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格雷的画像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7章

“想来你应该听到那个消息了吧,巴兹尔?”那天晚上,霍尔沃德被领到布里斯托尔饭店的小包间时,亨利勋爵说,三人的晚餐早已摆放好了。

“没有,哈里。”画家一边说,一边将帽子和外套交给躬身的侍应,“什么事儿?应该跟政治没关系吧?这玩意儿提不起我的兴趣。下议院那班家伙一个也不值得我画,虽然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需要稍微改善一下形象。”

“道林·格雷订婚了。”亨利勋爵说这话的时候不忘打量着他。

霍尔沃德吓了一跳,蹙起眉头。“道林订婚了!”他大声喊道,“不可能!”

“千真万确。”

“跟谁?”

“好像是个小演员还是什么。”

“我不信,道林可是个明白人。”

“他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所以才会动不动做些蠢事,亲爱的巴兹尔。”

“哈里,婚姻可不是动不动就能干的事儿。”

“除非在美国,”亨利勋爵懒洋洋地说,“可是我又没说他结婚了,只是说他订婚了。这两者的区别大着呢。我倒是清楚地记得自己结过婚,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我订过婚。我更愿意认为自己从未订过婚。”

“要是你想想道林的出身、地位、财富,要是娶一个地位远在自己之下的人可真的太荒唐了。”

“巴兹尔,如果你真希望他娶那个女孩,大可这样跟他说。他肯定会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男人不管做什么彻头彻尾的蠢事,总能找到崇高的动机。”

“但愿是个好姑娘,哈里。我可不想道林跟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在一起,到时候准会让他堕落,失去理智。”

“噢,她可不单是个好姑娘,还很漂亮。”亨利勋爵一边嘟囔,一边抿着香橙苦艾酒,“道林说她很漂亮。他在这种事儿上一般不会出什么岔子。你给他作的画像启发了他对别人外貌的欣赏能力,这种效果尤为出色。如果道林没有忘记他的约定,今晚咱们就能见到她了。”

“真的?”

“当然啦,巴兹尔。虽然我也很痛苦,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可是你赞同这档子事儿吗,哈里?”画家咬着嘴唇,在房间里踱步,“这事儿要怎么赞成,这是愚蠢的行为,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不管什么事儿,我眼下既不赞成,也不反对。这种对待生活的态度很荒唐。我们来到人世,可不是宣扬什么道德偏见的。我从不关心普通人说什么,也从不干涉魅力十足的人做什么。如果一个人的人格吸引我,无论他选择怎样的表达方式,都会讨我欢喜。道林·格雷爱上了一个扮演朱丽叶的小可人儿,还向她求婚了,有何不妥?即便他娶了麦瑟琳娜[17],也照样魅力不减。你清楚我不是婚姻的卫道士,婚姻的真正弊病在于让人无私,而无私的人索然无味,缺乏个性。而且,婚姻会让人的性格变得更加复杂,不仅保留了利己主义,还增加了许多别的自我意识。他们会被迫过上多面生活,生活变得井井有条,在我看来,井井有条的生活是人类存在的目的。而且,每一种经历都是宝贵的,不管人们怎样反对婚姻,毕竟也是一种经历。我希望道林·格雷娶这个女孩为妻,不管不顾地爱上她半年,然后突然迷上另一个人。到时他准会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研究对象。”

“哈里,你说的这些怕是没有一个字是当真的吧。你知道你说的都是些违心的话。要是道林·格雷的生活被毁了,没人会比你更难过。你其实是个好人,尽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亨利勋爵哈哈大笑:“我们之所以老是想着别人怎么怎么好,其实是害怕自己。乐观主义的基础说白了就是恐惧。我们夸赞邻居道德高尚,以为我们自己很慷慨,其实只是因为他们的美德会让我们获利;我们夸赞银行家,只是因为说不定可以透支账户;我们给拦路抢劫的人拍马屁,只是眼巴巴指望他们能放过我们的钱袋。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我生平最讨厌乐观主义了。至于说到生活被毁了,只有裹足不前的人生活才会被毁掉。至于婚姻,当然是愚蠢的行为,但是男女之间还有别的更有意思的关系。我当然会鼓励他们,这样的关系正是因为时髦才具有魅力。瞧,道林本人来了。他有更多话要说。”

“亲爱的哈里,亲爱的巴兹尔,你们两个一定得恭喜我!”年轻人一边说,一边脱掉那件双肩为缎子衬里的披肩,依次跟他的两位朋友握手,“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当然,事情也发生得太突然了:所有真正的好事都是如此。不过,这似乎是我这辈子一直在盼望的。”他的脸因兴奋和快乐涨得通红,看起来格外英俊。

