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格雷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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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母亲,母亲,我太开心了!”女孩耳语道,将脸埋进一位容颜已逝,满脸倦容的妇人的大腿上,妇人背对着刺眼的光亮,坐在昏暗的起居室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我太开心了!”她重复着这句话,“你也准会开心的!”

文太太蹙起眉头,将她那双因化妆过多而苍白的手放在女儿的头上。“开心!”她回应道,“我只有看着你表演的时候才会开心,茜比尔。除了表演,你什么都不要想。伊萨克斯先生待我们很好,我们还欠着他的钱呢。”

女孩抬头看了看,噘起小嘴。“钱,母亲?”她大声说,“钱有什么要紧的?钱在爱情面前算得了什么。”

“伊萨克斯先生给我们预支了五十英镑,叫我们还清了债务,还给詹姆斯买了一套像模像样的衣服。这可不能忘了,茜比尔。五十英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伊萨克斯先生想得太周到了。”

“母亲,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跟我说话的方式。”女孩说着站了起来,往窗旁走去。

“要是没有他,我不知道咱们该怎么过活呢。”老妇人抱怨道。

茜比尔头一甩,大声笑道:“母亲,我们现在不需要他了。白马王子来照顾我们的生活了。”她不再说话,像是血液里有朵玫瑰在晃动,脸颊变得绯红,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双唇如同花瓣一样颤动着。情欲如同南风一样拂过她的身体,搅动着她衣服上精致的褶皱。“我爱他。”女孩嘴里蹦出三个字。

“傻孩子,傻孩子!”文太太鹦鹉学舌似的说,挥动着那双已经变形,带着假宝石的手指,令她的话平添了一股怪诞的意味。

女孩再次笑起来,声音里透着笼中鸟般的喜悦,眼里也捕捉到了美妙的旋律,闪着光亮,随即,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像是要隐藏眼里的秘密。等她睁开时,一丝如梦一般的迷雾掠过双眸。

睿智的妇人仍旧坐在那把破旧的椅子上,薄薄的嘴唇里说着真知灼见,暗示女孩须三思而行,还提起了一本借用常识之名,实则胆小懦弱的书,引用了书里的话。女孩哪里听得进去。她虽被情欲的牢笼所困,但她是自由的。她的王子,她的白马王子跟她相伴。她唤出记忆来重塑男子的形象,派出自己的灵魂去搜寻他,把他带了回来。他炙热的吻印在她的唇上。她的眼睑热乎乎的,还带着呼吸的余温。

睿智的妇人改变了方法,建议她进行暗中观察。那个年轻人说不定是个有钱的主儿。若真是这样,这段婚姻倒也值得考虑。世俗的狡诈如同波浪一般打在她的耳廓上,诡计的箭矢从她身旁射过。她看见母亲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动,随即笑了笑。

她突然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才好,老是缄口不语让她无所适从。“母亲,母亲,”她大声说,“他为什么这么爱我?我倒知道我为什么爱他,因为他就是爱情本身。可他能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呢?我配不上他。但是,我却不知道原因,尽管我觉得我的身份不如他,我却并不感到卑微。我感到很自豪,特别自豪。母亲,你当年也像我爱白马王子这般爱父亲吗?”

老妇人那张抹着粗脂劣粉的脸变得煞白,干燥的嘴唇因为痛苦而抽搐起来。茜比尔冲向她,张开双臂搂着她的脖子,亲吻着她:“原谅我,母亲,我知道只要提到父亲你就痛心,但那是因为你爱他爱得那么深切,所以才会痛。别伤心了。我今天很快乐,跟你二十年前的快乐是一样的。啊!让我永远快乐下去吧!”

“我的孩子,你现在就想着谈情说爱,真是太年轻了。再说了,你对这个年轻人又了解多少呢?你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事儿也太麻烦了,真的,詹姆斯恰巧还要去澳大利亚,我要操心的事儿一箩筐。你真该体谅体谅我。不过,刚才我也说过了,他要是有钱……”

“啊!母亲,母亲,让我快乐吧!”

