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邀约
吴承恩虽然已经入了镇邪半年有余,来天楼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这里平日里只有麦芒伍一人,方便他起居。毕竟麦芒伍不仅需要掌管镇邪司大小事务,每日里还得额外操劳国事替皇上分忧。
这是衙门里早就有的规矩:一般事情,找管家处理便是;没有什么紧要事务的话,是万万不能打扰麦芒伍休息的。
吴承恩刚进天楼,就看到前面的麦芒伍随手一挥,紧接着天楼的石门自动关闭,而门闩也一并落下、锁好。霎时间,整个天楼都变得寂静、黑暗。走不了几步,便看到天井投下的唯一一束光芒落在了棋盘上。
麦芒伍走到光芒前坐下,吴承恩则因不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走得有些磕磕绊绊,最后落脚时一个没站稳,险些掀翻了麦芒伍面前的棋盘。即便吴承恩用手撑住了身子,还是将棋盘上的几个棋子撞飞在地,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吴承恩急忙俯身去捡地上的棋子。却听得麦芒伍幽幽开口,说了一句话:
“小心二当家。”
吴承恩一愣,顾不上地上的棋子,匆忙坐直了身子。
他从回来时就察觉到衙门的气氛不对劲,方才又见了清风明月与那二当家身边的子囚太岁起冲突,而麦芒伍和二当家却都没有太过强硬地阻止,如今又听麦芒伍的嘱托,便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麦芒伍跟二当家似乎有些不合。
“他之前一役自称负伤,便一直离了衙门,在京城鬼混。”麦芒伍整理了一下说辞,重新开口,“眼下他突然归来,我觉得,定是和前几日宫里失火有关。”
“啊?宫里失火了?”吴承恩十分惊讶。
“也许只是个契机。国师那边已经封锁了消息,只是大火这件事却故意走露了风声,似是掩饰。”麦芒伍摇摇头,没有多说,“而且,若不是有什么缘故,我不晓得这天下谁能请得动他回衙门。但是,既然玖回来了,他便一定会盯上你的。”
“盯上我?可是我和他无冤无仇啊!”
麦芒伍张开嘴,却没有说出心中的话:二当家这人,最不喜欢的便是二十八宿中的弱者。是的,二当家足有资格评判别人的强弱——想到这里,麦芒伍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隐隐作痛。
“玖这个人,行事比较偏激;跟在他身边的太岁和子囚,更是心狠手辣。若是你有把柄被他抓住的话,可能会出大事。”
吴承恩低下头,半晌才道:“伍先生,您说我来镇邪司这些日子,何时惹过祸?即便生了事端,那也是祸事找上我。这事儿,总不能怪我吧?”
说着说着,吴承恩忽然捶了一下地板,恨声说道:“况且,我做人坦荡,心中无愧,不怕他盯着!”
麦芒伍点点头,似是赞同,然后手微微一探,从棋盘下面摸出来了一个首饰盒大小的木盒。吴承恩借着天井的光略微一看,那木盒大概是红木的材质,雕纹虽然不大清楚,却也精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盒子上刻着一个大大的“李”字。
李?
吴承恩心中一跳,难不成是……
“这是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麦芒伍递过去了盒子,看着吴承恩明亮起来的表情,点了点头:“猜得没错,这是李家小姐寄送于你的东西。”
这木盒,巧不巧正是昨夜送到的;而送来这木盒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晋。
李晋本打算悄悄来同吴承恩与青玄叙旧,却偏偏赶上两人不在衙门。李晋碍于身份,自然无法光明正大地等。无奈之下,他只能留下李棠的这个信物托麦芒伍转交,自己先离去了。
“真的是李棠?!”吴承恩脱口而出,语气充满惊喜。
京城一役结束后,李棠便被她家的执金吾带走,吴承恩以为她已经回家,但收到她的来信后才知道她还去南疆祭拜了杏花。当时吴承恩很想回一封信,但苦于李棠行踪不定,或许当信去到南疆时,她已离开南疆回家去了,而李家所在更是神秘,寻常人等怕是寻觅不到,于是写信一事只得作罢。后来李棠也没再来信,所以这半年他们便断了联系。
吴承恩还以为,李棠说不定早就将自己和青玄忘了呢!哦,说起来倒也没错,青玄的话,李棠估计早就忘掉了。
看着喜滋滋的吴承恩,麦芒伍叹口气:“与执金吾互通有无……你可知道,二十八宿的人会怎么看这件事吗?”
