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陪孩子走过高中三年(5)
又是一年高考季
“时间过得真快”——每次开篇,我都想避开此类语言。时间从不等人,使人类一直在它屁股后追赶。累得够呛,嘴上就省点吧。然而越想逃避就越绕不开。随着寒来暑往,学校里一茬茬的孩子在交替,大门外一拨拨的家长来了又去。虽然门前的牌坊依旧如斯,它在此笑看风云,也已两百多年。
平静表象下的暗潮涌动,并不是我独特的发现。随着高考脚步的迫近,大门前家长的话题渐次向高考靠拢;学校周边的生活氛围,开始悄悄紧致。高考的神圣与重大,令高考季比春夏秋冬对人们的意义更加切实。
女儿的表现也越发不比往常,她仿佛受到时间的追赶。那天放晚学,见面就说:“高三今天毕业典礼了。下次,就轮到我们了。”又一拨孩子即将毕业,高二的孩子进入倒计时,女儿的紧迫感越来越明显。时隔一个星期,她又汇报说:“今天高三拍毕业照了,各种嗨,那场面……”未尽之言,好像有感动、感叹更有惊恐。
毕业典礼和毕业照,是里程碑式的事件,标志性明显,让人没法不警觉。当这拨孩子高考走了,大家伙自然会把注意力投放给高二的孩子。高二的她,已然不轻松。然而压力是神奇的,我明显感到,她正把身心投进应试状态,积极寻找学习上的不足。紧锣密鼓,时不我待。生活中,她语调越来越平和,态度越发谦卑低调,行动也干净利索起来。
那个自由散漫、懵懂悠游的家伙不见了,那份现实很憔悴、理想很丰满的不着边际也不知跑去了哪里。积极、沉稳、有担当的状态是迅速成长的见证。让人相信,高考已经在发挥效用,而成绩只是副产品。去年此时“要当学姐了”的快意,已经成为历史,如今的“学姐”二字,早已不是个头高、表情酷、做派老道甚至受人景仰的意思,更多意味着榜样、表率之类的责任。高考之后,有更多“后浪”跟进,前浪是不能死在沙滩上的。学姐唯有把心思收回到自身,唯有发奋向前冲。对虚名的不经意,她反而更有“学姐”的模样。
高考前夜,为高考腾地儿休假在家的女儿突然矫情地说:“明天就要高考了,我好紧张啊。”又赶忙掩饰,“我只是预演一下。”是啊,又是一年高考季,但今年的感觉特别复杂,看似与自己无关,却又紧密相连,牵扯着神经。
高考的牵扯面是没有边界的,左右着全社会的情绪。各界的关注年年翻新,渠道也越来越多。从考期营养、作息调整到交通让路、小区禁声,还有情绪控制、赴试备要和应试攻略,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备受争议的人才选拔,深深地影响着大家伙的行动和思维。考生和他们的家人,更是一种解放战争的状态,临战一搏,期待着战后的大好前程、休养生息。而高二的孩子则从此摩拳擦掌,枕戈待旦,练就一身武艺,应对沙场点兵。
高考两天,女儿的情绪时不时回到这个主题。说“回到”,是因为她多次表示要回避高考话题,想要保持一颗平常心。然而越想“不在意”越受牵累,不请自来的紧张情绪,让这个365天后的应试主角、高考的后备军,自动自发地站到队伍的前列。高考的战线上,多了一个熟悉又稚嫩的身影,这对于陪读家长是一种精神考验。
下一个高考季,脚步声声逼近。戴着镣铐跳舞,痛并兴奋着,我们进入不寻常的一年。
江家小院
一
一直想写写这个小院,一个寻常、朴素的私家院落。
与它结缘,是街边广告引领,纯粹的天意。街上诸多的广告表明了陪读事业的兴盛。陌生的女主人骑着电动车神速驾到,她微胖、热情,有一份真实的友善,是“心宽体胖”的标准范式。从院落和室内装饰看,是娴静的、精打细算的工薪家庭。想来名校毗邻的家有闲房,是他们得天独厚的活水。女主人的殷切和周全令人宽心,院落又质朴到坦诚,我们简单看了看,没多思量就确定下来。
它坐落在古城城东,问政山脚下,紧偎校园,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桃源坞。一个皖南乡镇最常见的民居群,紧凑、错落有致,传统和现代相互渗透。一条主巷道,从学校大门外的三元坊直通问政山。但我们进院子,只在巷道起步的不远处,右拐走过一段窄窄的小巷就可以了。
进到院内,迎面是一栋小旧楼,显然是主人早年的住处,如今是陪读家庭炙手可热的套租房。它的斜对面,就是主人现在居住的“洋楼”了:两侧是高低错落的马头墙,正面是浅灰色瓷砖墙面,铝合金玻璃大门,红色大理石的开阔门脸,清洁利索。二楼阳台的白色罗马柱护栏,让房子有了些许欧范。中西合璧,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徽州民居主要的潮流。然而无论大时代的风潮多汹涌,马头墙都是徽州人不灭的情愫。楼房的左邻,是一座很古老的旧式民宅,那堵斑驳的墙面,自然就成了院子左侧的围墙。新老交替的院子,如此就三代同堂了。
