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学说裂:清末民初的思想革命与文化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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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东西洋学理的多义

1906年7月15日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先谈自己读蒋氏《东华录》等书后“民族思想渐渐发达”。又说“自从甲午以后,略看东西各国的书籍,才有学理收拾进来”。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269页。对于太炎谈“东西洋学理”的这段话已有不少学者进行了深入讨论。可参见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第四章;李泽厚:《章太炎剖析》,氏著《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三联书店,2008,第388~428页;姜义华:《章太炎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第四章。但笔者仍觉得对于“东西洋学理”之多义这一问题的讨论似有意犹未尽之处。

一方面对于同一个东西洋学理,当时的理解却不止一个,每个读书人都会因自己所处的中西新旧位置的不同而有多样的、暧昧的和游移不定的理解。其突出表现在清末西方人种新知引入后催生的“如何区分种族”这一问题上。面对“种族”这个硕大无朋、无远弗届的“东西洋学理”,读书人的理解之多义和言说之困难实在非常普遍。

首先,当时“种族”论的基石性叙述是以白、黄、红、棕、黑等肤色区分人种,进而基于进化之公理做“种战”,这是清末革命派和非革命派都大致信从的“学理基础”。世界“白祸”滔滔,既然白种与黄种不免“种战”,黄种却先于自家互排,此即成为反击排满论的有力武器。关于此,张晓川已有很好的研究,参见张晓川《试论清末排满论者对满、汉同属黄种的“学理”回应》, 《民族研究》2012年第4期。但在相同的“学理基础”上,对于黄种究竟是包括满人,还是不包括满人乃至如何“包括”满人却有多种的解说。

黄种不包括满人之说笔者尚未见,但对于如何“包括”满人却形成了三种意见。

一是有些读书人为反击排满论,直接以黄种包罩满人,而不言其他。1902年美洲一华侨上书言事时就说,“今满汉也,皆黄种也,同一民族也”。叶恩:《上振贝子书》, 《新民丛报》第15号,光绪二十八年八月一日,第119页。1907年亦有人说,“满洲、蒙古、汉人,皆属亚洲黄种”。《举人董芳三条陈为辟排满说并陈和种三策以弭离间呈》,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下册,中华书局,1979,第931页。

二是包括满人,但其论述中表现出要以汉人为中心来建构民族,即梁启超所谓“此大民族必以汉人为中心点,且其组织之者必成于汉人之手,又事势之不可争者也”。中国之新民:《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 《新民丛报》第38、39号合期,光绪二十九年八月十四日,第33页。

三是以往我们较为熟悉的:包括满人,但必须“剖清汉种与满种”。需要注意的是,在“剖清汉种与满种”的推理过程中出现了两个特别的历史现象。

一个现象是做“剖清汉种与满种”工作的绝不仅仅是持排满论的革命党人。在庚子之前,源远流长的“内中国十八省”意识已隐然把满与汉做了区分,只不过是未用“满种”一词。顾颉刚即说:“试看我们的东邻蓄意侵略我们,造了 ‘本部’一名来称呼我们的十八省,暗示我们边陲之地不是原有的;我们这群傻子居然承受了他们的麻醉,任何地理教科书上都这样叫起来了。这不是我们的耻辱?然而推究这个观念的来源,和《禹贡》一篇也有关系。《禹贡》首列在《书经》,人所共读,但是没有幽州,东北只尽于碣石,那些读圣贤书的人就以为中国的东北境确是如此的了。不搜集材料作实际的查勘,单读几篇极简单的经书,就注定了他的毕生的地理观念,这又不是我们的耻辱?”《禹贡》第1卷第1期,1934年。张晓川君则撰文指出,像卫三畏撰写的《中国总论》、文廷式的《纯常子枝语》等书也都成为“区分”满汉的重要思想资源。张晓川:《试论清末排满论者对满、汉同属黄种的“学理”回应》, 《民族研究》2012年第4期。

庚子之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都曾清楚地表示过汉种与满种不同。梁启超在《中国史叙论》中就专门有《人种》一节。该节主要参考日人桑原骘藏《中等东洋史》而成,属于“东洋学理”。李孝迁:《西方史学在中国的传播(1882~1949)》,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158~161页。其中特别指出,“对于白、棕、红、黑诸种,吾辈划然黄种也;对于苗、图伯特、蒙古、匈奴、满洲诸种,吾辈庞然汉种也”。梁启超:《中国史叙论》,夏晓虹、陆胤校《梁启超史学著作精校系列·新史学》,商务印书馆,2014,第73页。按,石川祯浩已注意到此点,参见石川祯浩《中国近代历史的表与里》,袁广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84页。

