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在亨利勋爵位于梅菲尔上流住宅区家中的小图书室里,道林·格雷斜倚在豪华的扶手椅上。这个小图书室布置得高雅不凡,墙壁上装饰有高高的橄榄色橡木护墙板,雕带是奶油色的,天花板上有浮雕石膏,砖粉色的毛毡地毯上铺着几块丝绸长流苏波斯地毯。一张缎木小桌上摆着一个麦克尔·克劳德制作的小雕像,雕像旁边放着一本《新故事百篇》,是克洛维·伊夫为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王后瓦卢瓦的玛格丽特装订的,书上装饰着镀金的雏菊图案,这可是王后亲自挑选的。壁炉架上放着青花大瓷罐,罐子里插着鹦鹉郁金香。透过小小的含铅窗玻璃,伦敦夏日的杏色阳光倾泻进来。
亨利勋爵还没来。他经常迟到,这都成了他的原则,而他奉行的原则就是:守时是对时间的窃取。因此,道林·格雷流露出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带有精美插图的《曼能·拉斯考特》,他是从书架上找到的这本书。一座路易十四时代的钟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吵得他不胜其烦。有一两次,他甚至还想过干脆一走了之。
他终于听到外面响起脚步声,门开了。“你可来了,哈里!”他喃喃地说。
“格雷先生,恐怕来的人不是哈里。”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答道。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随即站起来:“对不起。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我丈夫吧。结果来的是他妻子。请允许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见过你的照片,所以对你很了解。我估摸我丈夫有十七张你的照片呢。”
“不是十七张吧,亨利夫人?”
“那就是十八张。那天晚上在科芬园剧院,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她说着紧张地笑了起来,用一双“勿忘我”颜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她是个古怪的女人,身上的裙子总像是在怒火中被设计出来,在激动的时刻被穿上身上。她动不动就会爱上某个人,只是她的热情向来得不到回报,她只好将幻想都保留在心里。她总想把自己打扮得倾国倾城,却只是显得邋里邋遢。她叫维多利亚,而且热衷于去教堂。
“应该是上演《罗恩格林》那次吧,亨利夫人?”
“是的,的确是《罗恩格林》。瓦格纳的音乐是我的最爱。他的音乐声太大了,这样一来,就算整场演出期间都在说话,别人也听不到。这是个大大的好处,你说是吗,格雷先生?”
她那神经质的断续笑声再次从她的薄嘴唇中爆发出来,她开始把玩一把长玳瑁裁纸刀。
道林笑着摇了摇头:“恐怕我和你的想法不同,亨利夫人。我在听音乐时从不说话,至少听优美的音乐时是这样。要是听到了刺耳的音乐,那就应该用说话声盖住音乐声。”
“啊!是哈里这么说的吧,格雷先生?我总是能从哈里的朋友那里听到他的观点。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他都有什么样的想法。不过,你肯定不会觉得我不懂欣赏好的音乐吧?我喜欢动听的音乐,但我害怕那种音乐,因为它们会把浪漫思想塞进我的脑袋。钢琴家是我的偶像,哈里说我有时候还会一次崇拜两个呢。我也说不清他们有什么吸引力。八成是因为他们都是外国人。那些钢琴家都是外国人吧?就算是在英国出生的钢琴家,过一段时间,也会加入外国籍,不是吗?这是他们的聪明之举,也是对艺术的赞美。他们把艺术推广到了全世界,不是吗?格雷先生,你从没参加过我的派对吧?你一定要来。我是买不起兰花,但为了外国人花钱,我绝不会吝啬。他们一来,家里的档次就能提高。啊,哈里来了!哈里,我本来是过来找你的,有点事要问你,但我早忘了是什么事了,结果看到格雷先生在这里。我们聊到了音乐,聊得很开心呢。而且,我们的观点竟然不谋而合。不,我觉得我们的观点很不一样。但他这个人真讨人喜欢,真高兴我能见到他。”
“很好,亲爱的,非常好。”亨利勋爵说道,挑了挑他那两道新月形的浓眉,带着开心的微笑看着他们两个,“抱歉我迟到了,道林。我去沃德街挑一块古董织锦,讨价还价了几个钟头,才买了下来。现在呀,人们清楚各种物件的价格,却对它们的价值一无所知。”
“恐怕我要走了。”亨利夫人大声说,用她那突然的傻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我和公爵夫人说好一起乘车旅行。再见,格雷先生。再见,哈里。我想你是在外面用餐吧?我也是。或许我能在索恩伯里夫人家见到你。”
“是的,亲爱的。”亨利勋爵道,在她走出去后把门关上,那位女士就跟在外面淋了一整夜雨的天堂鸟一样,轻快地走出房间,留下了淡淡的赤素馨香水味。然后,他点了根香烟,倒在沙发上。
“千万别娶有稻草色头发的女人,道林。”他抽了几口后说道。
“这话怎么讲,哈里?”