“希望你永远快快乐乐,道林,”霍尔沃德说,“不过,你没有早点儿把订婚的事儿告诉我,反而先告诉了哈里,我很难原谅你。”

“你吃饭迟到了,我还没原谅你呢。”亨利勋爵打断他的话,将一只手放在道林的肩膀上,继而又微笑着说,“来吧,坐下来,尝尝这里新厨师的手艺,然后再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

“其实还真没有什么好说的。”三人在一张小圆桌旁落座后,道林大声道,“事情其实挺简单的。哈里,昨天晚上我离开你,穿上礼服,到你推荐的那家位于鲁伯特街的意大利小餐馆吃饭,然后八点钟去了剧院。茜比尔演的是罗莎琳德。当然啦,那里的布景非常糟糕,奥兰多[18]也荒唐得很。但茜比尔就不同了,你真应该去看看她!她女扮男装上场时,甭提有多漂亮了。她穿着一件肉桂色袖子的苔绿色天鹅绒紧身衣,配以一条棕色的吊带裤,戴着一顶好看的小绿帽,帽子上镶着一颗宝石,上面插着一根老鹰的羽毛,还披着一件暗红色衬里的兜帽斗篷。在我看来,她简直是美若天仙。巴兹尔,你画室那尊塔纳格拉雕像的所有风韵都能在她身上找到。她的面孔在头发的簇拥下,宛如深色的叶子围着一朵浅色的玫瑰。至于她的表演——好吧,你们今晚就能看到了。她简直就是天生的艺术家。我坐在昏暗的包厢里,完全被她征服了。我都忘了自己是在伦敦,生活在十九世纪。我感觉我和我的爱人一直都生活在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森林里。表演结束后,我去了后台跟她说话。我们坐在一起时,她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我的唇不由自主地向她的唇凑过去。我们接吻了。我没法儿向你们描绘我当时的感受,只是觉得我所有的生活都浓缩成了一个完美的点,充满玫瑰色的欢愉。她全身颤抖,宛如一朵抖动的白水仙。然后她跪在地上,亲吻我的手。我觉得我真不应该跟你们说这些,可我就是忍不住。当然,我们订婚的事儿是绝对保密的,她甚至还没告诉她的母亲。我也不知道我的监护人会怎么说。拉德利勋爵准会勃然大怒。不过我才管不了这么多呢,不到一年我就成年了,到时候我想干什么都行。巴兹尔,我做得没错,对不对?我从诗中收获了爱情,从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找到了妻子。莎士比亚教会了我说话,在我耳边轻声诉说秘密。我将罗莎琳德揽入怀中,亲吻朱丽叶的唇。”

“是的,道林,我想你是对的。”霍尔沃德慢慢说。

“你今天见过她吗?”亨利勋爵道。

道林·格雷摇摇头:“我把她留在了阿登森林[19],到时我会在维罗纳[20]的果园找到她。”

亨利勋爵若有所思地抿着香槟:“你到底在什么节骨眼上提了结婚两个字,道林?她是怎么回答的?说不定你压根儿就不记得了呢。”

“亲爱的哈里,我没把这个当成一场交易,也没有正式向她求婚。我告诉她我爱她,她却说不配做我的妻子。不配!呵呵,同她相比,整个世界又算得了什么?”

“女人非常实际,”亨利勋爵嘟囔道,“比我们男人务实多了。在那种场合下,我们通常早就忘了提过婚姻这档子事儿,女人总会提醒我们。”

霍尔沃德按住他的手:“别这样,哈里。你已经惹道林不快了。他跟别的男人可不一样,从来不会给别人带来痛苦。他天性纯良,干不出那种事儿。”

亨利勋爵从桌子那边望过来说:“道林从来不生我的气,”他答道,“我提出疑问有充分的理由,当然也是任何提问者都该原谅的唯一理由:只是单纯好奇。我有个理论,是女人在向我们求婚,而不是我们在向女人求婚。当然啦,中产阶级是个例外,不过,中产阶级早就过时了。”

道林·格雷哈哈大笑,甩了甩头:“你可真是不可救药,哈里。不过,我不介意,反正我是不会生你的气。等你见到了茜比尔·文,就会觉得只有畜生——没有良心的畜生才会辜负她。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羞辱自己所爱的人。我爱茜比尔·文。我要让她坐在黄金宝座上,让整个世界崇拜我的女人。什么是婚姻?婚姻是不可违背的誓言,你们却因此嘲笑它。啊!别再嘲笑了!我就是要立下这不可违背的誓言。她的信任令我忠诚,她的信念促我向善。跟她相处时,你教我的那些东西让我后悔不已。我跟以前你认识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我变了,只要触摸茜比尔·文的手就能让我忘记你,忘记你那些荒唐、迷人、有毒却叫人愉悦的理论。”