人生本来如寄。在这个院落的暂住,已经四个学期,是无法忽略的一段时光。我们居住在“洋楼”二层的一个单间,狭小逼仄,转身都能撞面,造就了母女俩最紧密的黄金时期。我们从相互碰撞到互为包容、到相濡以沫,是在这里完成了进化。相对于女儿,更是重要成长时期的落脚点、苦读时期至简至朴生活的见证:出门上学,回来休息,这里是睡觉的三尺之地。所不同的是,有妈妈如此近身的等待。
我甚至不清楚,女儿是否留意过这里的寒暑变化和四季更迭。由于我要兼顾生活,在这个院落的活动更加频繁,洗衣、晾晒和寒暄,由是滋生了温暖又感激的情愫。
二
因为平素懵懂,对家里家外的一切惯于放任。这小院一隅的生机勃勃,对我产生了启示性吸引。仿佛乡村不知名的老中医,开下轻描淡写的方子,却具有滋补身心百骸的奇效,让人气神通泰。
老墙下那个不大的“花坛”,搭着葡萄凉架,是我钟爱的景致。架下的“广阔”地带种着蔬菜,边沿三两株花草——栀子花和朱顶红,落实了春夏之交全部的芳菲。花坛种菜,不啻于奇思妙想,惊醒了墨守成规的我。想着自家的花坛,种花从没成气候,时常让杂草占领,一直是心头病患。第一个初冬,房东的花坛里,齐匝匝地发芽,葱翠油绿的小青菜引起我特别的垂涎。周末回家,就把阳台花坛的杂花乱草通通拔去,买来菜籽,密密地撒上,过了一把“城市农夫”的瘾头。冬季的青菜有一种甘甜,女主人隔三岔五摘一些煮面或清炒,调侃说“纯绿色无污染”吃着安心。到了春季,她就换种苦麻,一种碧绿的直往天上窜的叶菜。丝瓜被种在墙下的缝隙里,天气转暖,它们迅速地占领墙头、屋角甚至院门的顶棚,随意天然。
竹制的衣服晒架就搭在葡萄边,顺着花坛的一侧。每天早上晾好衣服,我就会在这里耽搁一会儿。吸引我的是坛中健康的生命。蔬菜绿油油的长势、叶子上滚动的银白色露珠、葡萄挂的果子一天天透明的情形,有一种清净无为的浑朴天趣。花儿独有的娉婷和芬芳,在老墙根下安静地开放。主人乐在其中,逐渐扩大种植,于是花坛边上陶土花盆日复一日多了起来,被种上辣椒、茄子和西红柿。密密的韭菜,似微缩的森林。再次被女主人的经验打动。瓜果蔬菜,成长、开花、结果,生命程序完整,每个阶段都有不同风采,在花盆中供养显得更美。春季气候温湿,它们快速窜高、奉献出果实的无私,是任何花卉都无法比拟的。
我过度的关注,让这个角落与几十公里外的一个阳台结成关联。周末回家,我总爱对着自家花坛,思量如何改造。第一次的种植,如果把开春后细密的菜花视为一种精神收获,也不算彻底的失败。被多年的杂草抽干了养分,泥土太过贫瘠,长出的青菜秧子精瘦,吃起来是一种硬邦邦的苦涩,引不起再吃的欲望。那个冬天,它几乎没怎么生长,没想到一开春,就夹着杂草一路狂奔,飞快掏出花苞,继而开出一片“花海”来。待我在又一个周末回家,乍一见这情形,惊诧到惭愧了。把青菜种成了野花,算不算独特的蠢才?屁颠屁颠向房东请教,怎么才能把菜种得肥硕清脆呢?女主人说,要施肥。生活中的果菜皮、蛋壳、鱼骨都是沤肥的宝物,小便更是方便的好肥。对于杂草,我实在没好意思提起,房东的菜园子,一看就是多年辛勤耕耘的结果,我这客串农夫,还是不要自曝其短了吧。
生活垃圾与排泄物可以为生活添彩,此前我没想过,足见常识的缺位。对于杂草,听之任之只会越来越多。所谓“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平日闲读百书,不能光纸上谈兵。经过这番教训和启发,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角落的活力,悄悄移植。
三
陪读进入了特殊时期,真正移植菜园,要到一年之后,于是越发念念不忘。其实房东养的兰花和盆景,一样的健康利索、杂草不生,如果丝毫不提及,似乎不公平。毕竟,这个院落的些许雅致是它们所赋予。在这里,蔬菜代表物质层级,花卉则是精神寄托,两端兼顾,正是徽州人传统的生活态度。
我也有雅致的心,却没有蓄养雅致的修为。总把日子过得张皇失措,对草木的付出自然难以为继。从父母那里接手的花卉,几年下来所剩不多。两两相较,优劣立判。江家小院的启示,对我幸存的花卉是个福音。这回不仅重温了耕种技术,还立下勤勉的决心,表明农耕情结深不可测。而从中解获的经验却有更强的普适性,可以放诸人生的四海。不仅对蔬菜和花卉需要尊重和善待,对自己和家人、对朋友和同事、对事业和生活的各个细节,无不需要用心。
