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专业合作社的再合作研究

——山东省临朐县志合奶牛专业合作社联合社案例分析

周振 孔祥智 穆娜娜

一 问题的提出

随着我国市场化改革的不断深化，小农户与大市场的矛盾日益凸显。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农民经济合作组织是联结小农户与大市场，促进现代农业发展的必然选择。自200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民专业合作社法》颁布以来，我国农民专业合作社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不少农村地区掀起了创办合作社，走合作经营的热潮。目前，农民专业合作社在推进农业产业化经营，提高农民组织化程度，增强农民市场谈判地位等方面正发挥着积极的作用。不过，我国农民专业合作社总体上还处于发展的初期阶段，仍存在发展不平衡、经营规模小、服务层次低、规范化程度不高、带动能力不强等问题。尤其是许多合作社依然面临着市场竞争能力弱、经营效益低的问题。黄祖辉认为，农民专业合作社市场竞争能力弱的原因在于合作社普遍存在规模小、效率低的问题，而规模小是其效率低的根源。为解决上述问题，越来越多的专业合作社选择组建联合社的方式，希望通过合作社之间的合作与联合来降低交易成本，提高市场议价能力。在我国，已经有不少地方陆续成立了农民专业合作社联合社。欧美合作社的发展路径也表明，为了获得发展动力和提高组织竞争力，实现多种形式的联合是合作社的必由之路。

目前，关于国内联合社的研究逐渐起步。一是对联合社本质的研究。蒋晓妍认为，联合社作为一种制度安排，其产生与发展是我国农村经营制度在农业产业化经营实践中具有时代性的制度变迁与创新；张娟指出，联合社是在农民专业合作社发展以后，应农民专业合作社发展需求而形成的，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变迁过程。二是对联合社作用的研究。苑鹏以北京市密云县奶牛合作联社为例，指出联合社在降低合作社的交易成本、提高议价能力、改善社员服务方面能发挥积极的作用；朱启臻以黑龙江省讷河市大豆合作联社为例，发现联合社的作用不仅仅局限于经济方面，在提高农民组织化程度、社会治理上都起到了作用。

不过，现有的文献较少涉及对联合社生成机制的解释与研究，更鲜有学者从新制度经济学的视角出发，剖析联合社的成因。本文将以山东省临朐县志合奶牛专业合作社联合社为研究对象，将“组织化潜在利润—利益一致性—合作社诱致性制度创新”作为研究主线，对联合社制度创新进行制度变迁视角的解读，探讨蕴含其中的理论价值和政策含义。

二 理论框架

（一）组织化潜在利润与制度变迁

诺斯制度变迁模型的基本假定是：制度变迁的诱致因素是主体期望获取的最大潜在利润。潜在利润是一种在已有的制度安排结构中主体无法获取的利润，可以理解为制度不均衡时的获利机会，是诱使行为主体和决策主体自发进行成本收益比较并实施制度创新的根本动力。潜在利润的来源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由规模经济带来的效益；二是由外部经济内在化带来的利润；三是克服对风险的厌恶带来的效益；四是交易费用转移与降低带来的利润。在现有的制度结构下，由规模经济、外部性、风险和交易费用所引起的收入的潜在增加不能内在化时，一种新制度的创新可能使这种潜在利润内在化。因此，要获取潜在利润，就必须进行制度的再安排或制度创新。