“因为她们都很多愁善感。”
“但我喜欢多愁善感的人。”
“最好就别结婚,道林。男人结婚,是因为他们玩累了;女人结婚,是因为她们对婚姻好奇:结果双双以失望告终。”
“我觉得我不太可能结婚,哈里。我心里的爱太多了。这可是你的格言之一。我会把它付诸行动,你说什么我都照办。”
“你到底爱上谁了?”停顿片刻后,亨利勋爵问道。
“一个女演员。”道林·格雷说道,他的脸变得通红。
亨利勋爵耸耸肩:“一开始都是这样的。”
“要是你见过她,就不会这么说了,哈里。”
“那姑娘姓什么叫什么?”
“她叫茜比尔·文。”
“没听说过。”
“她现在还名不见经传。不过,她以后一定会成名,她是个天才。”
“亲爱的少年人,女人里就没有天才。女人不过是个装饰品。她们胸无点墨,但说起话来却妩媚动人。女人代表物质战胜了理智,而男人代表理智战胜了道德。”
“哈里,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亲爱的道林,事实就是这样的。我正在分析女人,所以我应该知道。这个主题不如我以为的那么深奥。我发现,基本上来说,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朴素的,另一种是彩色的。朴素的女人用处很大。如果你想得到别人的尊敬,那就带她们去吃晚饭。另一种女人妩媚可爱。然而,她们会犯一个错误。她们化妆,只是为了显得年轻。我们的祖母们化妆,则是为了说起话来字字珠玑。胭脂和智慧以前都是相辅相成的。现在可不是这样。一个女人要是能看起来比她的女儿年轻十岁,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交流沟通,在伦敦能交谈的只有五个女人,但其中两个还得不到上流社会的认可。然而,还是给我讲讲你的天才吧。你认识她多久了?”
“啊!哈里,你的观点让我害怕。”
“千万别介意。你认识她多久了?”
“差不多三个礼拜。”
“你是在哪里遇到她的?”
“我会告诉你的,亨利;但你一定得支持我。毕竟如果我不认识你,这一切也不会发生。是你让我疯狂地想要了解生活中的一切。在我遇到你之后,一连好几天,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血管里颤动。我在海德公园里漫步,在皮卡迪利大街闲逛,我总是注意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并且带着强烈的好奇去猜测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些人让我着迷。还有的人让我心生恐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强烈的毒药。我渴望追求刺激……有一天晚上,大约七点钟吧,我决定出去探险。我们的伦敦灰蒙蒙的,那么怪异,这里有千千万万的人,有卑鄙的罪犯,按照你的话说,这里还有辉煌的罪恶,我觉得伦敦肯定为我准备了什么。我想象了无数种可能。纯粹的危险让我尝到了快乐。在我们第一次一起用餐的那个奇妙的晚上,你对我说的话全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你说,美是人生的真正奥秘。我不知道我有怎样的期待,但我还是出门了,向东漫步,很快,在迷宫一样的灰蒙街道和连半根草都没有的黑暗广场之间,我迷路了。大约八点半时,我从一家花里胡哨的小剧院边走过,门口有闪耀的汽灯火焰和俗丽的戏单。一个样貌丑陋的犹太人站在入口处,他穿着一件我生平都没见过的奇怪的背心,正在抽廉价的雪茄。他的长卷发十分油腻,一颗硕大的钻石在肮脏的衬衫中心闪闪发光。‘来个包厢吗,先生?’他看到我就这样问,他还摘掉帽子,一副奴才相。他有点儿特别。哈里,我觉得他很有意思。他就跟个怪物一样。我知道,你一定会嘲笑我,但我真的进去了,我还花了整整一个基尼包下了一个靠近舞台的包厢。到了现在,我都不太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做,但如果我没那么做,亲爱的哈里,如果我没有,那我就错过了我这辈子最浪漫的经历了。我看到你笑了。你真讨厌!”
