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第21辑 2014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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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维空间理论的几个关键词

毛娟毛娟,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美学。

摘要:作为当代重要的新马克思主义学者,戴维·哈维从“空间”这一独特角度切入,形成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学说及其空间理论。这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与现代地理学、人文地理学之间的碰撞与结合。本文将着重阐述其空间理论的六个关键词,力图揭示“时间与空间”“历史与地理”在社会语境中的交互作用及哈维思想的价值与意义。

关键词:戴维·哈维 空间理论 关键词

Abstract: Starting from the concept of time-space, David Harvey, a prominent Neo-Marxist of the age, has constructed his theories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Space, which is the combination and stimulation of the Western Marxism, Modern Geography and Human Geography. This article will elaborate six keywords of Harvey's theory of Space to reveal the interactions of“time”and“space”, “history”and“geography”in the social context to revaluate Harvey's thinkings and its significations.

Keywords: David Harvey Theory of Space Keywords


戴维·哈维(David Harvey)是当代最重要的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从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他逐渐完成了从一个正统的地理学家向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向。“他创造性地提出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historical-geographical materialism)这一全新的范畴,力图在西方后现代社会中发展和推动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传统。”阎嘉:《不同时空框架与审美体验:以戴维·哈维的理论为例》,《文艺理论研究》2011年第6期。作为一位人文地理学者,“他所选择的接受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切入点,是与地理环境相关的‘空间’问题。哈维发现,在马克思主义传统内部,对于空间问题和时间问题还没有非常明确的论述,或者说,马克思主义传统当中还缺乏空间问题和时间问题的维度”。阎嘉:《马赛克主义:后现代文学与文化理论研究》,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13,第99页。因此,他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引入对传统地理学的研究,亦把空间问题引入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视野。空间是认识城市的关键,城市不同形态的转变都包含着深刻的空间转型。

2006年,英国布莱克威尔出版公司(Blackwell Publishing)出版了《戴维·哈维——批评读本》一书。其中收录了德雷克·格雷戈里(Derek Gregory)、特雷弗·巴恩斯(Trevor Barnes)、亚历克思·柯林尼克斯(Alex Callinicos)、马库斯·德尔(Marcus Doel)、梅利莎·莱特(Melissa Wright)、沙朗·佐京(Sharon Zukin)、埃里克·谢泼德(Eric Sheppard)、鲍勃·杰索普(Bob Jessop)、布鲁斯·布劳恩(Bruce Braun)、奈杰尔·思里夫特(Nigel Thrift)、辛迪·卡茨(Cindi Katz)、诺埃尔·卡斯特里(Noel Castree)等学者从不同领域对哈维理论的研究。本书的最后一章,在《作为关键词的空间》(Space as a Keyword)一文中,哈维以“空间”这个关键词为核心,回顾了自己的学术生涯。其中引用了1973年《社会正义与城市》和1989年《后现代的状况》中对空间的理解:它取决于人类的不同社会实践与创造,是一种相对的或者关系的空间。哈维一直坚持从人类的实践活动这一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去理解时间和空间。他说:“空间和时间是人类存在的基本范畴。然而,我们很少争论它们的意义:我们倾向于认为它们理所当然,赋予它们普通的意义或者自证的属性。”〔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第252页。但事实上,人类的实践活动在时间和空间的建构过程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们是“通过服务于社会生活再生产的物质实践活动与过程而创造出来的”,〔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255页。“各种独特的生产方式或者社会构成方式,都将体现出一系列独特的时间与空间的实践活动和概念”。〔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255页。因此,时间与空间是人类感受世界的重要维度,我们对时空的理解是在人类社会实践中形成的,这也是哈维空间理论的出发点。正如学者阎嘉所言:“哈维反对单纯从哲学上来解释空间与时间的问题,而认为应当坚持实践的观点。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研究路径正是新马克思主义与先前坚持哲学批判与文化批判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之间的一个根本差异。”阎嘉:《不同时空框架与审美体验:以戴维·哈维的理论为例》,《文艺理论研究》2011年第6期。本文将着重分析以下六个关键词,它们是哈维空间理论的建构基石,也是我们进一步研究哈维思想的重要切入点。

