,坛下戮番生。”(《四部精要》第21册《集部》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277页)《清史稿·礼志四》:“兵戎国之大事,命将先礼堂子,正类祭遗意,礼纛即祃也。”(《二十五史·清史稿》下册,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1753页);并或有在旗上画蚩尤像的,与祃祭的古义相连粘。脱脱等:《宋史·仪卫志》六:“牙门旗,古者天子出建大牙。今制,赤质,错采为神人象,中道前后各一门,左右道五门,门二旗,盖取周制‘树旗表门’……之制。”(《宋史》,中华书局,1977,第3464页)旗上为神人像,或即蚩尤。宋人丁谓《大搜赋》云:“辂车金玉,旗章日月。戟牙刺举,旄头雪密。画蚩尤于旆颠,匣干将于剑室。”旗神与祃神蚩尤迭合。封演《封氏闻见记》卷五“公牙”条记:“军前大旗谓之牙旗,出师则有建牙、祃牙之事。”车吉心主编《中华野史·唐朝卷》,泰山出版社,2000,第311页。建牙即将军出征建一象牙为饰的大旗,祃牙即祭奠该旗。唐元和十四年,桂管观察使裴行立奉皇命征讨黄少卿,柳宗元代裴作《祃牙文》说:“维年月日,某官某以清酌少牢之奠,祃于军牙之神(即旗神)……黄姓陋孽,实恣盗暴,僮壮杀老,掠夺使臣……致天震怒,命底于罚。官臣某钦率邦典,统戎于征。惟尔有神,懋扬乃职。敢告无纵诡类,无刘我徒,簇刃锋锷,毕集于凶躬。铠甲干盾,咸完于义躯……俾人怀于安,以靖离之隅,在是举也。往钦哉,无作神羞,急急如律令。”《柳河东全集》,第438页。这是一篇典型的祃祭牙旗的妙文,祈者愿旗神佑安于出征兵士,顺便诅咒被讨伐的凶顽。文中“某官某”、“官臣某”完全仿《左传》(襄十八年)中祝文的语词方式。《全唐文》卷二一六收有陈子昂的《祃牙文》。文曰:“万岁通天二年三月朔日,清边道大总管建安郡王某,敢以牲牢告军牙之神。……契丹凶羯,敢乱天常,乃蜂聚九山,豕食辽塞,宴安鸩毒,作为□□,天厌其凶,国用致讨。皇帝命我,将肃王诛。今大军已集,吉辰协应,旄头首建,羽旆前列。夷貊咸威,将士听誓。方俟休命,为人殄灾。惟尔有神,尚歼乃丑……使兵不血刃,戎夏来同。以昭我天子之德,允乃神之功。岂非正直聪明哉。无纵大□,以作神羞。急急如律令。”董诰:《全唐文》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第965页。陈氏此文,也是以旗神为祃祭物件,敦祈它助王师、歼契丹;如若不然,即讥其无颜面为神职。史上也有学者以为祃祭乃祭马神的。《汉书·叙传下》“类祃厥宗”,颜师古注引应劭曰:“祃者,马也。马者兵之首,故祭其先神也。”《风俗通·祀典》篇引《诗经·吉日》“吉日庚午,既祃既祷”,复云:“岂复杀马以祭马乎?”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卷一“祃”字条云:“或言祭马祖者……与本书异。”(本书指《说文》,因许慎《说文》以为祃祭乃祭“师行所止”之地之神)《诗经·吉日》“既伯既祷”,伯,或引作祃;而《毛传》释云:“伯,马祖也。重物慎微,将用马力,必先为之祷其祖。”孔颖达《毛诗正义》说:“知‘伯,马祖’者,《释天》云:‘既伯既祷,马祭也。’为马而祭,故知马祖谓之伯。言‘重物慎微’者,重其马之为物,慎其祭之微者。将用马力,必先为之祷其祖,是谨慎其微细也。”古礼,春四月确有祭马祖之事,《周礼·夏官·校人》所记“春祭马祖”也。但春月的“祭马祖”,祭义很明白,为求马之繁衍。贾公彦所谓“春时通淫,求马蕃息,故祭马祖”。《吉日》篇提到的“祷马之祭”,似不是春求蕃息之意,而与兵师田猎有关。孙诒让论之较详。他说:“六畜惟马祖有祭者,以马给戎事,其用尤重也。……师田亦有马祖之祭,所谓伯也,亦即《甸祝》之禂马,与此春祭礼异。《诗·吉日》云‘既伯既祷’,孔疏云‘马祖,祭之者,春其常也,而将用马,则又用彼礼祭之。’是也。”(《周礼正义》,页2614)不过孙诒让又以为“《吉日》孔疏以伯祷并为马祭,失之。徐锴《说文系传》引《诗》‘伯’作‘祃’,则以马祖之祭与师祭之祃混而为一,尤谬”(《周礼正义》, 2059页)。