“我没笑,道林,至少我不是在嘲笑你。但你不应该说什么你这辈子最浪漫的经历。你应该说这是你人生中的第一次罗曼史。爱你的人将前仆后继,你将永远爱上爱情。热恋是无所事事之人的特权。这是一个国家里闲散阶级的一个用处。别害怕。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在等待你。现在只是个开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生性浅薄?”道林·格雷愤怒地说。
“不,我觉得你是个深沉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亲爱的少年,一生只爱一次的人才浅薄。他们说那是忠诚,要我说,他们要么是习惯懒散,要么就是缺乏想象力。忠实之于情感生活,就好像一致性之于理智的生活,不过是承认失败。忠诚!我一定要找个时间来好好分析分析。忠诚中包含着对财产的热情。若不是担心其他人捡走,那我们肯定会把很多东西扔掉。但我不愿意打断你。还是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好吧,我坐在一个小包间里,那里怪可怕的,前面是粗俗的可升降幕布。我从帘子后面向外看,观察整个剧院。里面的装潢花哨俗丽,画满了丘比特和丰饶角,活像个俗气的结婚蛋糕。楼座和正厅后排的座位上几乎坐满了人,但有两排昏暗的正厅前排座位没人,二楼第一排座位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女人们到处兜售橙汁和姜汁啤酒,观众吃坚果的声音很吵,从没停过。”
“八成就跟英国戏剧的全盛时代差不多。”
“我估摸差不多吧,待在里面太压抑了。我开始琢磨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就在此时,我看到了戏单。哈里,你猜他们演的是什么戏?”
“八成是《白痴男孩》吧。我觉得我们的父辈都很喜欢这出戏。道林,我的年纪越大,我就越强烈地感觉到,我们的父辈觉得好的东西,我们未必觉得好。艺术领域和政治领域一样,先辈总是错的。”
“那部戏对我们来说也是好的,哈里。他们演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必须承认,看到莎士比亚的戏在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地方上演,我实在很恼火。然而,从某些方面来说,我觉得很有意思。无论如何,我都下定决心等着看第一幕。管弦乐队糟糕透顶,担任领奏的是一个年轻的希伯来人,他坐在一架破损的钢琴边上,他们的音乐简直要把我逼疯了,但幕布终于拉开了,演出开始。扮演罗密欧的演员又矮又胖,年纪不小了,用软木炭涂黑了眉毛,他的声音沙哑,听起来非常悲惨,身材就像个啤酒桶。演莫西多的演员也不怎么样,活脱儿就是个滑稽戏演员,演着演着,他用他自己的话插科打诨,把正厅后排里的观众哄得很开心。他们两个就跟舞台布景一样怪里怪气,而舞台布置得就像是乡下的娱乐棚。但朱丽叶跟他们不一样!哈里,你想象一下那个女孩,她二八年华,一张小脸如同娇艳的花朵,她的头小小的,很有希腊人的特点,一头深棕色的头发编成发辫盘在头上,她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眼神深邃,充满了热情,她的朱唇好似玫瑰的花瓣。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你以前和我说过,痛苦让你的心肠变硬了,但那样一个美好的存在会让你的眼中充满泪水。告诉你吧,哈里,当时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都看不清她了。还有她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声音。一开始,她的声音很轻,圆润低沉,好像只是在某个人的耳边唱着。唱着唱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听来犹如长笛或是远处的双簧管。在花园的那场戏中,她用声音传递出震颤的狂喜,只有黎明前夜莺的歌声能与之媲美。在那之后,有些时候,她的歌声又好像小提琴一样狂野热情。你都不知道声音竟然可以让一个人如此激动。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你的声音和茜比尔·文的声音。每当我闭上眼睛,我就能听到她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道出了不同的内容。我不知道该听哪一个。我怎么可能不爱上她?哈里,我深深地爱着他。她是我生命中的一切。我每天晚上都去看她的演出。有一天晚上,她扮演的是罗莎琳德[11],转天晚上,她扮演了伊摩琴。