文太太瞥了女儿一眼,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这种虚假的舞蹈动作往往会变成舞台演员的第二天性。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小伙子走进房间,那人长着一头乱蓬蓬的棕色头发,身材壮实,手脚粗大,动作有几分笨拙。他不如姐姐那样有教养,外人很难猜得出他们的关系竟然如此亲密。文太太看着他,笑得更灿烂了。她暗地里把儿子当成了一名高贵的观众,觉得这是一幕非常生动的场景。

“我想你还得留几个吻给我吧,茜比尔。”少年和蔼地抱怨道。

“啊!可是你并不喜欢被人亲吻呀,吉姆[14],”她大声说,“你这头可怕的老熊。”她说着走过房间,拥抱了他。

詹姆斯·文温柔地看着姐姐的脸。“茜比尔,希望你能跟我出去散步。我想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可怕的伦敦了。我实在受够了。”

“我的儿子,别说得这么吓人。”文太太嘟囔道。她叹了口气,拿起一件花哨的戏服,开始缝补起来。刚才儿子没能加入她们的“表演”,她有点儿扫兴,要是他也加入了,这幕戏剧准会生动得多。

“为什么不能说,母亲?我没开玩笑。”

“我的儿子,你让我好痛苦。我相信你从澳大利亚回来后就会有钱了,想来殖民地压根儿就没有上流社会一说,没有我所说的上流社会,所以,等你发财了,你可一定得回来,踏踏实实地待在伦敦。”

“上流社会!”少年嘟囔道,“我才不想了解呢。等我赚了钱,我就不许你跟茜比尔再待在舞台上了。我讨厌舞台。”

“噢,吉姆!”茜比尔笑道,“瞧你说的!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去散步吗?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去跟你的那些朋友道别呢,比如汤姆·哈代,他给了你一根丑得要命的烟斗,要么是内德·兰顿,他老是取笑你用那个烟斗抽烟。你真好,让我陪着你度过你在这儿的最后一个下午。可以走了吗?咱们就去公园吧。”

“我太寒酸了,”他皱着眉头说,“只有穿着时髦的人才去公园。”

“胡说,吉姆。”她抚过弟弟的衣袖小声说。

他犹豫了一会儿。“好吧。”他终于开口道,“不过换衣服的时间可别太久了。”她一路跳着舞,出了门,还能听见她一边上楼,一边唱歌的声音。那双小脚在他们头顶发出嗒嗒的声响。

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两三次,然后转头看着仍然端坐在椅子上的妇人。“母亲,我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他问。

“都好了,詹姆斯。”她回答道,目光仍然盯着手上的活计。过去的几个月里,她跟这个粗鲁、不苟言笑的儿子独处时,总觉得不自在。他们四目相对时,她心里盘算着的小伎俩就会显露出来,让她很是不安。她以前常常在想,儿子是不是怀疑一切。他对任何事都不置一词,沉默让她不堪忍受,她开始抱怨,女人喜欢以退为进,她们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投降,好伺机发起进攻。“詹姆斯,我希望你对你的航海生活感到满意,”她说,“你得记住,这是你自己的生活。你本有机会进入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律师是非常体面的阶层。在乡下,他们常常跟上等人一起吃饭。”

“我讨厌事务所,讨厌做个小职员,”他答道,“不过,你说得很对,这的确是我选择的生活。别的我就不说了,照顾好茜比尔。别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母亲,你一定得把茜比尔照看好了。”

“詹姆斯,你怎么尽说些这么奇怪的话。我当然会照顾好茜比尔了。”

“我听说有位先生每晚都会到剧院来,到后台跟她说话,有这么回事儿吗?这怎么说?”

“你在说些连你自己都没明白的事儿,詹姆斯。在我们这个行当,会受到很多人的捧场,我们早就习惯了。我自己也曾收到很多花。当你的表演被人真正理解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儿。至于茜比尔,我现在还不清楚她有没有把这份感情当回事儿。不过,有点可以肯定,我们所说的这个男子绝对是个绅士。他对我很有礼貌。而且,他看起来很有钱,送的那些花都很漂亮。”

“可是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少年没好气地说。

“是的,”他的母亲回答道,脸上的表情很是平静,“他还没透露名字。我觉得这正是他的浪漫之处。他八成还是名贵族呢。”

詹姆斯·文咬着嘴唇。“看好茜比尔,母亲。”他大声说,“看好她。”

“我的儿子,你真让我难过。你向来对茜比尔照顾有加。当然,如果这位先生是个有钱人,她为什么就不能跟他订婚呢。我相信他是个贵族,活脱儿一副贵族的派头。对于茜比尔来说,这样的婚姻可能求之不得。他们会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漂亮的外表实在太出众了,每个人都注意到他们了。”

少年嘴里嘟囔着什么,粗壮的手指敲打着窗台,刚准备转身说什么,这时门开了。茜比尔走了进来。

“你们怎么这么严肃!”她大声说,“出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他答道,“人有时候就得严肃。再见,母亲。我五点吃晚饭。除了衬衣,别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所以你用不着麻烦了。”

