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十二点半,亨利·沃顿勋爵便从寇松街漫步去了皮卡迪利大街北部的奥尔巴尼单身公寓,拜访他的舅舅费默尔勋爵。费默尔是个老光棍,为人和蔼,只是举止有些粗鲁,外界对他的评价是自私自利,因为他们从他身上捞不到任何油水,达官显贵却称赞他慷慨大方,因为他养着很多能逗他开心的人。他的父亲以前是英国驻马德里大使,当时,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二世还年轻,西班牙军事领袖胡安·普里姆·普拉特也没有大权在握。后来,他想担任驻巴黎大使,他觉得自己出身高贵,偷懒耍滑的本事不赖,又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公文快件,喜好纵情享乐,所以那个职务必定是他的囊中之物,到最后却未能如愿以偿,一气之下就离开了外交部。他的儿子一直给他当秘书,便和身为上司的父亲一起辞职了,当时,人们都觉得费默尔这么做实在愚蠢,几个月后,他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便开始无所事事地度日,对“游手好闲”这门贵族深谙的艺术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他有两栋市内大别墅,却更喜欢住在单人套间中,毕竟住在这样的地方更省事,而且他大都在自己的俱乐部用餐。他把一部分注意力用来打理位于英格兰中部诸郡的煤矿生意,挖煤本是个不那么体面的行当,他却会找借口,说是拥有煤炭也有一桩好处,能让一位绅士可以体面地在自家的壁炉里烧木柴。在政治上,他是保守党,只是在保守党执政期间,他死活不承认自己是保守党,还破口大骂他们是一群激进分子。在他的贴身男仆眼中,他是个英雄,男仆总是欺负他;在他的大多数亲戚看来,他就和瘟神差不多,他老欺负他们。只有英国才能培养出他这样的人,他有句口头禅,老说这个国家就快完蛋了。他信奉的原则早就过时,却能讲出很多大道理,为他的偏见提供正当理由。
亨利勋爵走进房间,见他舅舅穿着粗糙的射击上衣,正坐在那里一边抽方头雪茄,一边捧着《泰晤士报》牢骚不断。“哈里,你来啦。”老绅士说道,“时间这么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花花公子不到两点是起不来的,要到五点才出来晃荡。”
“乔治舅舅,我向你保证,人家来看你,完全是亲情使然。我想找你要点东西。”
“是要钱吧?”费尔默勋爵愁眉苦脸地说,“好吧,过来坐下,给我讲讲。现在这个世道,年轻人都觉得有了钱就有了一切。”
“的确如此。”亨利勋爵一边喃喃地说,一边解开外套的扣子,“等他们年纪大了,倒是会这么认为。不过,我想要的不是钱。乔治舅舅,付账单的人才需要钱,我是从不付账的。只要不是家里的长子,那赊欠就成了他们的资本,他们完全可以靠此生活,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再说了,我一直都与达特穆尔的那些商贩有往来,所以他们从不找我的麻烦。我来找你打听个事儿,当然也不是什么有用的信息,我要的信息没什么用处。”
“哈里,只要是英国达官显贵蓝皮书上的东西,我都可以告诉你,虽然现今,那些家伙满纸废话。我在外交部当差那会儿,情况可比现在好多了。但我听说现在只要考试过了,就能进外交部。真是岂有此理!先生,考试这东西,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只要是上流人士,就能有广博的知识,但如果一个人不入流,那他不管知道什么,都对他自己无益。”
“道林·格雷先生不在蓝皮书上,乔治舅舅。”亨利勋爵无精打采地说。
“道林·格雷先生?他是何方神圣?”费尔默勋爵问道,一对浓密的白色眉毛皱在一起。
“我就是来向你打听这个人的,乔治舅舅。啊,我对他倒是有些了解。他是最后一任凯尔索勋爵的外孙。他母亲是德弗罗家的人,叫玛格丽特·德弗罗夫人。我希望你能给我讲讲他母亲的事。她生前长什么样?嫁给了什么人?你对那个时代的人几乎了若指掌,所以可能认识她。我刚和格雷先生见过面,对他非常感兴趣。”
