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国家的政治稳定研究:对乌克兰危机的理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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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文明冲突”与乌克兰的政治稳定

宗教、文化和语言是一个国家认同的核心内容。在沙皇和苏联统治时期,根据来自莫斯科的行政命令,执行的是矮化乌克兰文化和限制乌克兰语言的政策。在宗教信仰方面,不承认基辅东正教教会的独立性,限制乌克兰西部的天主教传播。

一 乌克兰的宗教派别矛盾

民族宗教是在某种特定的族群社会传统中产生的,特定的社会群体决定了特定的宗教生活。民族大都以血缘、语言、宗教、文化传统和民间习俗作为民族认同的资源,宗教认同作为民族共同文化心理构成的主要层面,无疑是民族认同的文化信仰基础,也成为国家认同的合法性文化资源。宗教渗透于它所在族群的政治、法律、经济和道德生活之中,并相应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封闭性和排他性。目前,在乌克兰主要的宗教包括东正教和天主教。东正教信徒约占人口的85%,天主教约占10%。其他的宗教还包括浸礼教、犹太教和马蒙教等。但是,乌克兰曾经长期存在着两个不同的东正教,即听命于莫斯科的俄罗斯东正教和服从于拜占庭教皇的乌克兰东正教。东正教信仰是乌克兰重新纳入俄罗斯帝国的一个重要因素。17世纪中叶,信奉天主教的波兰立陶宛王国控制了乌克兰,在乌克兰强制推行“天主教化”,压制和迫害东正教会和信徒,引起乌克兰下层民众和哥萨克骑士的强烈不满,后二者发起反抗,并且寻求同样信仰东正教的俄罗斯的支持和保护,终于使得乌克兰主要领土于1654年成为俄罗斯帝国的一部分。乌克兰在历史上曾多次被瓜分,一些地区曾经被不同的外族政权统治,因此很难说乌克兰有一部在时间和地理上都完整的历史。

14世纪中叶,立陶宛大公国吞并了南罗斯,即现今的乌克兰的大部分土地,使基辅东正教总教区与俄国的总教区分离,而臣服于拜占庭教皇,这就是乌克兰东正教。1448年,俄罗斯东正教拒绝服从拜占庭牧首而宣告独立,这样在乌克兰就存在服从于莫斯科的俄罗斯东正教和服从于拜占庭教皇的乌克兰东正教。1654年,东乌克兰划归俄国之后,乌克兰东正教的基辅主教逐步脱离拜占庭,于1686年臣服于莫斯科主教。苏联成立后,乌克兰的俄罗斯东正教成为依附于苏维埃制度、独立于梵蒂冈的宗教。进入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乌克兰争取独立步伐的加快,被禁止和处于地下状态的乌克兰自主正教重新开始活动。1990年10月,乌克兰自主正教教会牧首姆斯季斯拉夫宣布乌克兰自主正教独立于莫斯科东正教牧首。这样,在乌克兰,东正教又分为忠于莫斯科的俄罗斯东正教和乌克兰自主正教。乌克兰的俄罗斯东正教宗教礼仪使用俄语,而乌克兰自主正教的宗教礼仪则使用乌克兰语。两个东正教教派分裂时,曾就如何划分东正教教堂和财产发生争执。1992年中期,乌克兰东正教会和乌克兰自主正教会合并,成立了新的乌克兰东正教会。到了尤先科总统执政时期,这个问题在2008年又被重新提出。

在“橙色革命”后上台的尤先科总统积极推进乌克兰宗教文化的“去俄罗斯化”和“脱俄入欧”运动。2008年,乌克兰总统尤先科借纪念斯拉夫民族皈依基督教1020周年之机,正式向东正教名义上的最高精神领袖——君士坦丁堡大公宗主教巴尔多禄茂一世(Barthlomew I)提出请求,要求允许乌克兰东正教会脱离俄罗斯东正教会独立,旨在从文化和精神上割断与俄罗斯的历史渊源,此举的重要性绝不亚于乌克兰申请加入北约和欧盟的动作。尤先科公开要求乌克兰东正教会脱离俄罗斯东正教会,表明乌克兰“脱俄入欧”过程正在从政治向精神文化层次演变,准备以割断与俄罗斯的密切宗教关系,来促成最后的“去俄罗斯化”。这比推动乌克兰加入北约,具有更深刻的长远效果。乌克兰的宗教认同差异虽不是对抗性的,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导致民族国家认同危机,但人为制造宗教认同的分裂实际上强化了乌克兰社会族群认同的差异。

二 乌克兰的俄语地位问题

语言是民族形成及存在的重要标志之一,语言问题是民族独立和主权的一个重要方面。在多民族、多语言国家,语言地位和使用问题不仅关系到语言自身的生存和发展,而且关系到民族利益和公民权利。原苏联加盟共和国在获得国家主权独立之后,积极发展自己的民族语言、维护自己的民族特征、捍卫自己民族尊严的努力是应该被尊重和理解的,但语言作为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内容之一,其产生和形成有其特殊的国情和历史背景,在这些国家里完全取消俄语的使用也是不可能的。

