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史论丛(2016年第1期/总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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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学科意识兴起与整理史料任务的提出

关于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经济史学到底起源于何时,即使是在20世纪上半期,人们的认识也不一致。当时学者多将时间限定在20年代以后,如秦佩珩就把1920年胡适与胡汉民等关于井田问题的讨论,视为“开中国经济史研究之端”。秦佩珩:《中国经济史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 《新经济》(半月刊)1944年第11卷第3期,另见《秦佩珩文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第2页。李方晨也认为中国注意经济史研究,是在唯物史观传入以后。李方晨:《中国经济史之重要及其研究》, 《战干》1944年第214期。当代学者经过深入研究,将中国经济史学科产生时间大大提前。如赵德馨认为,1904年梁启超所著《中国国债史》一书的问世,是中国经济史学出现的标志。赵德馨:《发扬面向现实、反思传统的优良传统》, 《赵德馨经济史学论文选》,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2,第784页。这一观点目前已被很多学者接受或发展。在20世纪30年代以前,虽然也有个别研究中国经济史的论著出现,大学设置了经济史课程《民国元年十月大学令》,北京大学档案馆藏,档号:BD1912003。,重要的西方论著开始翻译引进,甚至经济史作为一个独立学科也已有人提及,但从总体来看,这时经济史学尚未引起更多学者关注,著述多为适应民国成立后建立各种制度与机构的需要而零星产生李根蟠:《二十世纪的中国古代经济史研究》, 《历史研究》1999年第3期。,学者对经济史作为一个学科尚未有强烈的自觉意识,史料的收集整理也未成风气。因此,李伯重将1904~1931年这一阶段的中国经济史研究归纳为“萌芽阶段”,应该说是符合实际的。李伯重:《回顾与展望:中国社会经济史学百年沧桑》, 《文史哲》2008年第1期。

将整理史料作为经济史研究的先导和基础工作提到日程上来,还是进入20世纪30年代以后才出现的,也就是李伯重所说的中国经济史学“形成阶段”。其主要背景是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所发生的“社会史论战”。这次纠结着意识形态角逐、政治交锋的学术讨论,尽管冠以“社会史”之名,实际上讨论的主要是经济史问题。其产生的一个重要后果,就是使“经济史”为世人所知,使之作为一个新的学科,在争论的氛围中脱颖而出。特别是随着争论的白热化,一些学者认识到“社会史实是范围太泛的东西”,其根底应该是经济史,“所以与其说中国社会史已为新时代人们所注重,不如说中国经济史已为新时代人们所注重”。陈啸江:《编后语》, 《现代史学》1933年第1卷第3、4期合刊《中国经济史研究专号》。

在此情况下,学者们的经济史学科意识逐渐增强,开创经济史学成为当时热议的话题。汤象龙把当时的经济史领域比喻成一块土质肥沃的巨大荒地,从事经济史研究,就如农夫开垦,也如战士防守阵线。在他看来,积极开展经济史研究,是“学术的 ‘国难’时节”的自强行动,“不然,若干年后眼看别人要来代庖,那时就未免太羞人了”。汤象龙:《对于研究中国经济史的一点认识》,《食货》1935年第1卷第5期。傅筑夫也说,当时着手研究中国经济史,“几乎还是一种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开创工作”。傅筑夫:《研究中国经济史的意义及方法》,《中国经济》1934年第2卷第9期。即使数年之后,学者仍认为“中外学者,对于中国经济史研究的年限尚短,故至今尚在草创时期”陈家芷:《中国经济史研究方法论》,《大学月刊》1942年第1卷第11期。, “中国经济史之科学的研究,在今日尚为草创时期”朱杰勤:《评朱伯康著〈中国经济史纲〉》,《思想与时代》1948年第50期。, “中国经济史之研究为新兴的历史部门,正方兴未艾,尚未成为科学,今日从事于此,异日可能独树一帜,成为专业”李方晨:《中国经济史之重要及其研究》,《战干》1944年第214期。。这种对学科开创的明确意识,就表明与萌芽阶段的零星研究有了根本的区别。在这一意识的指引下,有针对性的基础性工作也被提上日程,而其中“最要紧的条件便是资料”。汤象龙:《发刊词》,《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1932年第1卷第1期。