一句话,令吴承恩欣喜的表情微微一僵,他摩挲着手里的盒子,小声辩解道:“这……李棠又不是执金吾,所以……对吧,我不是和执金吾互通有无……”
“对。”麦芒伍点头,“你是和执金吾的主子来往。这确实不叫互通有无;论起来,这应该叫做意图谋反才贴切。”
吴承恩闻言不由瞪大眼睛,有这么严重吗?在他心中,李棠首先是他的朋友,然后才是李家的少主啊。
“而且……”麦芒伍示意吴承恩将木盒收好,继续说道,“因为你是我同血菩萨一起招纳进来的人,所以,二当家自然认定你属于我的派系,更会注意你。如此,你更是只能万般小心。”
“你们二十八宿还分派系?这衙门真的分裂啦?”吴承恩刚将木盒藏入袖口之中,听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咱们二十八宿。”麦芒伍纠正一句,抬头看着天井,“其实,也并非分裂。玖虽然是二当家,但是大当家临走之前,还是让我当了镇邪司的管事……我的理念很简单,既然身为衙门的人,便要忠于朝廷。但二当家这个人,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将二十八宿这个名号提升到天下第一的位置。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吴承恩听到这里,心有余悸地点点头,说道:“那是,你们这里的疯子各个都是这个想法,就连你们那个千里眼和顺风耳也是成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不……玖所谓的天下第一,是超越了朝廷所囊括的概念。”麦芒伍说这句话的时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压低了自己的嗓音:“玖不是朝廷的壁水貐,玖也不是镇邪司的壁水貐。玖,他只是二十八宿的壁水貐。”
吴承恩听得有些恍惚,略微揣摩之后,又是吓了一跳,急忙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开口试探道:“你是说,他要谋反?”
麦芒伍沉默不语;片刻后,他抬起头,不置可否地转移了话题:“找你来,其实并非为了二当家的事情。提及于此,只是嘱咐你不要被拿捏住把柄。我真正想谈的,其实是你的师兄,青玄。”
吴承恩假装没听懂,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道:“那我去给你把他叫过来”。
“吴承恩。”麦芒伍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封印过青玄?”
吴承恩身形一滞,几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青玄又不是妖怪!”
“刚才清风的话虽是玩笑,倒也属实。”麦芒伍却不为所动,盯着他继续说道:“那烛妖虽然身法不行,但是对于敌手来说,只要拍中面门,便会被随机勾走三魂六魄中的某一魂魄,从而一击必杀。除非……”
“除非这人本身魂魄就不完整,而那烛妖想要勾走的又正巧是此人缺失的魂魄,便可以躲过这一招。”
“什么意思?”
“你我都知道,青玄容易被人遗忘。但是,究竟什么人才容易被人遗忘呢?”麦芒伍抬起手,在吴承恩面前凭空写了两个字。
吴承恩看出了,写下的那些笔画,组成的两个字正是——“青玄”。
“一个本来就不存在的人,才容易被人遗忘。”麦芒伍说道,“你没有发现,最近青玄有什么变化吗?”
吴承恩垂下眼眸,似乎是在仔细思考,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变化,只是话比以前多了一些。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变化吧?我倒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正好,以前冷冰冰的,三天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估计是京城热闹,所以他也变得暖了一些?”
麦芒伍只是点头,却未点破心中的一个玄机——甚至直到刚才,麦芒伍自己也没有留意到的一个细节。
那就是,昨夜李晋与自己会面时,说的那句寒暄:“哎呀,本来还想挤兑挤兑吴承恩那个穷秀才和青玄呢,可惜了。”
这本来只是一句家常话,所以麦芒伍当初并未留心。但是……将近半年未见,如何李晋竟然还记得青玄?
麦芒伍心里知道,即便再相熟的人,几日不见青玄,这人便会遗忘掉关于青玄的一切。这件事,之前李晋也禀报过。可是现在……似乎青玄渐渐地能被人记住了。
这个变化,似乎是从武举时开始的。虽然麦芒伍当时并未留心,但是青玄禅杖上的玉环,细算下来,似乎比初见时少了一个。
而之前关于青玄的那些碎片化的回忆,逐渐在这半年内不断拼凑起来,变得完整。
“就仿佛是……某些原本被封印的东西,渐渐泄露出来一样。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麦芒伍说的这番话很含糊,因为他自己也没有理清头绪。
吴承恩听到这里,面露惊诧,轻轻点了点头后,却又赶紧摇头:“那也不对啊……我是真的没封印过青玄,我只会封印妖怪,用内丹做墨……这件事我没必要骗你。我们师兄弟俩,从小便相依为命,他是人是妖,我再清楚不过了……青玄如果真的是妖怪,哪怕瞒过了我,还能瞒过你们整个镇邪司吗?哦不是,是还能瞒过咱们整个镇邪司吗?”