一 历史-地理唯物主义

作为一位地理学家,哈维一直致力于把地理学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进行理论建构。在《后现代的状况》中,他说:“认识到了空间维度与时间维度有关系,存在着社会行动的现实的地理学,存在着现实的与隐喻的权力领域和空间,它们在把资本主义地理政治学的各种势力组织起来时变得至关重要,同时,由于它们是无数差异和他者的场所,因而必须根据它们自身并在资本主义发展的全面逻辑之内来进行理解。历史唯物主义最终将开始认真对待它的地理学。”〔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441页。哈维力图通过具体的理论建构与实践,展现地理学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学者胡大平在《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与希望的空间——晚期马克思主义视域中的哈维》一文中说:“从最初的以城市这个狭义的地理学问题作为焦点与实证主义(即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进行竞争,到逐步扩大到以资本积累和阶级斗争为中心视域全面地描述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最后,以不平衡的地理发展为基础自由地穿梭于不同规模的空间(从微观层次的‘身体’到宏观层次的‘全球’)与各种后现代主义竞争日常生活的政治规划,主张空间的乌托邦。在这一过程中,他不仅秉承了马克思主义空间问题的探索,而且试图从元理论层次发展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从而开辟了一种晚期马克思主义的表述。”http://www.ptext.cn/home4.php?id=2288.

在《论地理学的历史与现状:一个历史唯物主义宣言》中,哈维发表了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宣言:“现在可以较明确地规定我们面前的任务了。我们必须:1.建立一种大众地理学,摆脱偏见但要反映真实的冲突和矛盾,还要能够为交流和共同认识打开新的渠道;2.创造一种人民的应用地理学,不专注于狭隘的、强权阶层的特别利益,而是具有广泛的民主概念;3.接受科学诚实性和非中立性这双重的方法论原则;4.把理论敏感性结合进源于历史唯物主义传统的普遍社会理论中;5.寻找一个用历史-地理术语来处理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转变的政治方案。”〔美〕哈维:《论地理学的历史与现状:一个历史唯物主义宣言》,蔡运龙译,《地理译报》1990年第3期。从该宣言中,我们可以看出,哈维把城市看作社会关系交集的中心——“这是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最核心的议题”。“然后,在各种社会关系之中,阶级关系、政治经济关系、社会正义始终处于主导地位。因而,哈维对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批判,对城市问题的考察,首先会集中于这些方面。它们构成了哈维的地理学和空间想象的城市维度的实质性内涵”。阎嘉:《哈维的地理学与空间想象的维度》,《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在哈维看来,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辩证的研究方法,是“与历史和地理真理达成协议的一种努力”,〔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441页。他试图让“空间”“场所”“环境”等地理学概念成为人们理解世界的核心。因此,这一关键词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它“并不仅仅是在空间上对经验结果的追溯,也不仅仅是从时间上对社会行为在空间上的诸种制约与限制进行描述,而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喊,呼吁对整个批判社会理论,尤其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以及对我们审视、定义、阐释事物的许多不同的方法进行一次彻底的改革”。〔美〕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第69页。它是一种有别于传统社会学或文学理论的研究方法:不再将地理学当作一个纯粹中性的自然科学进行研究,而是把它与社会发展、历史进程等联系起来,是“与那种政治目标有关的一种话语环节”,〔美〕哈维:《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胡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第130页。是时间、空间和社会三者相互作用、辩证统一的方法。

二 时空压缩

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是哈维空间理论的核心之一。这一概念并非是凭空出现的,它是在历史中形成的,也只有在历史中才能完成其演变。哈维指出,“‘压缩’应当被理解为同先前的任何事情的状况都有关系”。〔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240页。“如果空间和时间的体验是对各种社会关系进行编码和再生产的话,那么对于前者进行表达的方式的变化几乎肯定会引起后者的某种变化”。〔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248页。