我看过她在昏暗的意大利墓穴中死去,我还看过她从心上人的嘴中把毒药吸出来。我看着她穿着紧身裤衣,戴着雅致的帽子,扮成英俊的少年,在阿登森林中徘徊。她演过疯子,来到罪恶滔滔的国王面前,让他戴上芸香,品尝苦草。她演过一个天真烂漫的人,结果被嫉妒的黑手掐断了芦苇一样的喉咙。我看过她扮演各种年龄的人,我看过她穿各种戏服。普通的女人不可能吸引别人的想象力。因为女人会受到所处时代的限制。就算是魅力,也不可能美化她们。了解她们的思想,就跟了解她们的软帽一样容易。一眼就能看穿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她们没有秘密。她们早上在海德公园骑马,下午去茶话会上聊天。她们就连笑起来都是刻板的,穿着打扮都很入时。她们太肤浅了。但女演员就不同了!哈里!你怎么没和我说过,天下唯一值得爱的就是女演员?”
“因为我爱过很多女演员,道林。”
“啊,是呀,女演员都很可怕,头发是染色的,脸上画着浓妆。”
“你可别贬低染头发和化妆的女人。有时候,她们也是很有魅力的。”亨利勋爵说道。
“要是我没给你讲茜比尔·文的事儿就好了。”
“你忍得住不说吗,道林?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和我讲。”
“没错,哈里。我相信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情不自禁地对你掏心掏肺。你对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响力。就算我犯了罪,也会来到你面前自首。你一定能理解我。”
“你固执任性,生性乐观,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犯罪的,道林。但你的恭维我照单全收。现在你来说说——把火柴递给我,好孩子,谢啦——你和茜比尔·文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
道林·格雷猛地站起来,他的脸颊绯红,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火:“哈里!茜比尔·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只有神圣的东西才值得触摸,道林。”亨利勋爵说道,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怪异的悲怅,“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在我看来,她迟早都是你的人。人们恋爱,一开始总是欺骗自己,到最后是欺骗别人。全世界都管这叫浪漫。不管怎样,我想你是了解她的吧?”
“我当然了解她。在我去剧院的第一个晚上,那个可怕的犹太老人在演出结束后来到我的包厢,提出带我去后台转转,还要把她介绍给我。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告诉他,朱丽叶已经死了几百年,她的尸体一直在维罗纳的大理石墓穴中。看到他露出茫然惊诧的表情,我想他八成是觉得我喝高了。”
“我倒是不觉得惊讶。”
“然后,他就问我是不是为报纸写文章的,我告诉他我从没看过报纸。他听了好像特别失望,还偷偷告诉我,戏剧评论家都在密谋对付他,而他要收买他们。”
“他说得对,我没有任何怀疑。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从那些戏剧评论家的外表来看,他们的价钱不会太贵。”
“他好像觉得他没那么多钱。”道林哈哈笑着说,“然而,这个时候,剧院里的灯熄灭了,我该走了。他非要我试试他强烈推荐的一种雪茄。我谢绝了。第二天晚上,我当然又去了。他看到我,冲我轻轻一鞠躬,称赞我是慷慨的艺术赞助人。别看他粗鲁无礼,却对莎士比亚有着非同一般的热爱。有一次,他骄傲地告诉我,他曾经五次破产,全都是因为这位‘吟游诗人’,他非要这么称呼莎士比亚。他似乎觉得为此破产是一种殊荣。”
“那的确是一项殊荣,亲爱的道林,而且是极大的殊荣。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在平凡单调的生活中投资过多而破产。为了过充满诗意的生活而毁灭自我,确实是殊荣一桩。那你和茜比尔·文小姐第一次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第三天晚上。她当时扮演的是罗莎琳德。我情不自禁地去了前面。我扔给她一些鲜花,她看了我一眼,至少我认为她看我了。那个犹太老人很固执。他好像打定主意带我去后台,所以我就同意了。我竟然不想去认识她,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不觉得奇怪。”
“亲爱的哈里,你为什么这么说?”