麦芒伍被这句话逗得微微一笑,内心却越发感到疲倦。
“说起来,你的书里,写到过惊天变。”麦芒伍思来想去,还是抓住了唯一的线索发问。
吴承恩点头,但是又摇头:“没错。不过说真的,我也不记得那一章是怎么写出来的了……看过的人呢都说这一章最精彩,我也就是稀里糊涂糊弄过去。真的,以前我都不记得这是我写的。后来我才想起来,这篇确实是我写的。那时候我和青玄,在……在……”
说到这里,吴承恩并非故意迟疑,反而面露难色,绞尽脑汁在尽力回想:“奇怪了,好像还是想不起来……”
“记不起便记不起吧……”麦芒伍并没有继续追问,反而示意吴承恩不必再勉强回忆。
吴承恩却没有说话,依旧紧皱着眉。
奇怪,好像之前也是这样,他曾努力回想过多次,但都想不起来,那一日,那一刻,究竟发生过什么。
段段回忆,仿佛飘落的雪花一般;明明它近在眼前,你身手去抓,雪花却又在手心里消失不见了。
到后来,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内心深处会不自觉地担心青玄破戒……而一旦青玄破戒,便会有不得了的事情发生……
但会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发生呢?吴承恩不知道。
麦芒伍见自己并不能从吴承恩这里得到更多有关青玄的讯息,吴承恩也一脸疑惑,便没有久留他,请他喝了一杯安神茶后,便送他出了天楼。
吴承恩出天楼之后,直奔房间。看到青玄照例在地上闭目打坐,表情安详,吴承恩心中便也释怀了。
青玄如此稳重,能有什么事?肯定是自己多心罢了。
“醒醒,青玄。”吴承恩蹲下身子,轻轻摇晃着青玄,“李棠给咱们寄东西了。”
青玄睁开眼,听到李棠的名字,眼神带了几分怀念。
吴承恩想起麦芒伍的嘱咐,转身悄悄关紧了门窗,这才走到书桌前,掏出袖子里的木盒。
“首饰盒?”青玄看清楚木盒上精致的花纹后,忍不住调侃道,“该不会是李棠送你的陪嫁首饰吧?”
吴承恩连连否定:“怎么可能?师兄你可莫要乱说!之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私奔那件事是误会啊,纯粹是李晋胡说八道,李棠才不会当真呢!”
再说了,哪有人送陪嫁首饰是这样送的?
“开个玩笑而已,你紧张什么?”青玄忍俊不禁。
吴承恩低下头去,耳根有点发红,口中却是嘟囔道:“谁紧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木盒,霎时间里面的东西仿佛珠宝一般光芒四射——
吴承恩心下不由一沉,完了完了,这珠光宝气的,难不成真如师兄所说……李棠真的……
“哎呀,李棠姑娘真是……哎呀!”吴承恩微微闭了闭眼,却又眯着一条缝,偷偷看向那木盒内里。
待到光芒散去,一棵完好的蒲公英映入眼帘——并无珠宝首饰一类的贵重物品。
蒲公英?这是什么意思?
没等吴承恩细想,窗户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不屑的“嘁”。随后,便听到了清风大大咧咧嘲弄的声音:“大惊小怪了半天,原来只是棵散花苗子,没劲。”
吓了一跳的吴承恩气不打一处来,打开窗户想要骂上几句解恨,却发现清风和明月已经走了。那清风还回过头,不打自招地说道:“吴公子,这玩意一吹就散;人家姑娘家的意思多简单:散了吧!哎哟明月你看见了吧?他刚才那自作多情的丑样,哎,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明月也是一直点头,瞅着吴承恩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你你你你!”吴承恩气得恨不得扒窗户跳出去打上一架;还好,青玄及时拦住了他。
吴承恩现在,是真的羞红了脸。完了完了,这清风知道了这件事,等于整个京城知道了这件事……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期待木盒里有首饰,但无论如何,这蒲公英却出乎他的意料。
李棠这位大小姐也是,难得联系,怎么又变着法地捉弄人呢?