“凯尔索的外孙!”老绅士重复道,“凯尔索的外孙!啊……我对他的母亲很熟悉。我好像还参加过她的洗礼。玛格丽特·德弗罗可是个美人坯子,后来,她和一个穷小子私奔了,搞得所有男人都心碎了。那小子是个无名小卒,好像是步兵团里的一个中尉。那时候的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就跟发生在昨天一样。婚后几个月,那个可怜的家伙就在斯帕的一次决斗中丢了小命。说到这个,就得说说一件丑事了。据说凯尔索从比利时找了个无赖,让那个畜生当众侮辱他的女婿,凯尔索是花钱雇的那个浑蛋,那家伙像宰鸽子一样把他捅死了,很少有人提起这件事,过后的一段时间,凯尔索都是独自在俱乐部里吃牛排。我听说他把女儿找了回来,可她再也没有搭理过他。啊,是的,这还真是一桩糟心事。不到一年,那姑娘也撒手人寰了,但留下了个儿子。我都把这事儿忘了。那孩子怎么样?要是他长得像他母亲,那一定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他的确俊朗不凡。”亨利勋爵赞同道。
“但愿能有个正派老实的人做他的监护人。”老人继续说道,“要是凯尔索脑子还没糊涂,那他就能继承一大笔钱。他母亲也很富有。她从她的外祖父那里继承了塞尔比庄园。她的外祖父很不待见凯尔索,觉得他卑鄙无耻。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在马德里那阵子,他来过一次。天哪,我真为他害臊。女王还向我打听那个为了车钱总与车夫争吵不休的英国贵族是谁。这件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整整一个月,我都不敢去皇宫。但愿他对他外孙能比对车夫好点。”
“这我就不清楚了。”亨利勋爵答道,“我估摸那个男孩以后肯定有钱。他现在都还没成年呢。我知道他继承了塞尔比庄园。反正他是这么告诉我的。对了,他母亲真是个大美人?”
“玛格丽特·德弗罗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尤物之一,哈里。我始终搞不明白,她到底受了什么蛊惑,偏偏选了那个穷小子。她想嫁给什么样的人不行啊。卡灵顿就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过,她是个浪漫的姑娘。他们家族的女人都有颗浪漫的心,但他们家族里的男人就逊色多了。老天!他们家的女人个个儿出挑。卡灵顿简直为她神魂颠倒。他告诉我,他还曾跪倒在她的面前,却只是惹来了她的一番嘲笑,要知道,卡灵顿当时在伦敦可是大众情人,姑娘们都爱他。顺便说一句,哈里,既然我们聊到了不明智的婚姻,你父亲同我讲,达特穆尔想娶一个美国女人,他到底是抽什么风了?难道英国的姑娘们都配不上他吗?”
“乔治舅舅,现而今流行和美国人结婚。”
“要我说,英国女人是最好的,哈里。”费尔默勋爵说着用拳头猛砸在桌子上。
“美国女人更好。”
“听说她们都很水性杨花。”他叔叔喃喃地说。
“恋爱时间一长,她们就耐不住性子了,但她们能不顾一切和你如胶似漆。他们喜欢在谈恋爱时让双方的关系迅速升温。我看啊,达特穆尔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她有什么亲戚吗?”老绅士嘟囔着说,“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亨利勋爵摇摇头。“英国姑娘擅长掩盖她们的过去,而美国姑娘则在掩饰家世方面有一手。”他说着站起来要走。
“听说她们靠包装猪肉赚钱?”
“看在达特穆尔的分上,但愿如此,乔治舅舅。我听说,在美国,包装猪肉是最赚钱的行当了,仅次于政治。”
“那姑娘美吗?”
“她表现得像个天仙。大多数美国女人都这样。她们的魅力秘诀就在于此。”
“这些美国女人为什么就不能老实待在她们自己的国家里?他们不总是说,美国是女人的天堂。”
“的确如此。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她们才和夏娃一样,一心只想从天堂逃出来。”亨利勋爵道,“再见,乔治舅舅。我约了人吃午饭,再不走就该迟到了。多谢你讲了这么多我想知道的事儿。我一向都愿意多多了解我的新朋友,至于老朋友,我就没兴趣打听了。”
“哈里,你去哪里吃午饭?”