17世纪中叶乌克兰东部并入俄国后,沙俄政府就对乌克兰实行了愚民政策和俄罗斯化的语言政策。乌克兰地区原本以教育发达著称,几乎每个村庄都有学校。但是到19世纪初叶,学校数量减少了90%。Языковое законодательство Украины и защита прав русскоязычных граждан. 《СтратегияРоссии》, 2010. №4. http://www.fondedin.ru/sr/new/fullnews_arch_to.php?subaction=showfull&id=1272043590&archive=1272044050&start_from=&ucat=14&.19世纪中叶,沙皇政府颁布一系列禁止使用乌克兰语、提倡使用俄语的法令。为了反抗沙皇政府的俄罗斯化政策,乌克兰人民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他们反对“义务国语”(俄语),大张旗鼓地开办用乌克兰语授课的学校,举办乌克兰语讲座,许多乌克兰人甚至不畏强暴,顽强地用乌克兰语著书立说。结果,乌克兰语非但没有被俄语所替代,反而表现出强劲的发展势头。

苏联成立后,考虑到沙俄政策的失误和对民族感情的伤害,列宁坚持各民族语言平等的思想,实施“当地民族化”的语言政策方针,允许各民族语言自由发展。然而,自20世纪30年代后期起,苏联出现强制推行俄语的趋势。在斯大林“大清洗”肆虐的背景下,包括乌克兰在内的民族地区干部和群众不可能冒着被镇压的危险去反对“必须学习俄语”的强制性决议。赫鲁晓夫正式宣布俄语为苏联各民族共同交际语言,这是斯大林时期强制推行俄语思想的延伸、发展和具体化。勃列日涅夫时期,在“双语制”的口号下大力推广俄语,歧视和排斥少数民族语言的现象从未间断。其结果是,俄语被广泛应用于民族交际、文化教育、官方事务等领域,仅以报刊出版物为例,全乌70%的报纸、54%的刊物均用俄文出版。由于乌克兰民族及其语言和文化长期得不到应有的地位,乌克兰族对俄罗斯族产生强烈的不满和不信任,保护和发展乌克兰民族文化的呼声此起彼伏。1965~1967年,乌克兰出现主张扩大民族自主权和保护民族语言文化传统的“乌克兰民族阵线”等地下组织,基辅市高校师生和市民多次集会要求发展乌克兰民族语言文化,文学评论家伊凡·久巴撰写《国际主义还是俄罗斯化?》一书批评苏共的民族政策。苏共当局对这些做法统统扣上“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的帽子,进行严厉批评,并逮捕了数百名组织者和参加者,伊凡·久巴不仅被开除出党,还被处以重刑。赵常庆、陈联璧、刘庚岑、董晓阳:《苏联民族问题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第14页。

在戈尔巴乔夫执政后期,乌克兰颁布《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语言法》(1989年)规定:“乌克兰的国语是乌克兰语,族际交际语言是乌克兰语、俄语和其他语言。”该语言法还对各种语言的使用权利及范围做了详尽规定,是乌克兰调节语言关系的最重要法令。但是作为地方政府的乌克兰加盟共和国并没有认真加以执行,当时乌克兰学校的教学以俄语为主(占90%),乌克兰语教学只占10%,苏联的政策使乌克兰语遭到不公平的对待。尽管苏联时期的乌克兰加盟共和国于1989年制定了语言法,规定乌克兰语是乌克兰的官方语言,但政府仍提供条件保证俄语和其他语言的使用。乌克兰独立后,1992年对这部法律进行修订,规定乌克兰语为乌克兰的国语,补充了乌克兰语在应用方面的条款。这个修订案虽经议会多次讨论,但直到“橙色革命”后的2006年才获得通过。独立以后的乌克兰政府积极推进乌克兰语的使用,逐渐把俄语挤出该国的教育系统和官方媒体,具体数据见表1-1。

表1-1 乌克兰中学中俄罗斯语和乌克兰语学校的比重

数据来源:张弘:《社会转型中的国家认同:乌克兰的案例研究》,《俄罗斯中亚东欧研究》2010年第6期。

近年来,乌克兰语面临来自俄语、英语的冲击,因此政府特别重视和加强乌克兰语的规范工作。截至2008年的数据,乌克兰全国有21500所学校,其中大多数学校使用乌克兰语教学(69.7%),有大约1305所学校用俄语教学,还有2000多所学校用乌语和少数民族语言进行双语教学(乌克兰的学校里共有乌克兰语及俄语、匈牙利语、波兰语、罗马尼亚语、摩尔多瓦语、鞑靼语、希腊语等18种教学语言)。根据乌克兰R&B Group调查公司2008年的民调数据,http://www.regnum.ru/news/964262.html。乌克兰政府在许多公共生活领域推行乌克兰语和乌克兰文化的同化政策,以消除沙皇俄国和苏联时代的俄罗斯化政策影响,以及西乌克兰地区的波兰化和罗马尼亚化影响。乌克兰东部和南部的大多数国民以俄语为母语,俄语是全乌克兰中最通行的第二语言。不过,乌克兰中部和西部使用俄语的情况远不如东部和南部。现在俄语应否成为乌克兰的第二种官方语言仍是一个十分具争议性的话题,因为俄语至今并不是乌克兰的官方语言,但在乌克兰说俄语者仍然很多。根据乌克兰2001年进行的人口统计,大约占总人口29.3%的乌克兰国民以俄语为母语。在乌克兰东部和南部讲俄语的俄罗斯族裔和以俄语为主要交流语言的乌克兰人十分不满政府强行推广乌克兰语的政策,特别是政府逐渐减少对俄语教育的支持,以及限制俄语媒体在乌克兰播出的政策。