宋代礼制在唐人的基础上从根本上明确了祃祭的对象就是出师祭军旗。《宋史》卷一百二十一《礼志·军礼》“祃祭”条云:“祃,师祭也。军前大旗曰牙,师出必祭,谓之祃。……(宋)太宗征河东,出京前一日,遣右赞善大夫潘慎修出郊,用少牢一祭蚩尤、祃牙。遣著作佐郎李巨源即北郊望气坛,用香、柳枝、灯油、乳粥、酥蜜饼、果,祭北方天王。”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第2829页。很清楚,到太宗年间,出征祭牙旗叫作“祃”,此祭成了与祭蚩尤、祭北方天王平行并存的祭祀事项。

至咸平年间,宋真宗下诏,责成太常礼院定祃祭祭仪。据《宋史》卷一百二十一《礼志·军礼》,太常院定的祃祭典仪是这样的:“所司除地为坛,两缭以青绳,张幄帟,置军牙、六纛位版。版方七寸,厚三分,祭用刚日,具馔。牲用太牢,以羊豕代。其币长一丈八尺,军牙以白,六纛以皂。都部署初献,副都部署亚献,部署三献,皆戎服,清斋一宿。将校陪位。礼毕焚币,衅鼓以一牢。”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第1907页。这是中国礼制史上关于祃祭祭仪的一次较完备的设定;实际中是否施行,不得其详。

元蒙人亦行祃旗之礼。《元史》卷一百四十六《耶律楚材传》载:“己卯夏六月,帝西讨回回国。祃旗之日,雨雪三尺,帝疑之,楚材曰:‘玄冥之气,见于盛夏,克敌之征也。'”但从《元史》记述看,元人祃旗或以人为牲。《元史》一百二十七卷《伯颜传》云:伯颜引军南下,“诸将言:古礼,兵胜必祃旗于所征之地。欲用囚虏为牲,伯颜不可,众皆叹服。”又卷一百三十八《燕铁木儿传》记:“是时,撒敦已死,唐其势为中书左丞相,伯颜独用事。唐其势忿曰:‘天下本我家天下也,伯颜何人,而位居吾上!’遂与撒敦弟答里潜蓄异心,交通所亲诸王晃火帖木儿,谋援立以危社稷。帝数召答里不至。郯王彻彻秃遂发其谋。六月三十日,唐其势伏兵东郊,身率勇士突入宫阙。伯颜及完者帖木儿、定住、阔里吉思等掩捕获之。唐其势及其弟塔剌海皆伏诛。而其党北奔答里所,答里即应以兵,杀使者哈儿哈伦、阿鲁灰用以祃旗。”宋濂等:《元史》,中华书局,1976,第3456、3114、3334页。

明代洪武元年,朱元璋诏令兴建“旗纛庙”,旗纛庙建在太岁殿之东,并复位“祃祭仪”。其仪程如下:(1)“斋戒”。祭前皇帝及陪祭官均清斋一日。(2)“省牲”。在庙庭之东设皇帝“大次”之所,皇帝亲临省视祃祭牲物备办情况。(3)“陈设”。祃祭前一日,由执事设神案于庙殿中,“军牙位”在东,“纛神位”在西。(4)“正祭”。是日清晨,竖牙旗、六纛于神位后,旗东纛西。皇帝一身“武弁”服饰,由太常卿、导驾官从左南门引入就位。赞礼宣布迎神,奏乐。乐止,祝官跪读祝文。皇帝行“三献礼”并饮福酒。然后,赞礼宣布送神。(5)“望燎”。礼官一行又前往“望燎所”。燎祭牙旗、六纛之神,执事杀鸡刺血滴入酒碗中,再行酹神礼。《古今图书集成》728册,《礼仪典·高禖祀典部·杂录》,第2304页。至此,祃祭仪典可谓“大成”了。然而它也走到毫无生气、没有个性色彩的终点了。

从上面的考证看,《诗经》时代的祃祭是一种战事仪典,其所祭乃战神或造兵法者,与“类祭”不同。《大雅·皇矣》《小雅·吉日》篇旨中涉及战事,故其于艺术描写中出现。一来渲染文王圣战的气氛,二则亦写实矣。祃祭在后世发展中,祭仪慢慢完备,有了专庙,祀崇对象也逐步以旗神为主了。《诗经》给我们留下的只是上古时代的影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