“去阿加莎姑妈家。除了我,还有格雷先生。他最近很得她的欢心。”
“哼!告诉你那个阿加莎姑妈,哈里,再也不要为了慈善捐款的事儿来烦我了。我受够他们了。那个好心的女人总以为我天天无事可做,专等着写支票支持她那些奇思怪想。”
“好的,乔治舅舅。我会转告她,不过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乐善好施的人都不通人性。这可是他们的明显特征。”
老绅士咆哮了几句,表示赞同,然后拉铃叫来仆人送客。亨利勋爵穿过低矮的拱廊,走到伯灵顿街,朝伯克利广场的方向走了回去。
道林·格雷父母的故事就是这样的。虽然讲述之人说的并不详尽,但这段奇怪却有着几分现代浪漫色彩的爱情故事还是打动了他。一个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为了爱情抛弃了一切。幸福的生活只持续了几个礼拜,便被可怕危险的罪行打断了。又经过了几个月沉默的痛苦,有个孩子在悲痛中降生。母亲被死神带走了,男孩成了孤儿,只能与一个残暴专横、不懂得爱为何物的老人相伴。没错,这个故事很有意思,让那个少年更显得与众不同,更加完美。每一个美好的事物背后总有一段悲剧。全世界都必须在痛苦中挣扎,就连最微不足道的花朵想要绽放,也要经历一番折磨。在昨天的晚宴上,他真是魅力四射,在俱乐部里,他就坐在他的对面,流露出惊叹的目光,双唇微微张开,虽然有些害怕,却非常高兴。在红色蜡烛罩的映衬下,他那张写满惊奇的面庞犹如一朵娇艳的玫瑰。与他说话,犹如在演奏一架精致的小提琴。他有问必答,像是对琴弓的每一个动作都能得到回应……他能影响你,使你神魂颠倒。与他对话的体验可谓无与伦比。这就好像将一个人的灵魂安放在小提琴这样富有魅力的物体之中,并让灵魂在那里停留片刻;聆听到自己的理性见解在充满激情和青春的音乐中回荡;将一个人的性情气质传递到另一个人的性情气质中,仿佛那是淡淡的液体或奇异的香味:这种体验能让我们沉浸在真正的快乐当中,现今的时代格局有限、低俗不堪,我们生活在肉欲横流、胸无大志的时代,这样的快乐或许是最令人满意的……他在巴兹尔的画室偶遇的少年很了不起,或者说,他可以被培养成一个了不起的人。他风度翩翩,散发出少年的纯真和美好,犹如古希腊的大理石。人们可以把他塑造成各种样子。可以是提坦巨神,也可以是一件玩物。遗憾的是,这么美丽的事物注定会消逝!……巴兹尔呢?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他多有意思!全新的艺术方式,全新的人生观,说来也怪,之所以如此,仅仅是因为画家遇到了另一个存在,而那个存在对这一切却浑然未觉;那个存在犹如一个无声无息居住在幽暗森林里的精灵,她在开阔的田野中隐身漫步,却突然显形,就跟树神德律阿得斯一样,她无所畏惧,因为画家一直在寻找她,而在他的灵魂中,奇妙的景象被唤醒了,唯有从中方能看到美妙的事物;事物的形状变得优雅起来,获得了一种象征价值,仿佛它们本身就是其他事物的形状,更加完美,并且把阴影变成了实体:多么奇怪啊!他记得这样的事古已有之。最初对此进行分析的,不正是心理大师柏拉图吗?博纳罗蒂不是用十四行组诗的序列对这五颜六色的大理石进行了塑造?但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件事看来是如此怪异……是的,道林·格雷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画家,让他创作出了那幅精妙的肖像画,现在,他也试图影响道林·格雷。他要想方设法控制他,他其实就快做到了。他要让那个不可思议的精灵为他所有。爱情和死亡之子道林·格雷拥有令人神往的特质。
他猛地收住脚步,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房屋,只见已经走过姑妈家一段距离了,他轻轻一笑,转身往回走。他走进昏暗的大厅,管家通知他其他人已经开始就餐了。他把帽子和手杖交给一个仆人,便走进了餐厅。
“哈里,你又迟到了。”姑妈大声说道,还直对他摇头。