“以后再告诉你吧。现在我想听听关于那个女孩子的事儿。”
“你说茜比尔?啊,她是个害羞的姑娘,温柔得跟水一样。她身上有一股稚气。我把我对她表演的想法告诉她,她惊奇地睁大眼睛,似乎完全不晓得她的表演多有影响。我想我们都有点紧张。犹太老人站在落满灰尘的演员休息室的门口,咧开嘴笑着,精心说了一番关于我们两个的话,而我们就这么傻站着,像孩子一样望着彼此。他非叫我‘大人’,搞得我还得向茜比尔保证,我不是那种人。她很简单地对我说:‘你看起来更像个王子。我必须称呼你白马王子。’”
“要我说,道林,茜比尔小姐可真会恭维人。”
“你不了解她,哈里。她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了剧里的人物。她对现实的生活一无所知。她和她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她母亲年迈体衰,显得非常疲倦,在我去的第一个晚上,她穿着品红色的晨衣,扮演凯普莱特夫人[12],看上去倒像是过过好日子的。”
“我很清楚那种女人是什么样。看到她们,我就情绪低落。”亨利勋爵一边端详着他的戒指,一边喃喃地说道。
“那个犹太人上赶着给我讲她的历史,但我说啦,我没兴趣。”
“你做得再正确不过了。别人的伤心事听来可没什么意思。”
“我关心的只有茜比尔。她的身世背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从她那小巧的头,到她那小巧的脚,她整个人都是神圣无瑕的。在我有生之年,我每天晚上都会去看她表演,每过去一个晚上,她都会变得更加出色。”
“我想,你就是为了她,才不和我一起吃饭了。我早就料到你遇到了奇妙的罗曼史。事实的确如此,只是和我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亲爱的哈里,我们每天不是在一起吃午饭就是在一起吃晚饭,我还和你一块儿去过几次剧院。”道林说,他的蓝色眼眸中露出了惊诧的眼神。
“你总是迟到很久。”
“我就是情不自禁地跑去看茜比尔的演出。”他大声说道,“哪怕只有一幕,我也是要去的。我渴望见到她;一想到她那象牙般的娇小身体里隐藏着不可思议的灵魂,我的心里便充满了敬畏。”
“你今晚能和我一起吃饭吗,道林?”
他摇摇头。“今天她演伊摩琴[13]。”他答道,“明天晚上,她扮演朱丽叶。”
“那她什么时候是茜比尔·文?”
“永远都不是。”
“那还真是可喜可贺。”
“你这人真可恶!她把这世上所有出色的女主角都集于一身。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你肯定会笑话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她是个天才。我爱她,我一定要让她爱上我。你了解人生中的所有奥秘,所以请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吸引茜比尔·文,让她爱上我!我要让罗密欧嫉妒我。我要让全世界的亡命鸳鸯听到我们的笑声,心碎不已。我想用我们的热情呼吸搅起他们的尸骸,让他们恢复意识,让他们痛苦不堪。老天,哈里,我太崇拜她了!”他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说话。他的脸通红。他太兴奋了。
亨利勋爵看着他,心里喜滋滋的。此时的道林与他在巴兹尔的画室遇到的那个害羞惊恐的男孩完全不同!他的天性在发展,就像花朵一样,结出了犹如红色火焰的花朵。他的灵魂从隐秘的地方爬了出来,欲望即将与他的灵魂交汇。
“你打算怎么做?”亨利勋爵终于说道。
“我希望你和巴兹尔找一天晚上和我一起去看她的表演。我对你们见到她后的结果一点也不担心。你们肯定能见识到她的天赋。那之后,我们必须把她从那个犹太人的手里解救出来。从现在算起,她应该在他那里演了三年,至少是两年八个月。当然了,我必须付他一笔钱。解决完了这件事,我就带她去伦敦西区的剧院表演,让她名扬四海。她现在能让我为她疯狂,以后就能让全世界为她疯狂。”
“那是不可能的,亲爱的少年。”
“可能的。她不仅具有艺术性,拥有完美无缺的艺术本能,她还很有个性。你经常都告诉我,推动时代发展的,不是原则,而是个性。”
“那我们哪天去?”