在《后现代的状况》和《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的诞生》两部专著里,哈维集中阐述了时空压缩的内涵:“这个词语标志着那些把空间和时间的客观品质革命化了,以至于我们被迫,有时是用相当激进的方式来改变我们将世界呈现给自己的方式的各种过程。我使用‘压缩’这个词语是因为可以提出有力的事例证明:资本主义的历史具有在生活步伐方面加速的特征,而同时又克服了空间上的各种障碍,以至世界有时显得是内在地朝着我们崩溃了。花费在跨越空间上的时间和我们平常向我们自己表达这一事实的方式,都有利于表明我所想到的这种现象。由于空间显得收缩成了远程通信的一个‘地球村’,成了经济上和生态上相互依赖的一个‘宇宙飞船地球’——使用两个熟悉的日常形象化的比喻——由于时间范围缩短到了现存就是全部存在的地步(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世界),所以我们必须学会如何对付我们的空间和时间世界‘压缩’的一种势不可挡(当)的感受。”〔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300页。从中我们可以发现,资本主义的文化和生产关注当下,这使未来变得不确定。“所有这些转变都造成了一种表达的危机。文学和艺术都不可能避免国际主义、共时性、不稳定的短暂性的问题,不可能避免金融体制及其货币或商品基础之间的主导价值尺度内部的紧张关系”。〔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262页。一种革命性的时空图景即“地球村”使处在不同时空中的人们改变着呈现世界的方式,人们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都紧密联系,无法相互隔绝。因此,在当代的各种学说中,我们几乎找不到任何一种可以达成广泛一致认同的话语体系。时空压缩使不同艺术风格在短时间内几乎同时出现,在全球范围内引起重大反响,并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世界。哈维用这一概念分析了“从19世纪中叶以来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文学与艺术作品,剖析它们在体现时空压缩方面的审美特征”。阎嘉:《时空压缩与审美体验》,《文艺争鸣》2011年第9期。事实上,对人类的审美实践而言,时间和空间都是细腻而敏锐的。哈维选取这一角度来理解和阐释艺术问题与审美体验,是非常独特而鲜明的。

哈维反复强调,时空压缩与人类社会实践活动密不可分,尤其是物质生产的发展和科学技术的进步,在城市改造等方面呈现革命性巨变,即“时间空间化”(花费在跨越空间上的时间急剧缩短,人们感觉此刻就是全部存在)和“通过时间消灭空间”(空间缩小成“地球村”,人们在诸多领域相互依存)。这两方面的压缩“既是对立的,又是辩证的,它们在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历史进程中始终交替着发展,呈现出相互交融的趋势”,阎嘉:《时空压缩与审美体验》,《文艺争鸣》2011年第9期。是“我们在审美感受和表达时空方面面临着各种新的挑战和焦虑,以及由此引起的一系列社会、艺术、文化和政治上的回应”。阎嘉:《时空压缩与审美体验》,《文艺争鸣》2011年第9期。“变化着的对于空间与时间的体验,与现代主义的诞生及其迷乱地从时空关系的这一边徘徊到另一边有着很大的关系。如果这就是真实情况,那么认为后现代主义是对空间与时间的一系列新体验的某种回应,是新一轮的‘时空压缩’的主张,就很值得探讨的”。〔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354页。

在西方社会“二战”后的重建过程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生了转变,由福特式的大规模集中化生产式,转向灵活的、小规模的、弹性的生产方式。时空压缩使空间跨度的障碍变得不再那么重要,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迅速流动,相应地带来了资本主义审美实践、文化体验和艺术表达方式的转变:“对于时空压缩的体验,在转向更加灵活的积累方式的压力之下,已经在各种文化形式之中产生了表达的危机,这是认真的美学所关注的一个主题……如果存在着一种表达空间与时间的危机的话,那么就必须创造出思考和感受的各种新方法来。”〔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405页。