我国农民专业合作社联合社正是在潜在利润的驱动下得以产生和发展的。随着经济全球化与我国市场化改革的日益深入，“小”、“散”、“虚”的农民专业合作社很难同农业企业等市场主体进行竞争，农民专业合作社的进一步联合与合作蕴含了巨大的组织化潜在利润。所谓组织化潜在利润，是指在一定的经营水平下组织化的获利空间，是同单个合作社与市场打交道相比，通过合作社的进一步组织所能增加的利润潜力或空间，即规模经济带来的效益。首先，合作社的进一步组织化有助于扩大其规模，提高市场谈判地位。单个合作社生产经营规模较小，市场谈判地位还很低，在产品交易中无法获取更多的利润；而通过“抱团”的方式组建联合社，可以迅速提升生产经营规模，建立起与农业企业谈判的基础，从而能在生产资料、服务与产品等方面获取更多的利润。其次，合作社的再合作能节约交易成本。例如，通过纵向一体化的方式将产品上下游之间的各合作社组织起来，形成利益共同体，能够降低交易的不确定性。再者，合作社的联合还能使其分享到产品升值的利润。我国多数农民专业合作社的利润局限在生产环节，但是通过“再联合”的方式，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延伸产业链条，从而获取更多利润。目前，我国已有不少地区出现了合作社联合社，它们都是合作社在追逐上述组织化潜在利润过程中的产物。

（二）利益一致性与诱致性制度变迁

制度变迁可以分为强制性制度变迁与诱致性制度变迁两种形式。强制性制度变迁，是政府运用政治力量进行的制度变革；诱致性制度变迁，指的是现行制度安排的变更或替代，或者是新制度安排的创造，由个人或一群人在响应获利机会时自发倡导、组织和实行，实质上是对产权的重新界定、调整与配置的过程。而产权的重新界定、调整与配置势必会对利益相关者的经济利益带来深刻影响，如此，制度变迁与创新过程中的利益团体得以形成。

根据诱致性制度变迁理论，制度变迁与创新是一个由诸多利益团体共同组成的集体选择行动的过程，因此利益团体之间能否就制度变迁与创新达成利益的一致与协调，将直接影响到制度创新速度、成本，决定着更加有效的制度变迁与创新能否发生。在诱致性制度变迁过程中，要使一套新的行为规则（或规范）被所有利益团体或个人普遍接受和采用，需要参与者之间对利益进行谈判。Davis和North进一步指出，如果利益团体内分歧很大，很难达成一致意见，那么会使一些诱致性制度变迁无法产生。

根据经验观察总结，我国农民专业合作社联合社涉及的主要利益团体包括农户和农民专业合作社。而农民专业合作社联合社得以自发形成的关键在于其主要利益团体内部及相互间利益的一致性。从农户角度来讲，提高农业收入是其利益所在。加入联合社可以增加自身抗风险能力，降低生产销售成本，提高农业收入。从农民专业合作社来讲，经济效益与生产服务是其利益所在。加入联合社可以降低交易成本、提高生产服务能力，实现规模经济、范围经济。正是各利益团体内部及相互间利益的高度一致，才使得农民经济合作组织制度得以以较低成本实现制度创新，促进了农民专业合作社联合社的诞生。

三 案例分析

志合奶牛专业合作社联合社位于山东省潍坊市临朐县。临朐县是山东省最大的优质奶源生产基地之一，具有良好的奶牛养殖基础，2006年被中国奶业协会评为全国牛奶生产50强县。2010年成立的志合奶牛专业合作社联合社，是合作社为增强市场谈判能力而进行的一次组织创新，它的成立过程是一次典型的诱致性制度变迁。

（一）组织化潜在利润

通过联合的方式扩大经营规模，提升与农业企业的市场谈判能力是许多合作社选择联合的主要原因。临朐县志合奶牛专业合作社联合社成立前的组织化潜在利润也是如此。下面我们将以临朐县佳福奶牛养殖专业合作社为例进行具体介绍。

佳福奶牛养殖专业合作社是联合社的主要发起单位，成立于2006年5月。该合作社实行统一采购、统一管理、统一销售的“三统一”标准，获得了较好的经济效益，不到一年合作社社员迅速发展到100多户。2009年，佳福奶牛养殖专业合作社与某乳品企业达成销售协议，在销售环节实现了突破性进展。但是好景不长，2010年起合作社在市场交易中遇到了两大难题。一是乳品企业凭借其市场垄断力量，压低合作社鲜奶收购价，价格比市场价低出0.2元/千克。合作社每日鲜奶产量约3吨，价格压低后平均每月利润损失达18000元。二是乳品企业恶意拖欠合作社奶款。在压低合作社奶价的同时，乳品企业每月拖欠合作社的奶款逾20万元，有时甚至连续拖欠两三个月的奶款，严重影响了奶农的生产经营活动，致使部分奶农对合作社丧失了信心。当年就有不少奶农提出要退出合作社，合作社陷入了解体的危机之中。