另一个现象是诸家虽基本都不引“满种”为同道,但不少却能容纳日本人等显而易见的“异族”,这就使得究竟谁是“汉种”同类成为一个不确定的论域。

夏曾佑曾问道:“满亦黄种也。日本可联,安在满洲不可联?”上海市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390页。这提示了排满运动在“排拒”满人之同时,又可能包容其他“异族”,而且其包容性之大恐怕都已超出“异族”自己的想象范围,特别是日本人。

桑原骘藏将亚细亚人判分为两大种:中国人种(汉族、西藏族、交趾支那族)和西伯利亚人种(日本族、通古斯族、蒙古族、土耳其族)。桑原隲蔵「中等東洋史」 “桑原隲蔵全集”、23頁。樊炳清之译本忠实翻译了桑原氏关于人种的论说。但深受其影响的梁启超对人种的划分却与桑原氏大相径庭,《新史学》中表述的黄种三大类中的甲类直接是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暹罗人及其他亚细亚东部之人。梁启超:《新史学》,夏晓虹、陆胤校《梁启超史学著作精校系列·新史学》,第100页。邹容更为有趣,他在《革命军》中将黄种分为中国人种与西伯利亚人种,西伯利亚人种包括蒙古族和土耳其族等,这些大概是源于桑原氏,再参考梁启超的分类方式。参见唐文权《关于〈革命军〉的借资移植问题》,丁守和主编《中国文化研究集刊》第5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第506~518页。但接下来邹氏与桑原氏论述的最大差异在于:日本人、朝鲜人等均被前者置于中国人种之列。邹容:《革命军》,张梅编注《邹容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第37页。按,石川祯浩说:“邹容的亚洲人种分类法完全沿用日本人桑原骘藏著《中等东洋史》”,此说待商榷。石川祯浩:《中国近代历史的表与里》,第84页。

当然也有不把中日等混为一谈的,像《共进会宣言书》就说:“这世界上的人,种族是不同的,分成黄、白、红、黑各种颜色的种,我们就是黄种。但这黄种中间又分了几样,就是汉种、满种、日本种、朝鲜种等类了。”《共进会宣言书》,庄建平编《近代史资料文库》第7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第19页。

其次,有些读书人尽管认同“种族”学理,却跳出了当时较为通用的“肤色”或“洲界”的分类限制,而另有一套标准。

刘师培提出:“欧洲人分五洲民族为五种,一以洲界为分,一以肤色为别。此固至确之说。”同时他又提出另一套分类法,即“以世界及肤色区民族可分为五”,但“以性质区民族可分为三”,一是温带民族;二是寒带民族;三是热带民族。汉族为温带民族,“盖地球上最优之民族,文物声明为地球各国冠”。而且“今者寒带、热带之地皆为温带民族所并。其以寒带民族治温带土地者,仅满洲治中国、土耳其治东罗马而已”。刘师培:《光汉室丛谈——五洲民族之性质》,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研究所编《历史文献》第17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314页。此外,还有以头发为标准作为分类依据的。余謇辑《地理略说》(江西法政学堂讲义),转引自孙江《肤色的等级——近代中日教科书里的人种叙述》,汪晖、王中忱主编《区域:亚洲研究论丛》第1辑,第133页。

最后,还有一些读书人以无政府主义、女权主义、汉人西来,苗人原住等另一些“东西洋学理”来衡量品评“种族”这一“东西洋学理”,令排满和保满均在另一套“公理”的考量下失去其意义。

刘师培就以无政府主义学理点评过排满的种种不足之处。《社会主义讲习会第一次开会记事》, 《天义》第6卷记事(1907年9月1日),万仕国、刘禾校注《天义·衡报》,第309页。

另有人从女权主义出发道:“男子曰:满人,吾仇也,是当攘。女子亦从而和之曰:满洲,吾仇也,是当攘。夫男子之仇,尤重于满洲之仇。今也,助仇人以攻其所仇,转置切身之仇于不顾。”《石破天惊谈》, 《天义》(期数不详),万仕国、刘禾校注《天义·衡报》,第530页。

亦有人在《天义》上据“汉人西来,苗人原住”之“学理”发文说:“彼满人,固当驱逐,即我汉人,亦当返居帕米尔西境,以返中国于苗民,岂得谓中土统治权,当为汉人所独握。故知民族主义,乃不合公理之最甚者也。”志达:《保满与排满》, 《天义》第3卷时评(1907年7月10日),万仕国、刘禾校注《天义·衡报》,第280页。