三 创造性破坏

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这一概念是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在1912年的《经济发展理论》中提出的。在他看来,这是资本主义的本质性事实,其目的是为了研究资本主义如何破坏并创造新的经济结构。从全球范围来看,创造性破坏的力量在不断增强,这已经成为主流经济研究中的重要问题。哈维借鉴熊彼特的这一概念来说明现代性的特征。他认为创造性的破坏“隐藏在资本本身的流通之中。创新加剧了不稳定、不安全,最终成为把资本主义推进到周期性的危机爆发的主要力量。现代工业的生命形成了一系列有节制的活跃、繁荣、过度生产、危机与萧条的周期”,〔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142页。这对于我们理解现代性非常重要。

19世纪是现代社会飞速发展的时期,出现了蒸汽机、自动化工厂、铁路、巨大的新工业区;出现了大量新型城市;出现了报纸、电报、电话和其他大众媒介以及大规模的信息交换;出现了日益强大的民族国家和资本集聚;出现了以不同方式进行斗争的大众社会运动;出现了不断扩展、包容的世界市场;等等。这些变化与发展同时带来了文化产品的市场化与商业化,迫使文化生产者进入市场竞争中。艺术家们都试图销售他们的作品,竭力改变大众的审美判断。因此,“它必定要在审美领域本身之内强化‘创造性破坏’的过程。这反映了并在某些情况下激发了在政治-经济领域里将要发生的事情”。〔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33页。可以说,“创造性破坏的各种形象到处都是。当然,它们都最为强有力地存在于复制人本身的形象之中,它们被以惊人的力量创造出来仅仅是为了尽早成为破坏性的,并最为肯定地要‘隐退’,只要它们真的专注于自己的情感,努力以自己的方式发展自己的能力”。〔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390页。比如,1948年的欧洲革命、巴黎改造都是资本主义都市化、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艺术也随之发生深刻变化。在《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的诞生》一书中,哈维讨论了欧洲近代城市史上的一个经典案例——奥斯曼的巴黎改造。他似乎采取了一种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态度,“如同一道命令,它将世界视为白板,并且在完全不指涉过去的状态下,将新事物铭刻在上面——如果在铭刻的过程中,发现有过去横阻其间,便将过去的一切予以抹灭。因此,不管现代性是否将以温和而民主的方式呈现,还是将带来革命、创伤以及独裁,它总是与‘创造性的破坏’有关”。〔美〕哈维:《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的诞生》,黄煜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Ⅱ页。

创造性破坏即破坏与创造,是一种从过去的废墟中孕育的新生状态。它告诉我们,所有坚固的东西都将在资本的力量下加以审视并遭破坏,或灰飞烟灭或加以重构。这也是哈维对现代性的理解。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新巴黎城不仅是现代性的场所,而且是现代性本身。巴黎新空间的生产,不仅意味着它同过去的决裂,也意味着它造就了新的社会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空间的生产是社会关系的再生产,是新的城市概念的生产,也是新的情感结构的生产。“在这个破坏性的创造和创造性的破坏的巨大破坏性力量中,即使结果必定是悲剧性的,但证实自我的惟(唯)一途径就是行动,就是显示出意志”。〔美〕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25页。历史,也许就是通过对过去的种种摧毁来创造出新的面貌。西方现代性的核心是“以现代科学和技术为基础的‘创造性的破坏’,通过大规模的物质与空间的改造,实现整个社会在政治、经济、物质、交往、阶级关系、劳资关系的根本转变。并且,这一进程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其中一直伴随着剥削、压迫、反抗、暴力、血腥、起义、镇压、监禁、流放、革命、反革命等等惊心动魄的历史情景和史实”。阎嘉:《现代性的文学体验与大都市的空间改造——读戴维·哈维〈巴黎,现代性之都〉》,《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8期。“资本主义永远试图在一段时间内,在一个地方建立一种地理学景观(物质基础设施这些嵌入在国土中的固定资本)来便利其行为;而在另一段时间,资本主义又不得不将这一地理学景观破坏,并在另外一个地方建立一种完全不同的地理学景观,以此适应其追求资本无限积累的永恒渴求。因此,创造性破坏的历史被写入了资本积累真实的历史地理学景观之中”。〔美〕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小雷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第83页。资本主义生产需要开辟新的空间,以消除资本周转的空间障碍。针对资本积累内部的危机与矛盾,哈维提出了空间修复理论,力图塑造当代空间问题。