对于陪读触及的人群,尤其是这院中的人们,我自然多了一份关注。
主人的孩子在外求学,留守夫妇正值壮年。女主人热情好客,是我心目中“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能干主妇。出租房业务由她全权办理,房屋状况、租价和注意事项,交代得丝毫不漏。每次寒假前,她会询问我们来年是否续租,假若续租,租价如何如何。此等询问,就是经济活动中的“要约”了,假如接受,新的契约即时产生。陪读大军多年的南来北往,房东们早就训练有素、拿捏有度了。每天进门的寒暄、出门的关照和孩子进出情况,都是她的功课。男主人是个秀气低调的人,中等偏瘦的身材,安静、恬淡,说话不多却字正腔圆,写得一手漂亮的字。记得第一次交房租,女主人手一招:“当家的,过来,写个收条。”于是一款漂亮的收据诞生,落款约定俗成地写上老婆的芳名,是个进退适宜的“秘书”。
每天早上,他们各自去上班,傍晚下班回家,安静地煮饭、用餐,稍事休息后,出门散步。只有等到儿子空降归来,主人家的清汤寡水才有了小日子的感觉。女主人开始忙里忙外,男主人就像得了一哥们,比平日活跃很多。年轻的大学生已经是男人模样,是我眼里的房东之一,对租客非常尊重。那天他叫我一句“阿姨”,使我一时发懵不知应承,暗自尴尬了好一会儿。后来算算他比女儿没大几岁,叫“阿姨”蛮合适的,有了心理预备,哪知从此却只得到他的微笑。毛小伙子目光如炬,直接免去了我的麻烦。
有一段时间,女主人和楼下的陪读妈妈热衷于广场舞,邀我同去。因为向来不喜列队,我只好辜负她们。以致后来她们改了娱乐,也不记得叫上我。
于是大量的夜晚,整个院子只剩下我,静静地守着一盏灯,独自聆听问政山晚风和昆虫的声息、邻家偶尔传来的人声和犬吠。
四
第一学年,楼下和对面小楼的陪读妈妈,都是专职陪同。
楼下妈妈把家和店铺丢给老公,过来给小儿子煮饭。她操着浙江口音,削瘦娇小的身材。每天大家离去,漫长的白天就只有她守家。为了打发无边的空旷,她找到缝手套的工作。每天儿子一走,她就戴上眼镜,坐进阳光一针一线低头缝制。据她介绍,抓紧的话,一天可缝二十双,领二十元工资。如今物价不菲,二十元无法补贴任何一块家用,她所要的是时间流淌得悄无声息。
这时你会问,对面楼的妈妈为什么不见了人影?原来各有各福。富裕的农村家庭女主,本身就自由惯了,城里生活又让她如鱼得水。每天女儿出门,她稍作收拾,就去与她的麻将同好团聚去了。
到了第二学期,楼下男孩去杭州学美术,提前退租走了。不久,一对陪读外婆和甥女住了进来。这回人也三代同堂了。非常和蔼的老人,每早洗衣,总把水池给我们先用,说我们上班后她还有大把时间呢。遇着天气阴晴不定,她总是宽心:“衣裳晾在外面,不怕下雨,我在家呢。”于是安心出门。傍晚进门,在简易灶间忙乎的她总是和蔼地招呼,临时的家就温馨起来。一学年结束,对面小楼的女孩高考走了,换来一个男孩和他披星戴月的父亲,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对。偶尔见面恍若隔世,彼此都说过:“原来你还住这儿,以为你搬走了呢。”陪读的暂寄性质显露无疑。
这个院子里的生活,是房东和家长组成的。大家为了孩子聚在一起,但孩子们来去匆匆,根本没有融入大家庭。我生性愚笨,又常年存活于冷漠的水泥森林,不擅邻里交往。这回一头扎进群居的院子,面对陡然多出的“家庭成员”,应对上是有些捉襟见肘的,交往起来也比他们生涩得多。幸亏大家友善与包容,还给了很多关照,让寄居的日子倒还自在,致使两个学年,就这样不声不响溜走了。
为了改善环境,我们在校园内新租了套房。搬离院子的时候,小菜园里油绿的苦麻菜已经长到了膝盖,辣椒和茄子正在开花挂果,葡萄已经长到半大,色泽更加浅透了。初夏的阳光静静地洒在作物上的样子,仿佛人们脸上盈盈的笑容,温煦、灿烂。
这样一个普通的院子,普通的一群人,构成了我陪读的重要岁月。
搬离之后的一次偶然,才闻说清初四画僧之一的“梅花古衲”弘仁(渐江)就是桃源坞人,俗名江韬。男主人恰巧姓江,为人斯文友善,行事聪颖低调,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渊源?曾想过回去刨根究底,又自感心态俗陋而打消了念头。在充满灵气的问政山,人们对土生土长的艺坛巨擘只字不提,或许是一种心气富足的泰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