他随口说了个理由,便在她旁边的空座坐下,同时环顾四周,看看都来了什么人。道林坐在餐桌远端,羞涩地冲他鞠了一躬,脸颊上悄悄泛起了愉快的潮红。哈雷公爵夫人坐在他对面,这位女士性格温厚,脾气很好,认识她的人都很喜欢她,她长得很富态,要是换作没有贵族头衔的女人,当代史学家肯定会说她是个矮冬瓜。坐在她右边的是托马斯·博登爵士,此人是个激进的国会议员,在公开场合,他是党首的忠实追随者,私下里,他喜好追随最好的厨子,他和保守党人一起用餐,像自由党人那样思考,这是他奉行的一个明确且众所周知的规则。在她的左边落座的是特雷德雷的厄斯金先生,这位先生上了年纪,却魅力十足,腹有诗书,然而,他这个人有个坏习惯,就是不爱说话,对此,他曾向阿加莎夫人解释,这是因为他在三十岁前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他自己的另一边是万德烈夫人,是他姑妈的老友之一,堪称女人中慈善高洁的典范,只可惜衣着过时,一看到她,人们不免会想到装订粗糙的赞美诗集。所幸她的另一边坐的是福德尔勋爵,这个人四十来岁,脑筋灵活,只是多少有些平庸,脑袋光秃得就好像众议院议长发表的声明。她极其认真地与福德尔勋爵聊天,正如福德尔勋爵曾经说的那样,这样的认真是真正的好人不可避免都会犯的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们正说起可怜的达特穆尔呢,亨利勋爵。”伯爵夫人大声说道,还亲切地向坐在桌对面的他一点头,“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会把那个迷人的年轻姑娘娶回家?”
“我相信她已打定主意向他求婚了,伯爵夫人。”
“真可怕!”阿加莎夫人大声说道,“说真的,真该有人出面管管这事。”
“我收到了可靠消息,她父亲在美国有一家干货店。”托马斯·博登爵士说道,看起来有些盛气凌人。
“我舅舅早说过他们家给人包装猪肉,托马斯爵士。”
“干货!美国干货?什么东西?”伯爵夫人问道,她惊奇地举起两只大手,以示强调。
“就是美国小说呗。”亨利勋爵边回答边给自己拿了一份鹌鹑肉。
伯爵夫人显得有些糊涂。
“别理他,亲爱的。”阿加莎夫人小声说道,“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
“这可都是美洲被人发现之后出的事儿。”激进的国会议员说道,随后开始列举乏味的事实。和所有想要详尽叙述某个话题的人一样,他搞得听众厌烦不已。伯爵夫人叹了口气,行使特权,打断了他的话。“要是从来没人发现过美洲就好了!”她大声道,“说真的,我们国家的姑娘们现在真是没行情了。太不公平了。”
“或许,人们不是发现了美洲。”厄斯金先生道,“要我说,人们只是探测到了美洲而已。”
“啊!但我见过美国的居民。”伯爵夫人茫然地说,“我不得不承认,她们大多数人都样貌出众。而且,她们的穿着也很得体,衣服都是从巴黎买来的呢。真希望我也有钱从巴黎买衣服。”
“有人说过,善良的美国人死后都去了巴黎。”托马斯爵士咯咯笑着说,他知道不少过时的笑话。
“果然!那美国的坏人死后会去哪里?”伯爵夫人问道。
“当然是去了美国啊。”亨利勋爵小声道。
托马斯爵士双眉紧皱。“恐怕你的侄子对那个伟大的国家怀有偏见。”他对阿加莎夫人说,“我去遍了美国各地,我乘坐的汽车都是主管人提供的,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们一向都很礼貌客气。我向你保证,去一趟美国,能叫人受教良多。”
“但是,就为了受教,我们真的非去芝加哥不可吗?”厄斯金先生有些忧郁地问,“我是没力气做这样的旅行了。”
托马斯爵士摆摆手。“特雷德雷的厄斯金先生从他的书架上就能了解世界。我们这些人讲求实际,喜欢亲眼去看世间万物,而不是只通过书本去了解。美国人都很有趣。他们都很通情达理。我觉得这正是他们的明显特征。没错,厄斯金先生,他们都很通情达理。我向你保证,美国人一点儿也不愚蠢。”
“太可怕了!”亨利勋爵喊道,“我能忍受野蛮的暴力,但野蛮的理性实在叫人无法忍受。使用这样的理性并不公平。那是对智慧的中伤。”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托马斯爵士说道,他的脸涨得通红。