四 空间修复

在《新帝国主义》中,哈维对空间修复(spatial fix)概念做了较为详尽的说明。“‘修复’一词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整个资本的其中某一部分在一个相对较长的时期内(取决于其经济和物理寿命),以某种物理形式被完全固定在国土之中和国土之上。另一方面,时间-空间‘修复’喻指一种通过时间延迟和地理扩张解决资本主义危机的特殊方法”。〔美〕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小雷译,第94页。可见,“修复”在这里兼具本意和喻义。

哈维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的基础上,从时间和空间的辩证关系中来阐释“时间-空间修复”问题,并进一步提出“不平衡的地理发展理论”。在哈维看来,“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地理扩张和领域统治在全部资本主义的稳定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马克思并没有回答。而哈维重新提出这个问题,旨在解释两个对立的问题:一方面,为什么资本主义在马克思之后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另一方面,为什么它在20世纪会时常陷入全球性危机?这两个问题(合并在一起)正是困扰着当代马克思主义的基本问题之一”。胡大平:《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与希望的空间——晚期马克思主义视域中的哈维》,《社会理论论丛》第3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第83~84页。而空间修复是我们理解这一问题的关键点。

哈维指出,在资本主义形成与发展的过程中,资本积累是一个深刻的地理时间。资本积累的新空间最终将产生剩余,并通过地理扩张来寻求吸收这些剩余。在这一过程中,当然会出现新的矛盾。“如果没有内在于地理扩张、空间重组和不平衡地理发展的多种可能性,资本主义很早以前就不能发挥其政治经济系统的功能了”。〔美〕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第23页。

时间和空间既具有客观性,也具有社会性。它们在人类的社会实践中不是完全中立的,它们承载着丰富的历史社会内容。过度积累是资本主义进行“时间-空间修复”的重要原因,反过来,“时间-空间修复”理论也是解决资本主义危机的重要手段,为我们了解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提供了新的视角。

五 剥夺性积累

剥夺性积累(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源自马克思的“原始资本积累”,用以说明新帝国主义的种种表征和形成机制。“马克思所描述的原始积累包含了一系列暴力和松散的斗争。资本的诞生从来就不是一件和平的事情。……是用‘血与火的文字’载入世界历史的”。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小雷译,第131页。作为一位马克思主义者,哈维的思想与马克思主义有着理论的内在联系。他曾坦率地承认自己对马克思思想的继承:“过度积累的趋势在资本主义之下绝不可能被消除。对任何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来说,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完结和永恒的问题。”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第229页。资本主义通过剥夺性积累来促进经济发展,以掠夺的方式从低收入阶层中获取财富,即“资本主义已将弱肉强食和掠夺与欺诈行为变成其固有的属性”。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小雷译,第120页。从某种意义上讲,资本主义的危机就是过度积累的危机,而剥夺性积累是解决过度积累的重要手段之一。“剥夺性积累所做的是以极低的价格(在某些时候甚至完全免费)释放一系列资产(其中包括劳动力)。过度积累的资本能够抓住这些资产,并迅速利用这些资产进行赢(营)利活动。”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小雷译,第120~121页。

作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对落后国家的劳动力市场、资源和能源市场的争夺过程,剥夺性积累的方法有三:一切私有化,释放廉价原材料,贬值现有资产和劳动力。资本主义经历过极其猛烈而残暴的创造性破坏阶段。尽管原始积累充满邪恶,但它成功走完了资本主义必经之路。当然,这一过程也包含着斗争。“在我们这个时代,剥夺性积累也引起了一系列政治与社会斗争和大规模的反抗。目前,这些斗争与反抗构成了各种各样看似刚刚开始,实则遍布世界各地的反全球化和另类全球化的运动”。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小雷译,第132页。抵制土地侵占、大坝建设、转基因食品和私有化等形式的斗争,都体现大众对剥夺性积累的强烈不满,也是多元化对抗剥夺性积累斗争的证明。