“再见,我的儿子。”她欠身回答道,庄严的样子有些拘谨。

儿子跟她说话的语气让她颇为恼火,但他透露出来的某种神情又让她心生惧意。

“吻我,母亲。”女孩说。她那似花瓣一样的嘴唇触碰到夫人尽是皱纹的面颊,融化了脸上的冰霜。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文太太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抬头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搜寻自己假想的楼座观众席。

“走吧,茜比尔。”弟弟很不耐烦。他讨厌母亲矫揉造作的样子。

他们走到阳光闪烁的外面,清风拂面,两人沿着沉闷的尤斯顿大街走着。行人惊讶地看着这个满脸愠怒、身材壮实的小伙子,穿着质量粗劣、一点儿也不合身的衣服,身旁却是这样一个举止文雅、容貌姣好的女孩。他像一个粗俗不堪的花匠,拿着一朵玫瑰在散步。

吉姆时不时瞥见陌生人好奇的目光,每次都会蹙起眉头。他讨厌老被人这样盯着,天才到了晚年才会有这样的秉性,平庸之辈却甩也甩不掉。不过,茜比尔却蒙在鼓里,全然没有意识到她造成的效果。她的爱在笑意隐隐的嘴唇上颤动。她在想她的白马王子,为了更好的想念,她没有提及他,而是喋喋不休地说着吉姆即将搭乘的船,谈论他必定能找到的金子,以及某位漂亮的女继承人,说他能从邪恶的红杉丛林强盗手下英雄救美,说他不可能一直做水手、押运员,或是他从事的任何职业。噢,不要!水手的生活也太可怕了。试想一下,他要是被困在一艘恐怖的船上,巨浪排山倒海地灌进来,黑色的风暴吹倒了桅杆,将船帆撕成了碎片,不停地发出尖叫声!他将在墨尔本下船,彬彬有礼地跟船长道别后,便会直奔金矿而去。不到一个礼拜,他就能找到一大块纯金,那可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金块,他在六名骑警的护送下,由四轮运货马车送到海岸。丛林强盗袭击了他们三次,结果死伤惨重,落荒而逃。不,也许他压根儿就没去金矿。那些地方太可怕了,所有人都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动不动就拔枪杀人,满嘴脏话。他要做一个好心的牧羊人。有天晚上,他骑马回家后,发现一个漂亮的女继承人,正被一个骑着黑马的强盗拖到马背上,便骑马追了上去,救下了她,两人双双坠入爱河,然后共结连理,一起回了老家,住在伦敦一幢大宅邸里。没错,什么好事都会被他碰上。但他必须规规矩矩地做人,不要发脾气,也不要大手大脚地花钱。她只比他年长一岁,但她对生活的阅历远胜于他。他还必须给她写信,每个邮班都不能错过,每晚临睡前他都得祈祷。仁慈的上帝一定会保佑他。她也会为他祈祷,再过几年,他便会快快乐乐地衣锦还乡。

少年依旧阴沉着脸听她说话,也没有回应,即将出远门的离愁别绪让他很是忧伤。

但是,他不单单为这件事郁闷沮丧,他虽然阅历尚浅,但他仍然强烈地感觉茜比尔处境危险,爱上那位年轻的花花公子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那人出身上流社会,他不由得心生厌恶,这样的厌恶是出于某种他自己也道不明的种族本能,正是这种原因,他的厌恶之情也愈发强烈。他也意识到了母亲肤浅、爱慕虚荣的天性,觉得这会对茜比尔带来巨大的伤害,她的幸福也会毁于一旦。孩子最初是爱父母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又会批判他们,但有时候,孩子们也会选择原谅父母。

母亲啊!他心里一直有话想对她说,这些话已经默默地在他的心里埋藏了几个月。他曾偶尔在剧院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有天晚上,他在舞台门边等待的时候听到有人在窃笑,脑海里不由得生出一连串可怕的想法。每每想起这些事情,他感觉像是一根马鞭在脸上抽打。他眉头紧锁,像是一道楔形的犁沟,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紧咬着下唇。

“吉姆,我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茜比尔叫道,“我可是在为你的未来制订绝妙的计划,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想要我说什么?”

