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口棺
年节还没到,秦抱鹤死了。
前一天他还催叶知秋办文心的案子,第二天落英院的门就被人拍得震天响,来人脸色比死人还白:“大爷死了!”
秦抱鹤死在自己家里,死在他那一房妾室的床上。
叶知秋头天晚上还在想文心的鬼问题“什么是江湖”,想得眼袋都荡下来了,听到“大爷死了”一时有些发怔:“哪个大爷?”
来人倒抽一口冷气:“还……还有哪个大爷啊我的九爷,秦抱鹤秦大爷!”那人是秦抱鹤的长随庐生,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哭得太狠还呕了两声。
叶知秋眼前青光乱窜,声音虚浮:“……怎么死的?”
这时楚云君从厢房里出来,她和叶知秋都是刚醒,眼下懒懒地由翠袖搀着,身上裹着毛茸茸的雪白狐裘:“知秋,有你的信。”
“什么?”叶知秋茫然地回过头。
“你的信,”楚云君说,“有人放在我梳妆台上,刚起来时看见的。”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只雪白信封,纤细手指间还拈着一朵桃花,隆冬天气里,花瓣上的露珠妖异地莹莹发亮。
叶知秋还没回过神来,他讷讷地对楚云君说:“我大师兄死了。”
楚云君愣了愣。
然后她把桃花凑到鼻尖闻了闻:“还香呢。”说着嫣然一笑,折身回房去了。
翠袖把信往叶知秋手里一塞:“叶相公,不论有多忙,烦请相公今晚一定要回来吃饭,小姐有要紧的话跟你说。”说完匆匆跟上了楚云君。
叶知秋清醒了一点,问庐生:“大师兄的死因是什么?报官了没有?家里现在是个什么境况?”
庐生哭得直打噎:“四爷和七爷都来了,没……没让报官。”
“死因呢?”叶知秋问。
庐生哆嗦了一下,说出口的话像晴空里落下一道绝亮的霹雳:“四爷说是……幽冥钩,几位爷里只有您老还在京城,所以让您也赶紧去。”
“你先回,我换身衣服就去!”
秦抱鹤的宅子里静得吓人。
好像不是死了他一个,而是被灭了门。
其实早前还是哭声一片,但凤四——四师兄那双阴惨惨的吊睛眼一瞪,便连树上的鸟也不敢叫了。
叶知秋始终觉得他们两人应该对调:凤四那副鬼见愁的长相在大理寺当个断狱的活阎王那叫可着头做帽子——正合适,那个无拘无束的江湖,应当留给他叶知秋去享受。
叶知秋到时,凤四正在后院。满眼的毛料披风与丝绸裙袄里,只有凤四裹着一身擦脚布一样的邋遢布衣。他魁梧的身躯佝偻着,脚踏矮凳,手提榔头,蓄着大络腮胡的嘴里衔着一把钉子,正以一种和他本人完全相反的细腻劲头,亲手为秦抱鹤打一副香樟木棺材。
秦抱鹤买下的这座老宅里原本有一棵两百龄以上的老香樟,此刻只剩了一个簇新的树墩子,一把锯子扔在地上。兄弟九人——莫说九人了,放眼江湖,能独自砍下这棵香樟爷爷,把树干锯成厚薄均匀的一摞棺材板,接着连歇都不歇就打起棺材的人,叶知秋九根手指头就能数过来,而其中还能将一把铁榔头使出花活,一溜钉子钉得比绣娘手里的针脚还匀称细密的,只有一个凤四。
于极粗中见极细,叶知秋想,凤四的确是天才。
这个天才当年在垃圾堆里和野狗抢食,被秦抱鹤捡来,跪着求师父收作了徒弟。
“幺儿,别扰他,让老四自己折腾去。”叶知秋正要上前和凤四打招呼,却被七师兄谢蓬莱拦住,“这里冷,我们去耳房说话。”
“大师兄的确是死于幽冥钩?”叶知秋问谢蓬莱。
谢蓬莱点头:“老四也看过了,他常在江湖走动,眼光比我凶。”
“七哥,”叶知秋踟蹰道,“你说……”
谢蓬莱摇头,把一根手指比在唇前:“别说。”
叶知秋闭了嘴,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两人沉默着对坐一会儿,谢蓬莱摇摇头:“我看不是。”
他这话一说,叶知秋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天下会幽冥钩的只有两个人:师父和大师兄秦抱鹤。如今大师兄死了,死于幽冥钩,这凶手是谁,叶知秋不敢细想,直等到谢蓬莱吐出这至关重要的“不是”二字,他才如释重负。
“若是别人模仿幽冥钩下的杀手,大师兄身上难道没找到什么疑点么?”叶知秋问。
“倒是有一个疑点,”谢蓬莱说,“但不在老大身上。老大后脖颈上那半寸长的三棱形血洞的确是幽冥钩才有的创痕。老四把手指头伸进去摸过,斜行往右的走势,利落地切进颈椎相接的软隙,钩住割断。老大左耳有血流出来,耳郭和附近的脸面淤紫发青,那都是幽冥钩的招数,为防止对手反抗,下钩前掌掴耳侧,力破鼓膜,使之神迷力衰。”
“那疑点是什么?”叶知秋问。
谢蓬莱不答,将叶知秋看了一阵,忽而一笑:“幺儿,有一阵没见,听说你终于不打光棍了?”