“我倒是听懂了,亨利勋爵。”厄斯金先生笑着说。
“悖论多的是……”准男爵托马斯加入进来。
“这是悖论吗?”厄斯金先生问道,“我可不这么看。或许以前的确如此。通过悖论可以找出真理。若要验证事实,就必须将其放在绷紧的绳索上来看。当真理变成了杂耍艺人,我们就可以做出评判了。”
“各位!”阿加莎夫人说道,“你们几位先生怎么吵起来了!我一向都搞不懂你们说的那些话。啊!哈里,这回你真把我惹恼了。你为什么要说服我们英俊的道林·格雷先生放弃伦敦东区?我敢打包票,他的价值是不可估量的。他的表演一定可以一炮而红。”
“我希望他为我表演。”亨利勋爵大声说道,脸上露出微笑,他看向桌子的尽头,注意到道林·格雷也用明亮的眼睛向他投来一瞥。
“但住在怀特查佩尔区的人可就不痛快了。”阿加莎夫人继续说道。
“这世上的一切都能唤起我的同情,唯独痛苦除外。”亨利勋爵耸着肩说,“我就是没办法同情痛苦的人。痛苦太过丑陋,太可怕,也太凄惨了。现代社会对痛苦的同情是极为病态的。人们应该同情的是颜色、美和生活的乐趣。越少说起生活的苦难,就越好。”
“即便如此,东区也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托马斯爵士说道,说完还严肃地摇摇头。
“的确是这样。”年轻的勋爵回答道,“其实就是奴役问题,而我们却只是想用取悦奴隶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政治家用敏锐的目光看着他。“那你认为应该做哪些改变?”他问道。
亨利勋爵哈哈笑了起来。“在英国,除了天气,我不想改变任何事。”他回答道,“我很满意现在的哲学思考。然而,十九世纪人们的同情心泛滥,因此走到了枯竭的境地,我的建议是,我们应该求助于科学来让我们回到正轨。情感的优势在于诱使我们误入歧途,而科学的好处则是它不讲感情。”
“但我们还肩负着重要的责任。”万德烈夫人羞怯地说。
“非常重要的责任。”阿加莎夫人附和道。
亨利勋爵看着厄斯金先生:“人类就是太认真了。这才是全世界的原罪。如果穴居人懂得如何大笑,那历史准已经改写了。”
“你真会安慰人。”公爵夫人柔声说道,“我每次来看你亲爱的姑妈,总是不由得心有愧疚,因为我对东区的事情一点也不关心。以后,我可以和她对视而不脸红了。”
“公爵夫人,人在脸红的时候可是很有吸引力的。”亨利勋爵说道。
“对年轻人的确如此。”她答,“我这样的老太太脸红了,可不是好征兆。啊!亨利勋爵,希望你能传授我一些返老还童的妙招。”
他想了想。“公爵夫人,你还记不记得年轻时曾犯过什么大错?”他看着桌对面的她问道。
“恐怕这样的错误还不少呢。”她大声说。
“那就把那些错误再犯一遍。”他严肃地说,“想把青春找回来,只要把干过的荒唐事再干一遍,就行了。”
“你这个理论听来倒是有意思!”她大声道,“我一定要试试看。”
“你的说法太危险了!”托马斯爵士抿着嘴唇说道。阿加莎夫人摇摇头,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认为好笑。厄斯金先生只是听着。
“是的。”他继续说道,“这可是生活最大的秘密之一。现在,大多数人在临死前都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他们认清这个事实的过程十分缓慢,到了来不及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从不后悔的便是曾经犯下了那些错误。”
餐桌边爆发出了哄笑声。
他思考着这个说法,不肯罢休;他把这个说法抛进空中,改变它的形状;任其逃跑,再把它抓回来;他用想象力让它散发出彩虹光芒,用悖论给它安装上翅膀。就这样,对愚蠢的赞颂竟然上升成了哲学,而哲学本身则变得年轻起来,和着疯狂的欢快乐曲,和我们想象的一样,它穿上沾着酒渍的长袍,戴着常春藤花环,如同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那样,在生活的山丘上舞动,嘲笑森林之神西勒诺斯如此清醒。事实好似森林里受惊了的野兽,纷纷在她面前逃走了。