“我想想。今天是礼拜二。就定在明天吧。她明天演朱丽叶。”
“那好吧。八点在布里斯托俱乐部见,我去接巴兹尔。”
“八点不太好吧,哈里。还是六点半吧。我们得在开演前到。你一定要看看她演的第一幕,她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罗密欧的。”
“六点半!这个时间太糟糕了!那可是傍晚的茶点时间,我还会看看英文小说。七点好了。有身份的人都不在七点前吃晚饭。在那之前你还和巴兹尔见面吗,还是我给他写封信?”
“亲爱的巴兹尔!我已经有一个礼拜没见过他了。太可怕了,他竟然把我的肖像画给我送了来,还配上了他特别设计的精美画框,画中人比我年轻了整整一个月,让我有些嫉妒,但我还是得承认,我很喜欢那幅画。还是你给他写信吧。我不愿意单独见他。我一听他说话就生气。不过他倒是给过我不少好的建议。”
亨利勋爵笑了:“人就喜欢放弃他们最需要的东西。我把这种行为叫深层慷慨。”
“啊,巴兹尔是个顶好的人,但在我看来,他这人有点庸俗。自从我认识你之后,哈里,我就发现这一点了。”
“亲爱的少年,巴兹尔把他身上有魅力的一切都投入到他的作品中了。结果就是他留给生活的只剩下偏见、原则和他的常识。在我认识的那些艺术家里,但凡是个性讨喜的,都是不入流的艺术家。出色的艺术家仅仅存在于他们的作品中,结果就是,他们本人变得乏善可陈。伟大的诗人,真正伟大的诗人,是最没有诗意的人。但是,蹩脚诗人却能叫人神魂颠倒。他们的诗歌越差,他们就越是个性突出。出版一本二流诗集会让一个人变得极为诱人。他们把生活过成了他们写不出来的诗,其他人则写出了他们无法将其变成现实的诗。”
“真的是这样吗,哈里?”道林·格雷说道,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带有金盖的大瓶子,往他的手帕上喷了些香水,“这话是你说的,那必定是真的。我该走了。伊默金在等我。别忘了明天的约会。再见。”
他走后,亨利勋爵那沉重的眼皮耷拉了下来,他陷入了思考中。毫无疑问,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像道林·格雷那样激起他的浓厚兴趣,然而,这个年轻人现在疯狂喜欢上了别人,他却不觉得恼火或是嫉妒。他甚至还为此而开心。这就是个更有意思的研究了。自然科学的方式一向都可以让他着迷,但自然科学的普通题材在他看来有些琐碎,一点也不重要。于是他开始剖析他自己,到最后则去剖析别人。他认为人类生活是值得探究的。与人类生活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毫无价值。人们看着痛苦和快乐这些稀奇古怪的考验在生活中展开,便不可能戴上玻璃面具,也不可能阻止硫化烟气让他们的大脑失灵,如此一来,想象力就会变得浑浊,只剩下可怕的幻想和畸形的梦境。有些毒药极为微妙,要了解它们的成分,就必须以身试毒。有些疾病怪得很,若要清楚地了解这些病,就必须患上这些病。然而,得到的回报却是巨大的!世界在人们眼中将变得非常奇妙!要了解热情所具有的奇怪且冷酷的逻辑,了解理智的多姿多彩的情感生活,要观察热情和理智在何处相遇、在何处分开、在什么时候完全一致、在什么时候产生冲突,可谓一件趣事!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重要吗?为了得到感觉,付出再高的代价也值得。