尽管收集整理材料,“无论何种学术,在最初的研究过程中都有这样的趋势”秦佩珩:《中国经济史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 《新经济》1944年第11卷第3期。,但中国经济史研究的起步,对此有更加强烈的需求。当时学者对治中国经济史之难感同身受,其难就在资料。傅筑夫说,“一切学科的开创都是困难的,而以研究中国经济史为尤甚”,而最大之困难,“是材料之不容易搜集”,因此“研究的第一步,非从史料的搜集与编订上下手不可”。傅筑夫:《研究中国经济史的意义及方法》, 《中国经济》1934年第2卷第9期。汤象龙也认为,经济史资料“向来是异常缺乏的,在我们中国尤其如此”汤象龙:《发刊词》, 《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1932年第1卷第1期。,国外学者研究经济史,在收集整理资料方面已下过苦工,中国学者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收集资料,如果不做这种工作,“中国经济史将来永远是没有写成的日子”。汤象龙:《对于研究中国经济史的一点认识》, 《食货》1935年第1卷第5期。黄序鹓也感慨“治中国经济史比治外国经济史难,且比治其他经济学皆难”,其难点,在于中国历史数千载,无一系统之载记。黄序鹓:《中国经济史长编自序及目录》, 《不忘》1933年第1卷第7期。潘源来亦称“治经济学难,治一般经济史难,而治中国经济史尤难”,因为“治中国经济史,因中国史书汗牛充栋,从无人加以科学之整理,欲于其中以经济学眼光来究其历史发展,势非从头做起,一点一滴累积不可”。罗仲言:《中国经济史学原论》,经济新潮社,1947。研究中国经济史难在史料,因此,将整理资料作为前提和入手之方,就成了当时学术界的共识。这也就不难理解20世纪30年代两个最重要的经济史研究团体“北平社会调查所”该所1934年并入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下文统一称“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和“食货派”都把整理史料列为首要任务。

在1932年11月《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创刊号中,汤象龙就指出:“本所自开始工作以来,无论研究任何问题,时时感到经济史的研究的不可少,于是便注意于经济史料,尤其是近代经济史料的搜集。”作为我国第一份以经济史命名的学术刊物,该刊开宗明义,强调收集整理经济史资料尤其是可计量资料的重要性李根蟠:《二十世纪的中国古代经济史研究》, 《历史研究》1999年第3期。,集中刊登经济史学者在整理史料基础上的研究成果,同时还辟有《史料参考》专栏,“登载各种与前面论著有关而为外间未曾发表的史料”。汤象龙:《发刊词》, 《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1932年第1卷第1期。稍后出版的第2卷第1期中,进一步明确宗旨是“讨论中国近代各种经济问题及现象,并介绍各种重要经济史料书籍”,并将原始资料加客观方法进行研究视为“中国学术界研究近代经济史的创举”。

“食货派”重视整理史料,直接原因应该说是为反思“社会史论战”中空疏之弊,当然这也是经济史研究趋于规范的表现。在愈来愈激烈的“社会史论战”中,“搜集史料知识的薄弱,鉴别史料技术的幼稚”等弱点也暴露无遗陈啸江:《编后》, 《现代史学》1933年第1卷第3、4期合刊。,引起了强烈的批评。傅筑夫对此做过非常深刻的分析:“辩难论战的文字虽然可以 ‘充栋’‘汗牛’,然而究其实都是些猜谜式的曲解……从学术的观点上看来,不能认为是研究……第一步之搜集史料与鉴别史料的工夫,是非下可的。”傅筑夫:《研究中国经济史的意义及方法》, 《中国经济》1934年第2卷第9期。不少论战的参加者也开始注意到整理史料的迫切需要。王礼锡曾计划出版一批《中国经济史料》,把《汉书·食货志》和《史记·货殖列传》合起来刊印。胡秋原提议大家仔细看看二十四史的《食货志》和《三通》等有关古代经济的书籍,再进行讨论。