“噢!说你会乖乖的,不会忘记我们。”她冲他微笑着。

他耸耸肩:“茜比尔,反倒是你更有可能忘记我,而不是我忘记你。”

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吉姆,你这话什么意思?”她问。

“我听说你交了个新朋友。他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他呢?他对你不怀好意吧。”

“住嘴,吉姆!”她大声说,“不许你说他的坏话。我爱他。”

“哼,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少年反唇相讥,“他是谁?我有权知道。”

“他叫白马王子。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噢!你个傻小子!永远不要忘了这个名字。只要你见到他,就会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总有一天会见到他的:等你从澳大利亚回来就行了。你准会爱死他的。大家都喜欢他,我……我爱他。我希望你今晚能到剧院去。他也会去那儿,我将扮演朱丽叶!噢!我该怎么演呢?想想吧,吉姆,热恋中的我要扮演朱丽叶!而他就坐在那里观看!我可是为了让他高兴而演的!我担心有可能吓坏在场的观众,要么吓到他们,要么让他们神魂颠倒!恋爱是超越自我。可怜又可憎的伊萨克斯先生会在酒吧对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大呼‘天才’。他老是像宣传教义一样宣传我,今晚,他准会说我是上帝的启示。我感觉到了。一切全是他的功劳,只有他能做到。白马王子,我完美的情人,赐予我恩惠的神灵。跟他相比我只是个穷人。穷人?可又有什么关系呢?‘贫穷进门来,爱情飞进窗’。我们的谚语得重写才对[15]。这句谚语是冬天写的,现在可是夏天,对我来说就是春天,好比碧蓝的天空下翩翩起舞的花儿。”

“他是上流社会的人。”少年愁眉不展地说。

“他是王子!”女孩悦耳的声音响起,“你还指望什么?”

“他想奴役你。”

“一想到自由我就浑身颤抖。”

“你可得当心他。”

“你见到他准会崇拜他,了解他准会信任他。”

“茜比尔,你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

她笑了笑,挽着他的胳膊:“亲爱的老吉姆,你说这话像是你活了一百岁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恋爱的,到时候你就知道这种感觉了。别这么闷闷不乐了。你想啊,虽然你马上要出远门了,但我留在家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开心,想到这个你应该高兴才对。生活对我们来说已经够艰难的了,我们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苦了。但现在不一样了。你要去一个崭新的世界,而我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这里有两把椅子。我们坐下来,看看这些时髦的行人吧。”

他们在一群看风景的人中间坐了下来。马路对面的郁金香花圃像一团团跳动的火焰。鸢尾草根颤抖着,似一团白色的云雾,悬在浮动的空气中。颜色亮丽的太阳伞像一只只硕大的蝴蝶一样上下舞动着。

她让弟弟谈谈自己,谈谈他的希望和未来。他语速很慢,说得很吃力。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像赌徒传递筹码一样互相接过话茬。茜比尔感到很压抑,无法传递心中的喜悦。弟弟绷着脸,偶尔会挤出一丝勉强的笑,算是她所能获得的全部回应。过来一会儿,她也不说话了。突然,她瞥见一缕金色的头发,两片笑意盈盈的嘴唇,只见一辆敞篷马车疾驰而过,马车上除了两位女士外,正是道林·格雷本人。

她站起来,大声喊道:“他在那儿呢!”

“谁啊?”吉姆·文问道。

“白马王子。”她回答道,目送那辆维多利亚马车离去。

他一下跳起来,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快指给我看。他在哪儿呢?把他指出来!我一定得见见他!”他大声喊道,但就在这时,伯威克公爵的驷马马车驶到他们中间,等这辆马车驶过,留出空间后,那辆二轮马车已经驶出了公园。

“他走了。”茜比尔不无伤感地嘟囔道,“真希望你也看见他了。”

“要是这样就好了。他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我非杀了他不可。”

她看起来一脸的惊恐。他重复着他的话,那话像匕首一样划过空气。周围的人都目瞪口呆,一位站在她旁边的女士窃笑起来。

“走吧,吉姆,走吧。”她耳语道。他固执地跟在她后面,穿过人群,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反倒很高兴。

他们走到阿喀琉斯像前时,她转过身来,眼里怜悯的神情在唇边转化成了笑意。她冲他摇摇头。“你真傻,吉姆,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你小子脾气还不小呢。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吓人的话呢?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纯粹就是妒忌,做人也太刻薄了。啊!真希望你也坠入爱河。爱情会让人心存善意,你说的话也太恶毒了。”

“我都十六岁了,”他答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母亲对你一点儿帮助都没有。她不知道照顾你。我希望我不用去澳大利亚,真想放弃手头上所有的事情,要是没签约,我索性就不去了。”

“噢,你可别当真,吉姆。你跟母亲在那些傻乎乎的情节剧中扮演的角色没什么两样。我可不打算跟你吵架。我见过他,啊!能见到他真是太幸福了。我们别吵了。我知道你绝不会伤害我爱的人,对吗?”