面对内忧外困的局面，合作社理事长秦某屡屡上门向乳品企业讨要奶款，但是乳品企业以诸如行业不景气等各种理由推脱，对此秦某束手无策。倘若此时更换合作企业，合作社还将面临着拖欠的奶款无法追回的风险，会造成严重的经济损失；如果不更换合作企业，将会继续被乳品企业恶意压低奶价与拖欠奶款，同样也会造成经济损失。合作社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二）利益一致性与合作社组织诱致性创新

正在此时，秦某偶然打听到，与它们面临着相同困境的合作社不在少数，仅临朐县就有7家。于是，秦某萌发了一个念头：7家合作社联合起来共同解决问题。同时，秦某通过网上搜索，发现不少地方已经有了合作社联合起来闯市场的先例，这使秦某更加坚定了成立联合社的信心。

根据上文的理论分析，在组织化潜在利润出现时，合作社能否成功地自发组建联合社的关键在于合作社能否有一致的利益。产品同质性的合作社群体，更有可能形成利益共同体。临朐县的7家奶牛合作社生产的产品几乎完全同质，而且都面临乳品企业利益压榨的问题，具有共同的利益。这一点为它们组建联合社降低了谈判成本。

2010年7月，佳福奶牛养殖专业合作社理事长秦某将其余6家合作社的理事长召集在一起，共同商讨目前合作社面临的困境。7家合作社一致认为，造成当前困境的原因就在于合作社的规模小、实力弱，没有形成规模经济。单个合作社的奶量不足以对乳品企业的奶源造成太大影响，乳品企业自然有恃无恐。在会上秦某提出了合作社联合起来，组建联合社共同对抗乳品企业的方案。这个方案提出后，立即得到了合作社代表的一致同意。为此，他们还算了一笔账：一个合作社一天的产奶量在2～3吨，7家合作社的产奶量加起来一天就是17～18吨。如果7家合作社联合起来，一同停止与该乳品企业的合作，势必会对该乳品企业的生产造成影响。因此，7家合作社代表签字决定联合起来，抵制压价，讨要奶款。在会上，秦某当选为联合社的理事长。

2010年8月，在7家奶牛合作社的自我组织下，潍坊市临朐县志合奶牛专业合作社联合社正式在当地工商部门注册成立。联合社采取了有效的运行机制，这种运行机制可概括为“两个统一”：一是联合社统一购买农资或技术服务，并以原价向合作社提供；二是合作社产品统一由联合社组织销售（负责联络销售渠道，有别于合作社将产品销售给联合社），由联合社与企业进行产品定价，从过去的单兵作战转向如今的集团军行动。

（三）诱致性制度变迁的收益：潜在利润显现化

潍坊市志合奶牛专业合作社联合社成立后，为临朐县奶牛合作社的发展壮大迎来了新的契机。合作社通过以联合社的组织形式，攥起拳头打市场，获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诸多组织化潜在利润逐渐显现（如图1所示）。

首先，组建联合社后，合作社的市场谈判能力得到了提高。最典型的事件是，志合奶牛专业合作社联合社成立当天，就正式向乳品企业发出通知：鉴于该乳品企业一直以来对联合社成员社压低奶价、拖欠奶款，联合社集体决定，从明日起，停止向该乳品企业提供鲜奶。乳品企业接到通知后，大为紧张。当天晚上乳品企业的总经理就赶赴临朐，与联合社进行协商，最终达成了一致：一是拖欠7家合作社共计120多万的奶款，第二天即发放；二是签订奶款协议，保证以后绝不拖欠奶款；三是提高奶价，与市场收购价格持平。合作社采取联合销售的措施，有力地打击了乳品企业的买方垄断势力，成功扭转了合作社以前被动接收买方收购条件的市场格局，提升了合作社与乳品企业的市场谈判能力。