论战的主将陶希圣是较早转变的一个。针对论战中出现的证据不足以谩骂补足的现象,他建议将骂人的功夫移到中国史料上。在1933年发表的《中国社会史丛书刊行缘起》一文中,他甚至提出:“宁可用十倍的劳力在中国史料里去找一点一滴的木材,不愿用半分的工夫去翻译欧洲史学家的半句字来,在沙上建立堂皇的楼阁。”陈峰:《唯物史观与实验主义——民国学界关于中国经济史研究方法的探索》, 《齐鲁学刊》2012年第5期。对陶希圣的这种转变,陈峰认为可能与他1931年秋开始任教于北京大学,受到考据学影响有关。不过如果考虑到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重视史料整理,似乎还是从经济史学科发展的内在需要解释更妥一些。此后,他的这种认识越来越强烈:“中国经济史研究方法的论文渐注重到史料,几年来论战,没有结果,便是由于史料的缺乏……我提出这样的两句话:‘一分见解,一分材料;一分材料,一分见解’。”陶希圣:《读中国经济史研究专号上册以后》, 《中国经济》1934年第2卷第10期。1934年12月1日的《食货》创刊号中,陶希圣重申了这一观点,认为“中国社会史的理论争斗,总算热闹过了。但是如不经一番史料的搜求,特殊问题的提出和解决,局部历史的大翻修、大改造,那进一步的理论争斗,断断是不能出现的”,而该刊出版的意思是,“在集合正在研究中国经济社会史尤其是正在搜集这种史料的人,把他们的心得、见解、方法,以及随手所得的问题、材料披露出来。大家可以互相指点,切实讨论,并且进一步可以分工进行”。陶希圣:《编辑的话》, 《食货》1934年12月1日创刊号。

《食货》杂志宗旨发表后,很多学者做出积极响应。1935年2月出版的第1卷第5期中,发表了汤象龙、吴景超和陈啸江的呼应文章。汤象龙对《食货》专重史料的宗旨表示赞同,并指出“中国经济史的研究非大家努力,一点一滴的搜集整理,切实的互相指点,恐怕是难有真的面目发现的”,认为“我们目前的责任最要的仍是搜集资料。这种搜集资料的工作虽是一种不成名不讨好的事业,可是我们不做这种工作,中国经济史将来永远是没有写成的日子”,为了做好这项基础工作,即使付出三十年的努力也是应该的,甚至强调,在这项工作做好之前,“不妨客气将写书的工作留待我们后辈”。汤象龙:《对于研究中国经济史的一点认识》, 《食货》1935年第1卷第5期。吴景超在《近代都市的研究法》一文中赞同陶希圣关于整理地方志中的经济史资料的提议,还补充了读地方志所应注意的方法。吴景超:《近代都市的研究法》, 《食货》1935年第1卷第5期。陈啸江的文章则针对《食货》提出整理二十四史中经济史料的建议而发,就如何分类提出了具体的建议。陈啸江:《二十五史文化史料搜集法》, 《食货》1935年第1卷第5期。类似的呼应之后还有很多,学者们从不同角度,或提出质疑,或提出改善的建议。如高耘晖认为,中国史料太多,如果研究的范围太大,忽略必多,反不如限定较小范围,分工合作。高耘晖:《分工研究的方法(通信)》, 《食货》1935年第2卷第2期。

无论是作为专业经济史学者的汤象龙、傅筑夫,还是作为“社会史论战”主将的陶希圣,他们先后发出重视史料整理的呼吁,代表着经济史研究开始了“从热烈到冷静,变空疏为笃实”的重要转变。马乘风:《中国经济史》,商务印书馆,1937,第2~3页。尤其是《食货》杂志的创刊,屡次强调“所自定的任务,是重在搜求史料”王瑛:《研究中国经济史之方法的商榷》,此文后陶希圣所加附注,《食货》1935年第1卷第5期。,将史料整理列为经济史研究的首要任务。这种似乎矫枉过正的做法,在学术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共鸣。此后中国经济史研究步入了一个新阶段,嵇文甫称之为“搜讨时期”马乘风:《中国经济史》,商务印书馆,1937,第2~3页。, “材料的整理及方法的讨论”成为中国经济史研究的“主潮”秦佩珩:《中国经济史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 《新经济》1944年第11卷第3期。,同时也标志着中国经济史学科进入了正式的学科形成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