每当乌克兰举行选举时,很多政客都承诺把俄语定为第二种官方语言,但是选举过后,这些承诺往往又被政治家们选择性的遗忘。尤先科执政时期实行的激进和强硬的语言政策造成乌克兰中部、东部和南部讲俄语居民的强烈不满,进而招致乌克兰俄罗斯裔选民对国家民族文化认同的抵触和矛盾。“橙色革命”之后,乌克兰政府要求人们必须学习乌克兰语。现在学校都与教师签有合同,要求教师用乌克兰语讲课,否则可能被解聘。乌克兰的实践显示,多民族国家的语言政策并非必须实行单一的国家语言政策,强制推行单一的主体民族语言为国家语言的政策反而有可能扩大族群之间的认同差距,不利于构建统一的国家认同。

2012年6月,在亲俄的乌克兰地区党主导下,乌克兰议会一审通过了《国家语言政策基本原则法》,赋予俄语“地方官方语言”的地位。此举受到乌克兰民族主义政党和亲西方政党的坚决反对,并且发动了大规模的街头抗议活动。2014年2月,亲西方政党获得国家政权次日,在亲西方政党倡议下,乌克兰议会迅速通过一项法律,取消了《国家语言政策基本原则法》,俄语因此丧失了在乌克兰近半数行政区域内的地区官方语言地位。3月,在乌克兰互联网上又披露出亲西方政治领袖季莫申科威胁要用核武器杀死俄罗斯族的一段电话录音。乌克兰前总理尤利娅·季莫申科与乌克兰前国家安全与国防委员会副秘书长、地区党代表舒弗里奇的电话交谈记录被曝光。季莫申科在谈话中说了许多侮辱俄罗斯族公民的言论,并称要动用全世界的所有力量让俄罗斯连焦土都不剩。该段时长约2分钟的电话录音被公布在YouTube网站上。据俄新社2014年3月24日电,《季莫申科通话记录被曝 称要杀死在乌克兰的俄罗斯族人》。乌克兰民族主义的复兴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国家的“去俄罗斯化”进程,也让本已紧张的族群关系出现公开的分裂。俄罗斯族聚居地区的分裂倾向愈加高涨,更增加了乌克兰国家认同危机。在2014年2月的国家政权更迭之后,特别是临时政府和议会宣布,打算取消俄语在乌克兰东部的地方官方语言地位之后,东部的克里米亚地区完全失去了对乌克兰临时政府的信心,将其视为非法的纳粹主义政权,历史、文化和语言问题因此成为导致国家分裂的导火索。

综上所述,乌克兰在历史、宗教和语言等方面的认同差异具有很大的地域性特点,乌克兰东西部地区长期以来存在着文化和语言上的差别。东部地区居民讲俄语居多,信奉东正教,在经济上与俄罗斯有着密切的联系,东部居民在经济上和情感上自然更加倾向与俄罗斯交好;而乌克兰西部地区的居民主要讲乌克兰语,多信奉天主教,以农业和轻工业为主,对俄罗斯统治的历史有着很深的敌意。这种文化认同上的差异也传导到国家未来发展道路和对外关系问题上来。乌克兰人对苏联和俄罗斯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理解为衡量对乌克兰国家认同差异的指标。根据乌克兰民意调查机构进行的有关俄罗斯的调查,在乌克兰东部81%的受访者认为俄罗斯是友好国家,在乌克兰中部66.9%的受访者和南部46%的受访者认为俄罗斯是友好国家,而在乌克兰西部55%的受访者认为俄罗斯是敌对国家。Пироженко В. Состояние гуманитарной сферыУкраины //“2000”. 27 января, 2006.从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角度出发,独立后的乌克兰政府开始奉行乌克兰化政策,迫切希望尽快实现从大俄罗斯民族文化到乌克兰民族文化的转变,从民族、文化、历史和语言等多方面重新构建民族国家的认同。乌克兰化政策是对历史上的外来政权强加给乌克兰社会的非乌克兰特征的矫正,主要内容包括对乌克兰历史的重新研究和强制推广乌克兰语言文化等。“去俄罗斯化”本身就是“乌克兰化”的代名词,由于乌克兰政府在处理该问题上的粗暴政策,在无形之中反而增加了族群之间的认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