他很清楚,正是听了他的话,正是因为那些用音乐般的表达方式说出的音乐般的话,道林·格雷的灵魂才会被那个纯洁的女孩吸引,并且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念及此,他那双如玛瑙一样的棕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快乐。在很大程度上,那个少年是他创造出来的。他让他早熟。这一点很是不同凡响。普通人都要等待生活向他们揭露生活里的全部秘密,但对很少一些人,一些精挑细选的人,生活的秘密则在生活的面纱揭开之前就显露了出来。有时候,这是艺术的效果,而且主要是文学艺术的效果,因为艺术直接涉及热情和理智。但时不时会有复杂的人出现,承担起艺术的职责,而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跟诗歌、雕塑和画作一样,生活本身也蕴含精心设计的杰作。
是的,那个少年有些早熟。还在春天的时候,他就丰收了。他身上具有青春的激情和活力,但已经具备了很强的自我意识。观察他是一件乐事。他拥有英俊的面孔和美丽的灵魂,所以他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不管结局如何,不管注定会如何告终,都无关紧要。他就如同露天表演或戏剧中仪态优美的角色,他们的欢乐似乎非常遥远,但他们的痛苦则激起了人们的美感,他们的伤口恰似红色的玫瑰。
灵魂和肉体,肉体和灵魂,是多么神秘!灵魂中含有肉欲,肉体则会出现片刻的灵性。感觉可以变得高尚,理智也可以堕落。谁能说得清肉体的激情在何处结束,心理的冲动在何处开始?普通心理学家下的武断定义是多么浅薄啊!然而,在不同学派提出的主张之间做出选择,又是多么困难!灵魂是位于罪恶之屋里的一道暗影吗?又或者,真如焦尔达诺·布鲁诺所言,肉体其实是处在灵魂之中?灵魂和物质的区分是秘密,将灵魂和物质联合在一起,也是秘密。
他开始思考人类是否可以将心理学变成一个完完整整的科学,每一个小小的生命之泉都将在我们面前显露出来。事实上,我们一直在误解我们自己,并且很少理解他人。经验并不含有道德价值,它仅仅是人类为他们的错误起的名字。一般来说,道德家将经验视为一种警告形式,称其对性格的养成具有一定的道德效果,并且赞美经验可以教会我们该何去何从,向我们展示该对哪些事敬而远之。但经验之中没有原动力。经验和良心一样,都不具有活性因素。它真正说明了一点,那就是我们的未来将与过去一样,我们曾经带着嫌恶犯下了罪恶,而在以后,我们将愉快地多次犯下同样的罪恶。
有一点他很清楚,若要对激情进行科学分析,实验法是唯一可行的办法;道林·格雷是他的研究对象,而且看似一定会产生丰硕的成果。他对茜比尔·文忽然产生的疯狂爱恋,是一种极其有意思的心理现象。毫无疑问,他的爱恋与好奇心有很大的关系,他对全新的体验存有好奇和渴望;然而,这种激情并不简单,反而十分复杂。少年的纯粹感官本能被想象力改变了,在这个少年看来,变成了某种远离感官的东西,而且,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会变得更加危险。对于激情的来源,我们欺骗自己,但激情却控制着我们。最微弱的动机是我们了解其本质的动机。有种情况经常发生:我们以为是用别人做实验,但我们其实是在拿我们自己做实验。
亨利勋爵正恍恍惚惚地思考这些问题,敲门声响起,他的贴身男仆进来提醒他该更衣用餐了。他站起来,望着街上。落日余晖,对面房屋的楼上窗户都被染成金红色。窗格玻璃闪烁着光辉,犹如加热了的金属片。上方的天空红彤彤的,犹如一朵褪色的玫瑰。他想到他那个朋友正处在色彩艳丽的青春之中,很想知道他的青春将画上怎样的句点。
他在十二点半左右回到家,看到边桌上有一封电报。他打开电报,发现是道林·格雷发来的。道林在电报中说,他与茜比尔·文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