六 地方与全球的辩证法

作为新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的代表人物,哈维把时间与空间、地方与全球紧密地联系起来进行思考,其空间理论带有深刻的延续性。同时,他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作为理论建构与分析的方法论基础:“辩证法就是要寻求一条通往某种本体论安全或还原主义的道路——不是把什么东西都还原为‘物’,而是还原为普通的生成过程和关系。”〔美〕哈维:《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胡大平译,第67页。可见,哈维重视事物之间的联系,重视局部与整体的关系,这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思维方式,把对事物发展的考察放置在一种动态变化之中。在《追忆与冀望》一文中,哈维说:“我已经目睹了某种区域意识的起起落落(甚至是有生机的区域的产生和衰落),一种取决于变化中的交通和传播手段的剧变,也取决于更普遍的经济、技术和社会的变化。传播的速度和空间范围显然成了历史地理学中的一种充满活力的塑造力量。”Peter Gould and Forrest R. Pitts, eds., Geographical Voices: Fourteen Autobiographical Essays,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p.157.地方与全球的辩证法(local-global dialectic)是对空间进行辩证分析的一种方法论阐释。大致上,哈维将当代空间生产分为三种:全球空间生产、自然空间生产和城市空间生产。它们之间相互联系,相互制约。

在哈维看来,全球化是一个深刻的地理事件,它让不同的国家纷纷卷入其中,成为资本在全球空间生产中的某一环节。但即使如此,这种全球化生产也无法消除地方空间生产的差异性。“地方空间生产与全球空间生产的并存是审视当代人类空间生产的一个重要方面,这使全球化体现为一种‘差异性’的话语”。李春敏:《哈维的空间正义思想》,《哲学动态》2012年第4期。在这里,“地方”是相对于“全球化”而言的,是一个局部的或有限的社会空间,可以分解为社群、区域、城市、国家等不同层次。在全球化空间生产中,“区域化和区域主义彼此呼应的相互作用为窥探空间化和地理上的不平衡发展的动力提供了一扇极具洞见的窗户”。〔美〕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第287页。它常常与区域经济、身份政治、文化归属等密切相关,扮演着重要角色。关于两者的关系,哈维曾一针见血地说:“全球化问题作为一个明确的地缘政治方案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美〕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第65页。这就告诉我们,在全球化的空间生产中,少数国家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强势力量,推动着全球化进程。“通常存在于运转良好的市场中的平等环境被废弃,取而代之的是具有特定的空间和地理特征的不平等环境。特定领土在损害其他领土利益的情况下,获得了更多的财富和幸福”。〔美〕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小雷译,第28页。而“那些易受攻击的领土上的人们将不可避免地为此付出代价,这种代价既包括丧失财产、工作和经济安全,更包括丧失尊严和希望”。〔美〕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小雷译,第109页。可见,全球化本身就是一个“地理不平衡发展”的过程。

总之,哈维认为,所有事物之间都保持着相互联系,它们共同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空间生产处在不断生成和流变的历史进程当中,并创造出多种空间形态。


以上六个关键词是哈维空间理论的重要基石,它们共同体现西方马克思主义与现代地理学、人文地理学之间的碰撞与结合。哈维坚持在历史社会语境中去揭示时间空间、历史地理的相互作用,以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方式建立了一种新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将历史叙事空间化,赋予持续的时间以一种经久不衰的人文地理学的视野。”〔美〕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第287页。

空间是历史的产物。阅读哈维,阐释哈维,需要关注其独特的地理学视角。同时这也是我们理解空间,认识现代性不可或缺的途径。在《资本的空间》中,他说:“我热切希望……我自己著作中的灼亮余烬,能获得年轻一代利用,在批判地理学中燃起一场火,持续燃烧,直到建立一个比起我们迄今所经验到的,更为正义、平等、生态健全且开放的社会。”〔美〕哈维:《资本的空间》,王志弘等译,台北,国学编译馆与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10,第Ⅹ页。也许,这正是我们不断走进哈维、阐释哈维的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