其次，在农资购买方面，联合社采取统一购买的措施，产生了规模经济效应。联合社成立后，成为较大的市场主体，在农资消费方面形成了规模。在与农资供应方的谈判中也占据主动地位，降低了农资购买成本。以奶牛养殖常用的苜蓿草为例，以前单个合作社采购苜蓿草时，到港口自提价为每吨3200元。而联合社成立以后，潍坊一家专门经营进口苜宿草的公司主动上门，与联合社达成合作协议。联合社采购苜蓿草的价格依旧是每吨3200元，但是公司提供免费送货上门服务。公司1车能载35吨苜蓿草，平均每吨苜蓿草的运费在100元左右，仅1车苜蓿草就为合作社节省了3500元。

再次，通过整合优势资源，联合社向合作社提供技术普及与推广服务。联合社内部不乏养殖“高手”，他们的养殖能力、信息收集能力等都强于一般奶农。联合社充分利用这一优势，在内部多次举办养殖技术座谈会，开展交流、学习培训、现场观察等活动，及时为奶农提供科技养殖信息与技术等。此外，联合社还从外部引进先进生产技术。志合奶牛合作社联合社凭借自己的实力与影响力，与山东广播电视学校在临朐县共同创办了奶牛学校。在奶牛学校任教的老师是来自科研院校的专家、教授。每一批学员都要经过两年的系统学习，经过考试合格后，还会获得由山东广播电视学校颁发的正规专业证书。奶牛学校创办以来，为联合社提供了大量的技术人才，极大地提高了联合社奶牛养殖水平，保证了联合社的长远发展。同时，奶牛学校的影响力也在不断扩大，学校中就有不少从内蒙古、四川等地慕名而来的学员。

最后，在联合社的带动下，临朐县的奶牛养殖方式正在逐渐优化。组建联合社后，合作社的规模、实力都得到了较大的提升与改善，也有了实力优化传统的养殖方式。从2011年起，在联合社的带动下，临朐县积极升级奶业生产方式，从粗放型养殖向集约化养殖转变，建立奶牛养殖基地，实施规模化、集约化、现代化的养殖方式。截至2014年，联合社已经建立起多个标准化奶牛养殖基地，奶牛存栏量可达到2万多头。联合社的每一个社员都能享受到标准化养殖的服务，奶农还可以将自家奶牛送到养殖基地托管，由联合社工作人员代为管理。这种方式不仅降低了奶农的养殖成本，还提升了牛奶产量与质量，形成了良好的经济效益，促进了奶业增效与奶农增收。

此外，联合社还积极延伸产业链条，拓展了销售渠道。2012年，联合社在临朐县开办了直销鲜奶吧。直销鲜奶吧不仅拓宽了联合社的产品销售渠道，而且为奶农增收开辟了新的路径。直销鲜奶吧试点成功，还为联合社创建品牌奠定了基础，提升了社员信心。2013年，联合社已着手谋划品牌建设。

四 结论与启示

从山东省临朐县志合奶牛专业合作社联合社的诱致性制度变迁过程中，我们不难得出如下结论：首先，组织化潜在利润的出现是合作社诱致性制度变迁的内在动力，而联合社在某种程度上是合作社获取潜在利润的重要组织形式。其次，利益一致性是合作社实现联合的重要条件，利益一致性越高，合作社之间的谈判成本越低，越有利于联合社的自我组建。

通过志合奶牛专业合作社联合社的案例分析，我们可以得到如下启示：“抱团”经营的松散型联合社向“一体”经营的紧密型联合社转变，将成为未来我国联合社发展的必然趋势。截至2014年我国已有农民专业合作社近百万个，发展迅速，极大地推动了我国现代农业的发展。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合作社与其他市场主体相比，仍旧势单力薄，根本无法获得公平的竞争地位，因此促进合作社之间的联合与合作应成为国家政策的重要取向。

（本文原载于《当代经济研究》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