与此同时,在同一学理的不同表述和理解之外,当时接受的东西洋学理不是一个而是好多个,其间孰取孰弃,谁为主要、谁为支流都值得重新考察。

前文提到的杨毓麟以反满著称,但他和刘师培一样,也有写给满洲大员端方的密信,其间杨氏对满汉问题的态度极可引起注意。他说:“满汉、种界,乃历史事情之一节耳。过此以往,终必有浑融之一日。岂独满汉而已,即黄、白、棕、黑,亦必终有浑融之一日。”《杨仁安(毓麟)致端方》,转引自孔祥吉、郑匡民《英伦蹈海烈士之真史——杨毓麟未刊函札述考》,王晓秋主编《辛亥革命与世界:北京大学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第560页。

这段话充分揭示了因东西洋学理输入,再与中国传统因素相结合后排满论述的复杂性,即他们“是用前人的腔调,穿着古代服装,参加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刘大年:《评辛亥革命与反满问题》,氏著《刘大年史学论文选集》,第319页。其表现在:清末的排满自有“满汉分际”(夷夏区隔),甚至“杀尽满人”(灭夷兴夏)的言说理路,其带有强烈的种族色彩自不必多言,这是排满论述最为引人注目的第一层面。

可是对于当时的读书人而言,谈满汉分际,最重要的大背景是自1840年开始,特别是1895年后中国“打了大败仗,发生了大崩溃”。罗荣渠:《论美国与西方资产阶级新文化输入中国》, 《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2期。很多读书人要为甲午之后中国各项对外战事惨败找原因,最后纷纷归结为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由此他们内心苦无出口的愤懑情绪也会集中指向清廷。1900年钱洵就曾激愤地对汪康年说:“近今中国人声声言白种必奴隶黄种,几几有不甘奴隶之心。然试问,我国人以前能自伸黄种之权乎?以前既自甘为奴隶,以后何必不甘?窃恐白种究胜满洲也。”《汪康年师友书札》(3),第3012页。由此,“今日汉人之天下全坏于满人”就成了读书人一个自然的推论。刘绍宽:《厚庄日记》,光绪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条,未刊打印本,温州图书馆藏。进而他们会讨论如何通过排满来建设新国家、塑造强国民,这就是排满论述的第二层面——“国家(民)主义”之一面。

1899年温州平阳的读书人刘绍宽在日记中发大段议论来探究满人是如何因误读宋儒而导致“富强功利之学”不彰的,他说:


满人又误读宋儒书,而隐坏于宋儒。盖汉人之学文而博,满人疏陋,自顾不能及,于是相率为程朱之学,思以精深文浅陋,迨相沿既久。至于国家大计稍有变更,辄谬效程朱言而斥之,曰是富强功利之学。不知此言一出,既冤程朱,又冤董子,而祸遂中于天下。盖董子“正谊”“明道”两言,即孔子先难后获之意,极其至,即杀身成仁,无求生害仁之义。夫所谓仁,所谓道,所谓谊,即大功大利也。欲图大功大利者,不能兼顾小功小利。至其收效之远,有非一人一家所能目睹,吾但求自尽吾道,惟日孜孜,死而后已,此为仁者必然之事,故曰明道谊,不计功利也。

至于“富强”二字,显见荀子有《富国》《强兵》二篇。荀子本儒术,二篇之言,醇乎其醇。自程朱诋諆《性恶》一篇,又非十二子之言,未餍后人之心,遂至斥其书于诐邪遁淫之列,虽其中精语亦置不齿。若夫董子之醇,亦非仅“正谊”“明道”二语,程朱亟称二语,朱子收入《小学》,又借“功利”二字诋永嘉诸子之学,于是后人尊程朱者,遂讳言功利,并讳富强等言为霸者之谈矣。使以今人误国之言质诸朱子,朱子必龂龂与辩,以明其不然也。满人治程朱学者,如倭文端,及近人文仲公侍御悌等,亦不多觏。总之,不论满汉,皆为时文所误,崇王斥霸,经术误苍生等语,皆时文中议论,学者无识,沿而袭之,遂误国耳,其源则由误读宋儒书录也。刘绍宽:《厚庄日记》,光绪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条。