谢蓬莱虽然不在大理寺,但他的消息却比谁都灵通。他父亲是礼部员外郎,因此他早早便被录进了官宦子弟才有资格待选的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私人警卫,也是御用的情报署。
天底下的消息,夜鹞子那儿来得最快;谢蓬莱这儿,则来得最准。
谢蓬莱忽然岔开话题,叶知秋冷不丁有点尴尬,咳了一声:“也不算是。”
谢蓬莱道:“听说,是个绝色?”
虽则谢蓬莱向来没正经,但大师兄尸骨未寒,他心也忒大些。叶知秋正色道:“七哥——”
谢蓬莱摆摆手:“你和人相好我管不着,找一千一万个是你的本事。但朋友——可不能随便交,尤其是吃荤的和尚。”
叶知秋猛地一震。
谢蓬莱依旧不紧不慢,带着恻恻寒意地道:“咱们哥几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所以我向来不得不多操份心,替师父把大家的安危看顾起来。说实话,老大这一死着实出乎我意料,据我所知,他最近并没惹上什么麻烦。倒是咱们的小兄弟最近交了个爱杀人的和尚朋友。所以——”
谢蓬莱慢慢地抬起眼睛,平日里“幺儿长”“幺儿短”,和叶知秋最为亲密的师兄不见了,只留下皇帝私人情报署的密探,目光如鹰隼:“我收到消息,说文心和尚与你一起从老大宅里出来。那时我还琢磨说老大什么时候也被你带歪了。”
叶知秋叫道:“我最近没来过大师兄这儿!”
谢蓬莱眼中锐利的光芒渐渐淡去,一贯吊儿郎当的面目浮现出来:“我知道你没去。所以收到老大死讯的时候,我已经派人去捉何许人了。”
何许人,姓何名许人,江湖中的易容高手,同时是个生意人,谁出得起他开的高价,他就接谁的活。
叶知秋浑身发冷,嘶声道:“捉到没有?”
谢蓬莱嘴角浮现出冷冷的笑意:“你来之前刚得到消息,人是找到了——”
叶知秋感到胸口的血腾腾地流:“那——”
“和大师兄一样,凉的。”
血骤冷下去,冰冷且暴涨的怒意之中,叶知秋忽而想到手里竟还有一封文心的信。然而撕开信封后里面却没有信纸,叶知秋将信封抖了抖,一根细长的羽毛飘然坠地,羽毛大半是白色的,尾端微微发灰黑。
这是一根仙鹤的羽毛。
秦抱鹤。
哐当一声,在门房小厮的惊呼声中,一道人影像索命的流矢般破门而出,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很不明显的脚印,谢蓬莱与闻声而来的凤四追到门口,谢蓬莱望着那足印:“老四,这——你追得上么?”
凤四摇摇头:“叶九的轻功已经超过了师父。”
谢蓬莱怅然而叹:“我那时就说过,师父应当让那小子去闯江湖的。”
凤四仍是摇头:“师父是对的。让哥几个谁去,都不能让叶九去闯江湖。他不是这块料。”
“寿材打得怎么样了?”
“快好了。”
“打好了你就走罢,你在,人都不敢哭了。”
“打完以后我给大师兄上炷香就走。”
“哈,人都杀了,上香不怕老大还魂找你索命?”
“不怕,他应当的。”
“老大不死,说出去点什么,我们几十年的心血就有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定满盘皆输。他实在是,不死不行呐!”
“那他也应当找我索命。”
“……戆头。”
凤四沉默下来,这时阴了多时的天渐渐下起了雪,过了一会儿,凤四问:“叶九来之前,你跟我说文心问他什么问题来着?”
“什么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