给他不远万里送来一棵蒲公英,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吴承恩内心慌乱,表面却佯装镇定,他拿起那棵蒲公英,仔细看了几眼,没发现什么名堂,随后憋了一口气,试着朝蒲公英花骨朵吹去——见到蒲公英,也只有这本能的举动了吧?
未曾想到,那蒲公英虽然飘落了阵阵白樱,但是花骨朵却依旧完好无损。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那些飘下来的花瓣,落在书桌上后竟然编排成了娟秀的文字——
“应该是信。”青玄看了看,给出了答案:“不过我却看不懂,估计是李家的秘术,只能你一人看。”
吴承恩这才长出一口气——总算,歪打正着,猜出了李棠送来这棵蒲公英所带的玄机。
他细细看了看那文字,里面提及的是青玄与自己两个人,字里行间果然是李棠的语气。吴承恩便说,确实是写给咱们两人的,于是他便念了出声,方便青玄一同聆听:整封信倒也没什么正事,除了问候一下青玄和吴承恩外,便只是李棠一个劲儿抱怨在家无聊,哥哥管得又严不好再偷偷跑出去玩。而且家里面最近在办水陆大会,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找不到……
信的最后,李棠写道:“如果方便,你与青玄大可以来找我玩。只要顺着蒲公英走,便能找到我家。总之,这一届的水陆大会很有趣的,比京城还要热闹。吴承恩,带上青玄一起来吧。顺便,你带上一本大文豪写的书也行——不过,估计还是没人出版吧?”
吴承恩念完最后一句,撇了撇嘴,但很快又露出几分笑容。
他已经能想象出李棠写最后一句时那骄傲又忍不住笑起来的神态,也罢,多日不见,任她随意调侃吧!反正无论自己的书有没有出版,把书稿拿过去后,她还不是一样会看?
“总之,李棠是邀请咱们去李家参加水陆大会……青玄,去不去?”
“你拿主意就好。”青玄看不懂那信上的字,索性全权交给吴承恩。
其实他知道,吴承恩肯定会去的。他自己倒是也想趁机带吴承恩历练一番,李家的水陆大会么……刚好是个不错的机会。
吴承恩点点头:“好,那咱们过几天就出发!”
他随即掏出纸笔,将之前捉来的白皮妖怪放在桌子一侧,笔尖一点——一篇新的故事,便已然落在了纸上。
“再加上这篇新的蜡烛精的故事,我就不信,你能忍得住不看我写的故事!”吴承恩喜滋滋地自言自语,写完这一篇蜡烛精故事后,他拿起书稿吹了吹,期待墨迹能快点干。
“青玄,我出去一趟!”吴承恩略微收拾一番,便要出门。
“你去哪儿?”
“找那个书商去!”吴承恩拿起书稿向外走,步子都比平常迈得大了一些。
门关上了,脚步声远去,屋子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青玄看着桌子上的花絮,心中倒是开心:李棠的一封信,倒是让吴承恩又变成自己身边那个熟悉的师弟了。
只是,信里面说,随着这蒲公英便能找到李家?这又是如何做到的?青玄思及于此,不免好奇,又拿起那蒲公英端详——饱满的花蕊,即便已经撒了一桌子,看起来却依旧圆润。哦,秘密在这儿啊……多半是吹着这蒲公英,随着飘不完的花絮走吧……
只是……青玄忍不住笑了笑,朝着那蒲公英吹了一口气,果然又散出了不少花絮——目的地何止千里,真要这样走到李家,水陆大会怕是已经开完了吧?
突然,青玄脸上温存的笑容凝固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刚才呼出的那些花絮,再一次组成了文字——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文字,青玄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青玄摇了摇头,虽然收信人确实是自己,但是这似乎不是李棠本人写的信。行文措字之间,丝毫不像是李棠的语气。虽然看得出写信的人在尽力模仿,却终究还是捉不准李棠给人的那种调皮的感觉。信的开篇,确实是称呼青玄,信的内容也跟写给吴承恩那封几乎大同小异,无非是抱怨家里无聊,邀请青玄和吴承恩去玩……
只不过,信的最后,有一处关键性的不同;这第二封信里,并未提及水陆大会,而是换了措辞:
“这一届的百妖大会很有趣的,比京城还要热闹。
青玄,带上他。
一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