之后的读书人不像刘氏那样引经据典,他们说得更加清楚直接。郭沫若就认为:“中国的不富不强就因为清政府存在,只要把清政府一推翻了,中国便立地可以由第四等的弱国一跃而成为世界第一等的国家。”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编《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第203页。1915年章士钊则总结道:“其根本所以致恨于满人者无他,满人之不能救国。”章士钊:《复辟平议》(1915年5月10日),章含之等主编《章士钊全集》第3卷,第412页。1920年刘文典回忆往事时也说,当时以为“中国贫弱到这样(其实那时候的国势比现在强多了),全怪那些满洲人作祟,若是把满洲人杀尽了,国家自然而然就好起来了,政治自然也清明了,生计自然也充裕了,内忧外患自然都没有了”。刘文典:《我的思想变迁史》, 《新中国》第2卷第5号(1920年),氏著《东方西方——刘文典随笔》,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97页。

正是有这些将排满成功与国家强大直接关联的想法,所以鲁迅才会指出清末的“老新党”们“因为要给中国图富强,而以为此事必自排满始”。鲁迅:《重三感旧——一九三三年忆光绪朝末》,鲁迅全集修订编辑委员会编注《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43页。

不过排满的国家(民)主义层面并非读书人追求的终点。清末中国传统的天下观念已一分为二,一个对应于国家观念,另一个则对应于“世界”观念,罗志田:《天下与世界:清末士人关于人类社会认知的转变——侧重梁启超的观念》,氏著《近代读书人的思想世界与治学取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第31页。由此排满论述在种族和国家之外还会有第三个层面——反帝国主义之一面。

中国传统时代读书人的大理想是以天下为己任,甲午之后中国屡挫于东西洋列强,遂使得自强图存之情结深植人心。但天下观念的留存使得读书人并不仅仅关注自己一国之存亡,还发展出对世界上其他受东西洋列强欺凌侮辱国家的关注与关切。当时被中国人引为“同种”的除了菲律宾人、越南人和朝鲜人等近邻外,还包括了不少在实际地理距离上非常遥远的族类,诸如波兰人、南非人、土耳其人、古巴人、印度人和夏威夷人。柯瑞佳(Rebecca E. Karl): 《创造亚洲:20世纪初世界中的中国》,董玥主编《走出区域研究:西方中国近代史论集粹》,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第115~116页。这些关注与关切在持排满立场的读书人那里如章太炎等多有之。受到章太炎极大影响的鲁迅就回忆当时情形说:


那时候不知道因为境遇和时势或年龄的关系呢,还是别的原因,总最愿听世上爱国者的声音,以及探究他们国里的情状。波兰印度,文籍较多;中国人说起他的也最多;我也留心最早,却很替他们抱着希望。其时中国才征新军,在路上时常遇着几个军士,一面走,一面唱道:“印度波兰马牛奴隶性……”我便觉得脸上和耳轮同时发热,背上渗出了许多汗。鲁迅:《随感录》, 《鲁迅全集》第8卷,第94页。


这种读书人的群体心理遂让排满“尽管带有种族色彩,其最终针对的,主要仍是入侵的帝国主义势力”。罗志田:《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特色与反思》,氏著《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与社会》(修订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229页。日后李季就指出:“当时推翻满清,并未忘记反帝国主义,或许说当时所以要推翻满清,只是鉴于满清无力对付帝国主义。”李季讲演,王亚銮述《中国民族解放运动与青年学生的责任》, 《中央副刊》第21号,1927年4月13日,人民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第163页。瞿秋白则直接认为:“辛亥革命为反抗满清及列强之双方的民族主义革命。”瞿秋白:《中国资产阶级的发展》, 《前锋》第1期(1923年6月2日),瞿秋白选集编辑组编《瞿秋白选集》,人民出版社,1985,第51页。

可是在清末要应对以“金铁”为凭恃,以“霸蛮”为态度的帝国主义势力,在时人看来已基本不可能再通过以往平和无进攻性的“教化”天下的方式,而不得不转变为亟亟乎富国强兵来“竞雄称霸”于世界的方式。因此排满革命即成富国强兵后“竞雄称霸”世界的一个步骤。同时基于想象中光明未来所开启的美好愿景,不少读书人在反帝国主义时诡论性地出现了双面特征,即一方面他们强烈关注、同情着寰宇各受压迫欺凌的弱族;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富国强兵的幻想家”,经常做着日后由中国来主导改变世界秩序的“好梦”。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1933年4月),氏著《多余的话》,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第119页。