她那双雪白的脚踩踏着巨大的压榨机,聪明的欧玛尔·海亚姆坐在压榨机上,她踩呀踩呀,直到沸腾的葡萄汁泛起紫色的泡沫,浸没了她那赤裸的躯干,有的红色泡沫漫过酒桶边缘,从黑色倾斜的桶身向下流淌。这可谓非凡的即兴创作。他感觉道林·格雷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他很清楚,他希望能让其中一个听众对他着迷,这才表现得机智敏锐,他的想象力也是因此才有了色彩。他聪明、异想天开,又不负责任。他让听众听得如痴如醉,他们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道林·格雷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他坐在那里,像是中了魔咒,嘴边一直荡漾着微笑,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奇。
终于,现实穿着现代的服装,进入了餐厅:一个仆人走进来报告公爵夫人,她的马车来了。她佯装十分绝望,把手指交缠在一起。“真烦人!”她大声说道,“我得走了。我得去俱乐部接我丈夫,送他去威利斯宴会厅参加荒唐的会议,他还是大会的主席呢。我要是迟了,他一定会发脾气,我可吵不了架,你们瞧我这顶帽子,太娇气了,说一句狠话都会让它坏掉。啊,我要走了,亲爱的阿加莎。再见,亨利勋爵,你真讨人喜欢,同时也叫人泄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那些理论。找一天和我们一起用晚餐吧。就礼拜二怎么样?你有时间吗?”
“为了您,公爵夫人,我会拒绝任何人。”亨利勋爵说着鞠了一躬。
“啊!你真好,不过你这样做可不对。”她大声说道,“到时候一定要来。”她说完便傲然走出了房间,阿加莎和其他几位女士出去送她。
亨利勋爵坐下,厄斯金先生绕过桌子,在他旁边坐下,把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
“你说到了书,”他说,“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写本书呢?”
“我太喜欢书了,所以不会写书,厄斯金先生。我自然喜欢写小说,我想写一本跟波斯地毯一样美丽一样超现实的小说。但在英国,除了报纸、识字课本和百科全书,压根儿就没有公共的文学空间。在全人类中,就属英国人最不会欣赏文学之美。”
“恐怕你是对的。”厄斯金先生答道,“我自己在文学方面很有抱负,但我老早以前就放弃了。现在,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允许我这么叫你的话,你刚才用餐时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吗?”
“我早忘了我说过什么了。”亨利勋爵笑着说,“我那些话很糟糕吗?”
“确实很糟糕。事实上,我认为你极为危险,如果我们那位善良的公爵夫人出了什么事,那你就要负上首要责任。但我很希望和你谈谈人生。我那一代人是很沉闷的。以后,等你厌倦了伦敦,就来特雷德雷吧,我们可以一边品尝我有幸收藏的高档勃艮第葡萄酒,你一边给我讲讲你的享乐哲学。”
“能去特雷德累,可太荣幸了。那里的主人热情好客,图书室堪称一流。”
“你来了,才是给那里锦上添花。”老绅士说着礼貌地鞠了一躬,“现在我要去和你的好姑妈道别了。我该去雅典娜俱乐部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该在那里睡觉了。”
“你们都是如此吗,厄斯金先生?”
“我们一共四十个人,坐在四十把扶手椅上。我们正准备创建英国文学研究院呢。”
亨利勋爵哈哈笑了几声,站起来。“我要去海德公园。”他大声说。
就在他即将走出大门的时候,道林·格雷拉住了他的手臂。“我和你一起去。”他小声说。
“我还以为你答应了去见巴兹尔·霍尔沃德呢。”亨利勋爵说道。
“我宁可跟你走;是的,我觉得我必须和你一起去。你就由着我吧。你能一直说不要停吗?就属你说起话来最有意思。”
“啊!我今天说的够多了。”亨利勋爵笑道,“我现在只想看看这人生。你要是乐意,可以和我一起去。”