“我想只要你真心爱他我就不会。”他的回答依旧带着愠怒的语气。

“我会永远爱他!”她大声说。

“那他呢?”

“当然也会永远爱我了。”

“他最好这样。”

她从他身边缩了回去,然后笑了笑,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们在大理石拱门[16]那儿叫了一辆公共马车,在尤斯顿路他们那个寒酸的家附近下了车。已经五点多钟了,茜比尔得躺几个小时才会去演出。吉姆坚持叫她这么做。他说等会儿告别时,宁愿母亲不在场。她准会弄出夸张的场景,他最讨厌闹哄哄的场面了。

他们是在茜比尔自己的房间里道别的。少年心怀妒意,他对那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年轻人满腔愤懑,恨不得杀了他。然而,当她搂着他的脖子,手指摩挲着她的头发时,他的心一下软了,动情地吻着她。他下楼时,眼里噙着泪水。

母亲在楼下等他,他刚进屋,便一个劲儿地抱怨他不守时。他没有回答,而是坐下来吃那顿寒酸的晚饭。苍蝇在桌旁嗡嗡地飞着,在脏兮兮的桌布上爬来爬去。透过公共马车的隆隆声和出租马车的嘚嘚声,他依然能听见唠叨声正吞噬着留给他的每一分钟。

过了一会儿,他把盘子推开,将头埋在手里。他觉得自己有权知道。如果事情真如他怀疑的那样,那她早该跟他说。母亲满怀恐惧地看着他,话机械地从唇间掉落,手指捻着一条镶着花边的破手绢。钟敲过六点时,他起身往门口走去。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四目相对。他在她眼里看到了一副急不可耐寻求怜悯的神情,这反而激怒了他。

“母亲,我有话问你。”他漫无目的地看着房间说。她却一言不发,“告诉我真相。我有权知道。你跟父亲结婚了吗?”

她如释重负地深吸了一口气。长久以来,她日夜担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可她并没有感到恐惧。说实话,从某种程度而言,她反倒有些失望。这个粗鲁直白的问题需要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现在发生的这一幕不是慢慢发展到这一步的。太生硬了,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一场糟糕的彩排。

“没有。”她回答道,诧异于生活的简单粗暴。

“那父亲就是个无赖!”少年攥紧拳头大声嚷道。

她摇摇头。“我知道他有苦衷。我们深爱着对方。他要是还活着,准会赡养我们的。别说你父亲的坏话,我的儿子。他是你的父亲,是个绅士,他真的出身名门望族。”

一句咒骂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我自己倒不在乎。”他大声说,“但不能让茜比尔……现在又是一位绅士爱上她了,对吗?或者自称爱上她了?想必也是出身名门望族吧。”

那一瞬间,一种可怕的屈辱感向她袭来。她垂下头,颤颤巍巍地拭去眼泪。“茜比尔有母亲,”她嘟囔道,“我却没有。”

少年一时触动了,朝她走过去,弯腰吻了她。“如果打听父亲的事儿让你伤心了,我很抱歉。”他说,“但我实在忍不住。我现在必须走了。再见。别忘了,你现在只有一个孩子需要照顾了,相信我,如果这家伙敢辜负姐姐,我一定会弄清楚他是谁,一查到底,像杀狗一样把他杀了。我发誓!”

他威胁的话语带着傻气,有些夸张,再加上激烈的手势,疯癫的语言像情节剧的对白一样,在她看来,这些反而让生活变得更加生动。她对这样的场景早已驾轻就熟,连呼吸也更加自由了,这是数月来她第一次真正欣赏儿子。她很想将这场情感戏按照现有的气氛演下去,但他打断了她。现在得把箱子搬下去了,还得把围巾找出来。出租房的苦力跑进跑出,还要跟马车夫讨价还价。她所期待的时刻却在庸俗的细节中悄然流逝了。儿子的马车离开了,她在窗口挥舞着那条破烂的花边手绢,失望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她意识到大好机会被白白浪费了。她告诉茜比尔,她感到生活是那样的孤独,因为她现在只有一个孩子需要照顾了,顺便借此安慰自己。她记住了这句话,这让她很高兴。至于儿子说的那些威胁的话,她只字未提。她说话时绘声绘色,极富戏剧性。她觉得总有一天,她们想起这段往事定会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