像邹容在《革命军》中就强调,中国本有“囊括宇内,震耀全球,抚视万国,凌轹五洲之资格”;如果没有满洲人的羁缚,“英吉利也,俄罗斯也,德意志也,法兰西也,今日之张牙舞爪以蚕食瓜分于我者,亦将迸气敛息以惮我之威权,惕我之势力!”而印度、波兰、埃及、土耳其等国,“亡之灭之者,不在英俄诸国,而在我中国”。邹容:《革命军》,张梅编注《邹容集》,第29页。

刘师培则对“醒后之中国”在全球的重要地位做过一番畅想:其版图“尽复侵地,北尽西伯利亚,南尽于海,建强大之海军,以复南洋群岛中国固有之殖民地。迁都于陕西,以陆军略欧罗巴,而澳美最后亡”。其人口接近7亿,“中国人之宗主地球,岂不易哉!”其陆军“战必胜、攻必克”;其实业“世界极盛之英德美不足与比也”,等等,不一而足。刘师培:《醒后之中国》,李妙根编《刘师培辛亥前文选》,中西书局,2012,第56、57页。康有为曾作《爱国歌》云:“我速事工艺汽机兮,可以欧美为府库!我人民四五万万兮,选民兵可有千万数。我金铁生殖无量兮,我军舰可以千艘造。纵横绝五洲兮,看黄龙旗之飞舞!”刘师培与康有为无论在学术意见和政治立场上都极其对立,但在清末狂想中国如何竞雄天下上竟如此相似!康有为:《爱国歌》,姜义华、张荣华编《康有为全集》第12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第139页。

《江苏》杂志中亦有《大阪怀徐福》诗云:“员峤蓬台觅地新,实行政策殖黄民。由来不少哥仑布,兹是神州第一人。”佩忍:《大阪怀徐福》, 《江苏》第1、2期合册(1903年),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史料编撰委员会,1983年影印本,第350页。

到辛亥基本功成前后,在报章和时人的日常之作里。这类“执牛耳于东亚”, “俯视世界”乃至“称霸全球”式的论述更多。

从报章论,南社中人包天笑在给《时报》写评论时虽以“人心思汉,天意灭胡”等排满套语开篇,但最后归结到“看我新民国一跃而为地球第一等国也”。笑:《时评二》, 《时报》第46册,1912年2月13日,线装书局,2008,第307页。在杭州出版的《汉民日报》发表的“革命祝词”中亦有各类投稿虽先说“胡酋强暴诉无门,黑雾漫天大地昏。嘉定三屠冤莫白,扬州十日记犹存”等,但文章写到收尾处要么会说“举动文明欧美慑,中华民国奠金瓯”,要么就是“从此寰球腾美誉,飞扬云起大王风”,足见报章文体已形成从排满到“报捷全球”, “声震五洲”的模式与套路。《祝词八》, 《汉民日报》第3号(黄帝纪元四六〇九年九月三十日),第1版;《祝词十一》, 《汉民日报》第4号(黄帝纪元四六〇九年十月一日),第1版,浙江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等编《辛亥革命浙江史料汇编》第6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第20、28页。还有时人已不囿于内陆18省的“走向共和”,认为“汉室复兴,方将并蒙古,包新疆,合西藏、青海而建设一共和大国。与美利坚联邦政府相提携于太平洋之上”,因此东三省绝不能让给清廷,因为“白山黑水,衣冠制度,久为我大汉民族之殖民新地”也。云鹏:《论满洲三省不宜让诸清廷》, 《汉民日报》第10号(黄帝纪元四六〇九年十月七日),第1版,《辛亥革命浙江史料汇编》第6册,第76页。

以时人的日常之作论,郭沫若在1912年春节时就写过不少联语来歌颂革命,其中一联云:“实行黑铁主义,可保平和;世道尽强权,问欧洲十九世纪之神圣同盟,究有若何成绩在。竟有黄种新书,殊堪快慰;同胞齐努力,愿汉家四百兆数之文明上族,演出这般事业来。”此联已可说是“豪气干云”。另一联则更有“国势未可量也,何难郡县西欧城美澳,统地球员幅,尽入版图”这样的句子。郭沫若:《敝帚集与游学家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第33、35页。茅盾在学堂作文里亦有相似的句子,其写道:“睡狮既醒,群龙势危,加以土广人众,物美气和,将席卷欧美,雄视全球”,他的阅卷座师则应和批语云:“西人闻之,当为破胆!”可谓师生同心,梦想一致,足见时人心态之一斑。沈雁冰:《西人有黄祸之说试论其然否》,毛华轩点注《茅盾少年时代作文》,光明日报出版社,1984,第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