“你指的理论是……”亨利勋爵一边说,一边给自己拿了些沙拉。

“噢,你的那些关于人生、爱情和享乐的理论。事实上,就是你所有的理论,哈里。”

“也就是享乐还值得来一套理论,”他依旧用那舒缓、悦耳的声音答道,“不过,这些理论我可不敢据为己有,它属于天性,可不是我的。享乐是天性对人的考验,是天性认同的标志。我们快乐时,心总是向善的,但我们与人为善时,并不总是快乐的。”

“啊,可你是说的‘善’到底是什么意思?”巴兹尔·霍尔沃德大声说。

“是啊。”道林也附和道,说话间往椅背上靠了靠,隔着桌子中间一大丛紫色鸢尾花看着亨利,“你说的‘善’什么意思啊,哈里?”

“‘善’就是同自身和谐。”他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捏着玻璃杯的细柄回答道,“不和谐即指被迫与他人维持和谐关系,个人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旁人的生活,倘若有人想做自命清高的人,或者想做清教徒,大可吹嘘自己的道德观念,但他们跟你无关。而且,个人主义拥有更崇高的目的。现代道德是要接受这个时代的标准。我觉得对于任何一个有教养的人来说,接受自己时代的标准都是一种极不道德的行为。”

“可是,哈里,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活着,他不会付出可怕的代价吗?”画家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没错。现如今所有的东西代价都太大了。我觉得穷人的真正悲剧在于,除了自我克制,什么都负担不起。美丽的罪恶,如同一切美好的东西,是富人的特权。”

“除了钱,人们还必须以别的方式付出代价。”

“什么方式,巴兹尔?”

“噢,我想应该是忏悔、痛苦……呃,还有堕落的意识吧。”

亨利勋爵耸耸肩:“亲爱的朋友,中世纪的艺术是很迷人,但中世纪的情感已经过时了。当然,用在小说里倒还可以,但小说里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早就没用了。相信我,没有哪个文明人会因为享乐而后悔,那些野蛮人连享乐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是享乐,”道林·格雷大声叫道,“就是崇拜某人。”

“崇拜某人自然比被人崇拜好些,”他把玩着水果回答道,“被崇拜才叫人生厌。女人对待我们的方式就像人类对待神一样。她们崇拜我们,总是变着法儿地叫我们为她们做事儿。”

“这么说吧,无论她们向我们索求什么,其实早就先给了我们。”年轻人轻声说,声音颇为严肃,“她们在男人的天性中创造了爱,当然有权要回去。”

“千真万确,道林。”霍尔沃德说。

“世上哪有什么千真万确的说法。”亨利勋爵道。

“这就是,”道林打断他的话,“哈里,你必须承认。女人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给了男人。”

“可能吧,”他叹了口气,“可到头来她们又会一点点地要回去。这才是麻烦。正如某个风趣的法国人说的那样,女人总是怂恿我们去干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可真要做的时候,她们又会千方百计地阻挠。”

“哈里,你也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

“你会一直喜欢我的,道林,”他回答道,“喝咖啡吗,两位?侍应,拿咖啡和白兰地甜酒来,还有香烟,不,烟就不要了。我这儿有。巴兹尔,我不能再让你抽雪茄了。你一定得试试香烟。抽烟才是最叫人舒服的享乐方式。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叫人永不满足,还有什么比这更享受的事儿呢?没错,道林,你会永远喜欢我的。在你看来,我代表你所有没胆犯下的罪孽。”

“你就胡扯吧,哈里!”年轻人大声叫道,从侍应放在桌上的喷火银龙里点燃烟,“咱们还是去剧院吧。只要茜比尔一上台,你对生活就会有全新的理解了。她代表你过去不曾知道的东西。”

“我就没有不知道的东西,”亨利勋爵道,眼里透着疲惫的神情,“不过,我随时准备体验全新的情感。但可惜的是,对我来说,怕是不会有这种经历了。不过,你的那位可人儿说不定会让我激动。我喜欢看戏。那玩意儿比现实生活要真实得多,走吧。道林,你跟我一起走。巴兹尔,抱歉,我的敞篷马车只能容纳两个人。你得坐别的车跟着我们了。”

他们起身披上外套,又站在那儿抿着咖啡。画家没说话,脸色阴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婚姻,可他似乎又觉得跟其他许多可能发生的事情相比,那又算不得什么。几分钟过后,三人下了楼。根据刚才的安排,他会自己坐车跟上他们。一路看着前面的小马车上闪烁的灯光,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他感到道林再也回不到过去了。生活已经将他们隔离开来……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蒙眬,拥挤、闪烁的街道模糊了他的眼睛。出租马车停在剧院门口时,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下老了好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